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迷糊,也没有胡言乱语。我很正常。我所说的都是理智的语言和有益的真理。正是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以沉着的步履向这个前白房子士兵走近时,从而搅动了他头脑中的这些陈渣泛起。
是的,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正向我走近,一个俄国男人和一个俄国女人正在向我走近。男人的头上顶着一只蝴蝶,蝴蝶仿佛要坠落,又仿佛要飞起。男人的脸上挂着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表情,或者是说可以理解为任何表情的表情。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和一个俄罗斯男人打过照面,这使我惊骇。我和他们最近距离的接触是隔一条界河,当然,在望远镜里还对望过,不过望远镜只是望迤镜而已。
戈尔巴乔娃不是我刚才谈到的那个边防站的女人这一切需要严正声明。刚才是我脑子进水了,看走眼了,这种错误人们常犯。
是的,她们像极了,真像一样的碎花布连衣裙,一样的髙挺的胸脯,一样的女人的媚态,但是她不是。像不等于是,这是我最近打官司学到的一条论辩依据。
三米的距离怎么磨蹭了这么长时间,这有些不可思议。那踩在红地毯上的步履,夸夸作响,鞋跟仿佛在敲着我的后脑勺。单兵五大技术规定,军人的标准步椹是每步75公分,按这个标准推算,三米的距离,四七二十八,四五二十,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只要向前跨出四步,就可以和我碰头了。
但是这一对宝贝仍然在从容不迫地走着。那么这一切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在电视里,而我在电视外。我这一次的推理又正确了,我真聪明!他们确实在电视里,在距我千里之外的北京,实况直播正在举行。而我是在我的家里,是在客厅里。我没有必要惊骇和不安。我现在是在自己温馨的家里。我是一个小人物,类似我这样的小人物像蚂蚁一样有一层,只要我不声张,谁也不知道城市的角落里的这个平庸的人曾经是一名房子士兵。
我比别人多愁善感,我的神经像一棵易于感风的树一样,一株因气味不投就蜷曲的花一样。这是不是就是北方忧郁,我不知道。部队医生的话一直像宿命一样紧紧追随着我。眼睛有些疲劳,因此我垂下了眼皮。将眼皮合上,然后你再用眼睛看东西时,你的眼前会出现一片很奇怪的蓝色。
现在这一片蓝色就出现在我眼前。而透过蓝色,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还在迈着洱着的步子。
我努力使自己放松。或者说我努力说服自己敢松。我明白我的心里,深深地潜藏着一种积年的恐怖,这恐怖是每一个经历过珍宝岛和铁列克提那黑色的冬天的中国人都具有的,而它表现在这个白房子士兵的身上,则尤其甚之。因为曾经有五年的时间,他面对面地与这强大的北方邻居对峙。但是在现在,我强按住自己的心跳,命令自己放松。我已经感到,我的诱导起了作用,纷乱的思绪现在重新沉淀在心底,而紧绷绷的神经开始松弛。
但是突然,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在我耳边晌起。
声音那么猝然,那么激烈,仿佛一片利刃,从我昏沉沉的思绪中划过。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面前站着的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我脸色发白,身体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颤抖起来。
我的枪!我的马!我大声地喊叫起来。
爆炸声在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声声都在敲打着我的后脑勺。
这不是枪声,它比半自动步枪、自动步枪、冲锋枪,以及班用机枪的声响要大得多。枪声不图喧哗,它只崇尚实际的内容,小小的弹头旋风般地穿透人体,撕裂皮肉,像一把锥子。当它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它打着花花公子式的唿哨,带着死亡之神的微笑,而一旦找到目标,餐血饮肉时,它表现得很含蓄,很实际。
这也不是六九四零火箭筒的响声。我称熟那声音,我曾经是一名火箭筒射手。记得,在一次势在必行的武装冲突面前,我给自己的碉堡里放了十八颗火箭弹。射击理论认为,火箭弹巨大的爆炸声对射手的心脏构成损伤,一个射手,发射到第十八颗火箭弹时,心脏就会因为剧烈震动而破裂。而面对边境上驶来的坦克,我还是给自己准备了十八颗。冲突后来没有继续,因此,我失去了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然而,我在这方面大约还算一个权威,因为我自己曾用瞄准镜和机械瞄准,射击过许多次。偌大的一个弹头,后面带着一个风讯标一样的尾巴,嗡嗡地旋转着,箭一样笔直地向远方射去。在珍宝岛之前,这弹头是一个椭圆体,而在珍宝岛之后,这弹头改装成了一个棱形。这是因为,椭风体碰到埠克的护甲板上以后,会滑脱,而棱形碰到护甲板以后,不论哪一个棱碰上,都会形成锐角,毫不客气地旋转进去,然后爆炸。
这也不是八二无后座力炮的声音。那声音里有内容和实质,而我现在听到的响声,大则大矣,却很空泛,像糠心萝卜。它缺少八二无攻城掠地时的庄严感和悲剧意识,而是显得浮躁。和哗众取宠。我曾经当过八二无的炮长,炮长靠的是眼睛和耳朵,因此我的推断应当说是可信的。
我的大脑在计算机般地飞速划过,我使用的这大约叫排除法。在排除了以上的各样武器以后,我突然明白―了;我听见的是什么。
这是礼炮!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礼炮十三响,这是在欢迎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黑色的冬天已经过去,两国交恶已经成为一段历史陈迹,我所听到的是和平的炮声。哦,是礼炮声,这是两个伟大国家在握手时必备的礼节,这是两个敌对多年的巨人在向世界宣告一个时期的结束和一个时期的开始。
儿子及时地转换了电视频道,戈尔巴乔夫和戈尔巴乔娃消失了,礼炮的回声也消失了,我的眼前出现的是米老鼠和唐老鸭。这时,妻子突然惊讶地说:你的手脚冰凉,你的身上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