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愁容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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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红纱巾(2)

像所有处在他这种地位的老年人一样,他有一垒志得意满,一丝刚愎自用。而这种风格有时候又偏偏能赢得二个饱经炼历的女人的芳心。生活是一个万花筒,它每一天都在花样翻新。当那耀眼的红纱巾抖动的那一刻,老军人的营垒里就开始出现一丝缺口。

事后,老军人承认说,他进厂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侯雁西头上的红纱巾。那时正是1968年的冬天。作为领导和一位普通女工,他们都各循本分。那时的侯雁西,总是一声不吭,不论在斗批改的大会上,或是在车间里劳动。每遇见老军人的时候,她都很有分寸地点点头,至多是天真无邪地笑一下,就忙自己的去了。

是一个星期六。老军人在欢迎会上,发表完讲话之后的事情。

工人们打扫完卫生,都陆续回了家。老军人想到车间里检查一下卫生。他踱着方步,推开一个车间的大门。

她正在里边,对着墙上那个写着奖字的大镜子梳头。头发刚洗;,又在暖气片上烘干了。现在,对着镜子,她用梳子将头七从中间一分,变成了两部分;再用橡皮筋一扎,变成了两根小辫子;叉把小辫子往回一窝,刚才还披在肩上的黑瀑布一样的头发现在变成了两根小刷刷。她对着镜子,侧过脸来照了照,用手指往腮窝上一按,自言自语地说:丑丫头!随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指来回舞动,老军人在旁边看得呆了。洗发膏发出一股温馨的苜蓿草一般的香味,这种香味老军人当年还是放牛娃的时候曾经闻过。处在这样的一股香味中,老军人突然萌发童心,想起许多自己过去的事情。这当儿,直到听到她的话语,他才省悟过来。他慌忙转过身,想走出去。

她也许早就从镜子里看见老军人了,只是佯装没看见,这忽儿,她忽地转过身子,一笑说:还没有回家,军代表?老军人只得停下来,应酬说:还没有。车还没到。你也没有回家?工厂就是我的家!她说。在说的同时看了老军人一眼。

汽车在院子里按起了辆叭。这一声将老军人从窘态中救了出来。一起走吧,送你回家!老军人说。但是说完这句话,老军人就后悔了。他怕引起闲话。那侯雁西,是个何等精灵剔透的人,老军人的神情她当然落到了眼里,她矜持地一扬脖子,说,她还有事,请军代表先走。

坐在汽车里,老军人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小女人产生了好感。他记起她的名字似乎叫侯雁西,1964年的天津支边青年,他在审査淸理阶级队伍时的检査材料中,曾经接触过她的检查,她的爱人似乎叫陆原,在1967年的一次武斗中死了。那次嫌炸大镡的亊他知道,爆炸声响起之后,正是他带领部队,迅速赶到现场,将两派隔离开来的。

这个星期天他向老妻子发小脾气,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和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后来,他突然觉得妻子那么瘦小,那么可怜,于是心一下子软了,真想给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可还没有开口,妻子立即显出受宠若惊的神态。老军人又讨厌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她那彬彬有礼的皇后般的姿态,他希望星期天早点过去,那红纱巾再在他的眼前里扬。

星期一继续开大会。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领红纱巾。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侯雁西那深深地一瞥令他不能自制。他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以致侯雁西用目光频频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的心绪开始烦操起来。他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嘲笑和咒骂过自己,但是不能奏效。那招展的红纱巾总是不能从他的眼前抹去。同时,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心中充盈着一股美妙的欢乐。有一股青春的洪流,从他的脚跟升起,电流一般地横穿全身。他感觉自己突然年轻起来了,仿佛在经历第二届青春期。

有一次,侯雁西的红纱巾在走动中被风吹落了,他俯身捡起来。正像那些经典作家所描绘的那样,侯雁西在接纱巾的那一瞬间,于众目睽睽之下,在纱巾的掩护下,用指尖在老军人的手心轻轻地一按。这是要命的一按。这一按令老军人的心中悸动了许久,并且证实了他的猜测。

还有,次,工休时间,老军人接过了侯雁西递过来的茶缸。纺织女工们通常都带着一个很大的茶缸,人人自备,侯雁西的举动明显地表现了她和老军人的亲昵。茶缸沿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侯雁西紫色的嘴唇留下老军人捧着茶缸吮吸了很久。罾、看着老军人为自己神魂颠倒,侯雁西偷偷地笑了。

但是,她没有让这种无害的游戏继续加温。因为她觉得这一次和往常的逢场作戏不一样,她似乎爱上了这个有些可爱的老军人了,或者说,打算嫁给他了。

这似乎是一条经验之谈。那些老练的风情女子,当她决心嫁给某一个人的时候,她在这个人面前,总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贞洁。只有那些涉世不深的姑娘,才在这一类事情面前,乱了方寸,被一股内在的激情燃烧着,迫不及待地以身相许。

侯雁西突然表现出的高傲和疏远给老军人带来了烦躁。那青春的活力和过人的美貌在以夸张的手法向世人炫耀时,更令老军人痛苦。他曾许多次在她的车间里踱步,得到的只是几句带有分寸感的招呼。街上,偶然碰到他时,她会很和善地、很庄严地点点头,就过去了。如果老军人还带着妻子,她就和她拉话。老军人常常走出十几步以后,转过身,站在郫里等着着着、听着。一个的头发是灰褐色的,仿佛永远带着洗不的灰尘,另一个则是黑亮的,柔软而富有质感;一个的眼睛是混浊的,像家乡那村4的涝池,一个则明亮而活泼,况且饱含情意;一个说话的声调是缓慢的、沙哑的,就像家乡那负重的木轮车的吱哑声,一个的声音是机智的、柔美的,有一种时时在捕捉人、癯弄人的意味常常不等她们拉完话,老军人就一个人走了。他匆匆回到家,走到穿衣镜跟前:我也是苍老的,和我的老妻子一样的苍老,当年的战争,给我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残迹;而她,年轻美貌的她,看上了我什么呢?这把老骨头!老军人想着想着,叹了一口气,悲哀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一上班,感到受了屈辱的老军人,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威仪。他叨着一根半尺长的自卷的莫合烟,大声咳嗽着,吐着痰,从车间中间的过道走过去。他脸色铁青,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尽管不是穿马裤,却双手插在裤先里,将裤兜高髙蹭起,一副粗犷剽悍的样子。

路过侯雁西看管的机车时,他夸张地将头别向了另一边,然而,侯雁西青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军代表,劳驾,给我到门口的保温桶上,打二缸子水来!侯雁西说。

只这一句话,堤防便崩溃了。这话里有一种命令的口吻,这种口吻令老军人心头一热。老军人转过脸来,眼光在侯雁西顽皮的脸上澝了一下,而后,接过缸子,不声不响地打水去了。

老军人在打水的这短短一段路程中,完成了他的思考。当将茶缸递到侯雁西手中的时候,他在侯雁西耳边低低地说:你在耍弄我,小妖精!我不明白!保雁西故作惊讶地说。

既然你开了头,那么我要把它做完!老军人的声音低沉、威严、强硬,且充满情感。

悉听尊便!侯雁西神秘地笑一笑。

这种犹捉老鼠的游戏并没有玩多久,侯雁西便在某一天夜里委身于老军人了。

妻子到内地出差去了,这给了老军人一个机会。一天下午下班后,他邀请侯雁西坐上了他的汽车。

他生怕侯雁西会拒绝,然而,侯雁西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他。这倒使他觉得有些过于容易,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直到坐到汽车上,嗅着她身上那股泌人肺腑的香味儿,他才停止了胡思乱想。

侯雁西显得从容不迫,好像她早已习惯坐这种小轿车,3好像这种小车天生就是她坐的一样。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蒈卫按照常规,向她行了个礼。她微笑地点了点头,举止有致,既不过分也不傲慢。这一切都令老军人暗暗赞叹。

住房很宽敞。大大小小不一的房间,虽则很干净,但是似乎显得有些俗气。侯雁西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房间墙壁上有一个木质的镜框。镜框里拥拥挤挤塞满了照片。这给侯雁西带来了话题。她首先询问了孩子们的情况,接着又问了他的妻子的情况,最后,眼光落到了镜框中间的那个年轻军人的照片上。

老军人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令侯雁西感叹不已。她说她想不到他年轻时候竟是这样英姿勃勃。

老军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回到了往日的战斗岁月中。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他永远只属于战争。假如战争没有了,在没有的那一天实际上也就是这个军人消失的那一天。但是现在,随着话匣子打开,随着眼前拥有的这个虔诚的可人的听众,硝烟开始在他的眼前腾起,英雄血开始在他的通身奔涌,他似乎回到了并不算遥远的青年时代。

谈话在中途停止了。因为老军人发觉自己的手,放在茶几上的她的手上。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是士兵的勇敢令他的手继续呆在那里。后来,他以探询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侯雁西的目光中饱含着柔情蜜意,似乎有几分娇嗔,又有几分害羞这目光鼓舞了他。他的手反攀一握,紧紧地捶住侯雁西的柔若无骨的手。

两双手就这样互相抚摸了很久。手是一种更为可靠的东西,远比眼睛和舌头都要可靠。在长久地静静地抚摸中,他们都明白了对方在渴望自己,任何的躲闪和试探都已经没有必要了。让世界在这一刻闪开,只剩下这两个人吧!后来,侯雁西主动站起来,靠近老军人。她用一只手继续地应付着老军人的手另一只手则腾出来,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着老军人整齐的白色短发,和饱经沧桑的斑驳面容。

想到了自己的苍老,想到了自己的斑驳面容,老军人闭上了眼睛。他的血诠欢快地流淌着,他膺醉在幸福和痛音两种感觉中。

我多么老呀,像一棵活了百年的老树!老军人继续闭着眼睛,启齿,喃喃地说。

侯雁酋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许你这样说!你在爱我……老军人继续喃哺地说。

是的,我在爱!我开始以为自己是在闹着玩,后来,我才发现我真的爱上了你!侯雁西说着,她突然眼泪掉了下来,第一次握你的手,我就产生了一种安全感!我老了,亲爱的孩子,我简直可以做你的父亲。况且,我有妻子……你并不老,你只是把自己限制在同龄人的圈子里,才感到衰老的。你的那种征脤的潋情,就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妻子,现在,我们不去管她吧。你会处理好这事的。他们接吻了。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相倚相偎着向床边移动着步履。

老军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外遇,他激动得仿佛是去赴难。侯雁西则春情荡漾,她现在也完完全全地海醉了。

老军人没有脱去内衣,他怕满身的伤疤吓着她。侯雁西也没有勉强,但是,当他们在进行中的时候,她还是为老军人脱去了内衣。

满身的伤疤没有令她惊骇。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个又一个隆起的粉红色的伤痕,甚至用舌尖轻轻舔它。这更增加了老军人的快感。伤疤原来竟也有这样的用途,这是他不曾知道的。

他长久地陶醉在柔情蜜意中。

后来,他们整夜没有睡眠。黑暗中,侯雁西在他身上寻找着伤疤,抚摸着伤疤。而他,每一块伤疤便引出一个他过去的故事。

临分手的时候,老军人说:这一切竟然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侯雁西正在穿衣镜前梳理头发。她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不介意地问:事情到此为止吧?不,我要娶你!老军人说着,瞅了一眼镜框中的老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