从诗的角度来说,在普希金之前,没有哪一位俄罗斯诗人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不必说到茹科夫斯基以前的罗蒙诺索夫和杰尔查文,就是茹科夫斯基本人,即令他生活中经历过类似的感受,他也无法用这种方式抒写出来,要么会赋之以伤感,要么会由此生发出莫名的幻想。巴丘希科夫的诗歌中也许能出现类似的题材,但他的华丽和虚饰肯定会破坏(多半是过分的夸张)这种情感的分寸感。只有普希金才能以这种包含着热烈的冷静和适度的简洁的诗句抒写出这种情感。自然,后来丘特切夫的笔下出现过类似的诗句,不过在风格上已有所变化,但也很难说就完全没有普希金的影响:
灵魂想为她祈祷,
心儿却禁不住去爱慕。普希金的真与诚还表现在他的自然诗中,他不会像其他的诗人那样,在描绘俄罗斯大自然时“喜欢给它点缀上原来没有的彩色”,把俄罗斯的大自然变成对意大利或法兰西的大自然的摹仿,而是“异常忠实而生动地”描绘和表现俄罗斯大自然的真实面貌。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普希金的真诚或“真情”、诚恳都是充分的执着的。而这一点,正是普希金抒情诗艺术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思想的)显著特色。
与真诚密切相联系,普希金抒情诗的另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自然、朴素而优雅。从一个方面看,这一点是必然的,因为真和诚不可能不是自然的、朴素的;可是从另一个方面看,自然的和朴素的不一定就是优雅的,但普希金却真正地把它们统一在一起。这就是普希金作为俄罗斯第一位诗人——艺术家的高超之处。别林斯基说:“普希金的诗没有奇幻的、空想的、虚伪的、怪诞的理想的东西;它整个浸透着现实。它没有给生活的面貌涂上脂粉,它只把生活本然的真实的美表现出来。”别林斯基在谈到这一点时进一步指出,普希金每首诗的情感,就其自身说,都是优美的,雅致的,它不仅是人的情感,而且是作为艺术家的人的感情。批评家还这样写道:“我们这个论断还需要佐证吗?——几乎普希金的每一首诗都可以作证。”我们姑且以下面一首诗为例:
在一本书里我发现一朵小花,
它早已枯萎,已失去了芳香;
于是,在我的心里
充满了一个奇异的幻想:
它开在哪儿?什么时候?哪一个春天?
它开得很久吗?是谁摘下来的?
是陌生的或熟识的人的手?
为什么会被放到这儿来?
可是为了纪念温存的相会,
或者是为了命定的别离之情,
还是为了纪念孤独的漫步——
在田野的僻静处,在森林之荫?
他是否还活着?她也还活着吗?
他们现在栖身的一角又在哪儿?
或者他们都早已枯萎,
正像这朵无人知道的小花?
——《小花》(1828)
这首诗以一朵被遗忘在书本的小花作为发端,引来诗人一连串“奇异的幻想”,一切都是那样自然,那样顺理成章,没有一点牵强之处;而就“幻想”的具体情境而言,既是那样朴实无华,又是那样亲切、雅致;在最后一节诗中,诗人的想象又十分自然地回到小花上来,略带惆怅的问句使人遐想联翩,感叹不已。普希金的诗“没有一首诗不是来自于生活”,这首诗自然不会例外,因为“在一本书里发现一朵小花”的事情几乎可以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由此而写出诗来,就是在普希金,也不是每一生活现象都可以入诗,但他的每一首诗都是来自于生活则是毫无疑义的。可是,“他从自己的心灵世界里拿出来的只是那为他所感受的、成熟的诗的幻想,这些幻想自动挣脱了出来,”于是诗就诞生了。普希金的诗不但其本身是这样自然,就连它的产生也是这样自然。这样产生出来的诗也就不可能不是十分淳朴的。用梅里美的话来说,普希金是“按自己的方式讲述平凡的事情”。别林斯基说得好:“在这一方面,可以把普希金的诗比作因感情和思想而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的美,如果您夺去使这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的感情和思想,它们只能是美丽的眼睛,却不再是神奇和秀美的眼睛了。”
不过,普希金抒情诗的“寓诗情于平凡之中”特点,这一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最符合诗的本质的特点,并不一定为所有读者发现、认同和理解,有些作品,其实是极为精彩的,但有些人却因为它们“仿佛是很普通的”而加以忽视,正如果戈理所指出的:“普希金的短诗——这是一个美丽的合集,他在这里表现了各个方面;而且,显然比他的长篇叙事诗所表现的更为广泛。这些短诗里有几篇是如此突出地光彩夺目,任何人都不难理解;而另一方面,大多数的作品,也就是最精彩的作品,在广大的读者看来仿佛是很普通的,可是要想理解它们,必须有异常精微的嗅觉,并且要有比只能辨识突出的和强烈的特征更高超的味觉。”果戈理还进一步指出:“这些短诗可以说是一个试金石,可以试出批评者的口味的高低和审美的情绪。”
普希金抒情诗在语言上的最大特点就是简洁和独特的音韵美。普希金以前的俄罗斯诗人大都写得繁散,杰尔查文等“古典主义”诗人用词过于古板,套话空话连篇,这是为他们诗歌内容的空洞所决定的,杰尔查文还算好的,但他的诗中也有不少陈词滥调;茹科夫斯基用词有些夸张,感情色彩太浓,因此显得过于细腻和缠绵;至于巴丘希科夫,则是过于华丽和雕琢了。普希金的诗从一开始就克服了上述俄罗斯诗人的这些弊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简练。这也许是和他的自然朴素之风相联系的。果戈理谈到普希金的诗时指出:“这里没有华丽的词藻,这里只有诗;没有任何虚有其表的炫耀。一切都简朴,一切都雍容大方,一切都充满含而不露的绝不会突然宣泄而出的光彩;一切都符合纯正的诗所永远具有的言简意赅。词语不多,但是它们却能够如此准确地将所要表达的一切都表达出来。每一个词都蕴含着无极限的空间;每一个词都如同诗人一样广阔无垠。”梅里美说普希金的“诗以异常精美的形式从他最冷静的散文中生长出来”,也主要是就语言的朴素和简练而言的。但是,语言的简洁并不意味着简明,他的诗同时又是丰满的充实的深厚的。这里有一个艺术分寸感的问题。“普希金超越了过去诗家最主要的优点之一是:他的诗丰满,完整,含蓄,匀称。普希金的诗从来没有多余或不足的地方,它的一切总是那么适度,那么恰当其位。”别林斯基甚至认为这一点是普希金的诗的特性之一,其原因在于他极强的艺术分寸感。这不仅表现在诗的内容上,同时也表现在诗的语言乃至形式上。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到普希金对希腊艺术的借鉴。普希金的简洁,给后来的俄罗斯诗人和作家以十分有益的影响。
至于音韵的美,普希金倒是在综合了前辈诗人的长处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普希金将杰尔查文诗篇所特有的准确的景色描绘和“铿锵的音响”同巴丘希科夫诗作的优美造型以及和谐,同茹科夫斯基诗作“迷人的”音乐性结合在一起。同时,成为这种综合的基础的,即正好成为普希金诗歌语言特性的,就是他的非凡的简洁和表现力。在这方面,我们从他的抒情诗的原文和译文中多少也能感受到一些,不过普希金的同胞的意见是最有说服力的:“普希金的韵文,在他的独创性的诗中,显得仿佛是在俄罗斯诗史上的一个突变,和过去截然分开,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一方面是古代的雕塑的单纯,另一方面是浪漫诗歌音韵的美妙的错综,这两者在他的韵文中融和起来了。它所表现的音调的美和俄罗斯语言的力量达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它像海波的絮语一样柔和、优美,像松脂一样浓厚,像闪电一样鲜明,像水晶一样透明、洁净,像春天一样芳芬,像勇士手中的剑击一样有力。”(别林斯基)
普希金的抒情诗在情调和风格上表现出来的又一特点是一种忧郁,这是一种明朗的忧郁,一种“深刻而又明亮的悲哀”。普希金的忧郁,自然与他无时不在感受和思考的社会以及个人的生活相联系。赫尔岑说,普希金的缪斯“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女神,她太富于真实感了,所以无须再寻找虚无缥缈的感情,她的不幸太多了,所以无须再虚构人工的不幸……”就这一点而言,他的忧郁与哈姆雷特式的忧郁或拜伦式的忧郁不无相通之处,也就是说是一种社会性的忧郁。可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忧郁只是一种艺术风格,一种诗意的情调,它虽然与忧愁、哀伤乃至悲惨的生活内容相关,但它仍然主要是一种美学的或者说是一种审美的效果。换句话说,生活中的忧郁在普希金情感的熔炉中经受冶炼以后成为一种美,它远高于那种具体的、世俗的忧愁和哀伤,而且,它唤起的也不仅仅是忧郁,而是思索、力量和美感。我们都记得,在那首著名的《格鲁吉亚的山丘上……》中诗人歌咏的哀愁:“我忧郁而轻快,我的哀愁是明亮的。”所以别林斯基认为:“他的忧郁尽管是深沉的,却也异常光亮和透明;它消释灵魂的痛苦,治疗内心的创伤。”他的忧郁“不是哀歌式的忧郁。它甚至不是忧郁,而是受生活考验的天才在生活当中深刻观察到的严肃的思想。”别林斯基下面的这段话则更为深刻:“他笔下的忧愁往往被戏谑、嘲讽所代替,沉痛的悲伤出乎意外地转化为使人精神焕发的幽默。既不能把他只称为悲观的诗人,又不能把他只称为乐观的诗人,既不能把他仅仅称为悲剧作家,又不能把他仅仅称为喜剧作家:他全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