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大师熬有介事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能知过去、现在与未来之事的先知先觉者。今天的回忆该是什么,看来他已心中有数。那个小本摊在他的条桌上。
我彬彬有礼地坐下来。我瞅了他一眼,目光中露出些许敌意。
我的神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顿了一下,用指关节在靠近耳朵的地方打了一个响,然后笑着说:你的智商很高,简直可以和我并驾齐驱。如果你有兴趣做一个医生,你会有成就的!我也笑了笑:我也这样认为,认为你的智商可以和我并驾齐驱。至于医生这个职业,我不感兴趣,再好的医生都不能遏制死亡,而文学的殿堂里却供奉着许多永恒。我知道几位大文学家,最初都曾经是医生,后来,他们进行了第二次人生选择!好极了!他说。
于是我们都笑起来。
针灸大师待笑声停止以后,严肃起来:你的情绪和你的眼神告诉我,治疗是有效果的。你的功能障碍和忧郁症已有所改善。这主要功绩在你。背着我,你一定进行了自我心理疗法。我记得俄罗斯天才作家左琴科,就是用自我心理疗法,治疗好自己已被医学界判处死刑的忧郁症的。当然,自我心理疗法是个程学方面的专有的名词。我等待着他的下文。
―续说:刚才,猛然间,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间。我拜读过你的一篇关于白房子的着名小说,我~直在用物质的因素寻找这部小说形成的原因。现在我可以说我找到了,朋友,那是在一种性饥渴的状态下写成的。那个悲凉的边界故事埋藏在你心中很久了,但是你一直唤不起表现它的那种创作情绪。直到有一天,你的妻子或因公差、或因旅行,离开你,于是那种病态的情绪突然不唤而至。他所说的的确是事实,这令我震惊和慑服。为这部惹事生非的小说,我写过不少的创作谈和检讨,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小说的成因,缘由于此。记得那些日子,有半年光景,作为建筑工程师的妻子,到外地去做工程去了,每天下班后,我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在楼道上转来转去,最后,像蛾子望见灯光一样,我走到台灯前,盲目地抓起笔。
震惊归震惊,慑服归慑服,但是我不愿意明显地显示出我的心悦诚服。我淡淡地说:大师,你的确是医学这个领域放权威,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比起我的思维来,你棋高一着!大师大约已经听腻了这类话,但是,这话由我的口中说出,仍然使他髙兴。我的话隐晦地表示了我的承认,而这就够了。这使他为自己的推理有些自鸣得意。看到我重新被抓住、被征服,他说:~那么,下来,我们该进行最重要的阶段了。可不要小看以前的工作,那是在扫清外围,现在,随着你的各种物质性疾病的消失,我们该进入最后的攻坚战了!为了强调他的话,他干咳一声,手指又在耳朵边响了一下,我这里说的是那个怪物,那个长着无数条腿,状似恐龙一样的怪物!这也许是长期的恐怖和压抑,在经过意志的强制后,逐渐在你心灵中沉淀和形成的一种具象。它是广义的,不实指一次边界冲突,一次突然的心灵打击。这些天,我翻阅了那个时期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发现自珍宝岛和铁列克提之后,小规模的冲突虽时有发生,但大的边界冲突似乎没有出现过。我点点头,承认这是事实。没有发生过什么!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我说。
不,发生过一发生过严重的事情。这种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就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在政治教育下,自尊心和上进心的作用下,在同事们的相互影响下,你将恐惧感深深地埋藏起来了。所以,当一位苏联公民出现在你三米远的距离时,这种恐怖感突然爆发。尽管这位苏联公民是作为和平1使者来的,但是遗憾地是你听到了炮声,你猝然地记起了埋藏在你心中的那昨天的命令:一旦一名苏联武装军人出现在面前时,应该怎么做!这样,惊厥开始了!继续说,朋友!我鼓励大师继续说。我生怕他突然意识到还没有将针插到我的经外奇穴。
上面讲的是那个广义的具象。不过,我仍然愿意相信你,真是那么一个事件,一个类似恐龙那样的具象,那样治疗将会变得容易些。我想,梦中的它是以长着无数条须爪的恐龙,而不是以别种动物的形象出现的,这说明了这里一定有它的内在的原因。你或许可以找见它,找见它也就意味着征服它,从你的记忆中赶走它。来吧,朋友,我为你扎针!长长的麦芒似的针扎上了,接着通上了直流电,接着我的神经在接受一次一次的电击。我又变成了兔子或者青蛙。
朋友,针灸大师继续说,如果在原先的回忆中,你是信马由缰,像一个抒情诗人那样散漫无度,那么,在以后的治疗中,你需要约束自己。也就是说,你要固执地将思维集中到一点,即关于会飞的恐龙这个具象上。这样做当然很难,既要进人无理性的梦境,又要接受理性的指引。不过这种先例是有的,比如作家的创作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