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愁容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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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红纱巾(1)

新房变成了灵堂。这样,侯雁西在追悼会之后,就破到医院里去居住。她在这家静静的医院里居住了很久。她得到最好的医药和最好的治疗。而最重要的一点是,陆原的孩子保住了。

派性的狂热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主治医生是他们这一派的人。老医生的儿子是个大学生,在内地上学,他要去参加武斗,被医生夫妻拦住了。于是,儿子爬到山上,用一块黑布蒙上自己的眼睛,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侯雁西是医生失老儿子后,接待的第一个病人,他以全身心投入到治疗之中,试图在忘我的工作中忘却自己的悲痛。他不仅仅视自己的这病人是女英雄,女战斗队队长,而且她是烈士的遗孀,与他有着一样的痛苦。

侯雁西没有回到新房里去。在医院里,在那位热心肠的老医生的陪伴下,她一直住到孩子安全地媒生。

在这期间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枪战、死人、各方武装组织的轮流占领城市、军队的介入,三结合或者说三凑合革命委员会的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清査等等。侯雁西也在淸查之列,因为她没有直接致死人命,尤其是没有参加后期的大规模武斗,因此只写了几份检査了事。枪毙了一些人,逮捕了一些人。接替她担任战斗队负责人的也在枪毙之列。如果陆原不是因为一根小草的缘故而死,大楼爆炸造成的人员伤亡和公共财产损失,他也是在劫难逃的,现在他已死去,因此不予追究。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婴。侯雁西为她取名叫小忆。她亲吻着她的小鼻子小口,因为从这里她看见了陆原的影子。亲爱的人,我这一生,不会再爱第二个人!年轻的女人一边亲着孩子,一边这样说。

她在这静静的疗养中思考了很久。她开始以一种漠然的眼神注视社会和人生。来自外界的每一个消息都给她以打击,尽管她是那样的不动声色。她的眼神也出现了一种幻灭的光泽。她突然对世界充满了惧怕。她发现孤儿寡母其实生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四周充满了黑暗。厂她曾想到过自杀,接着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还年轻!她说。

有一次,当她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头发已经浓密地生长起来,并且带有黑色的油质的光泽。脸蛋也在静养中变得丰腴和白皙。她的身段也依然很美。你多么出色呀!老医生在一旁赞叹道。

她突然想到应当爱惜、应当打扮一下自己。接着,她决定出院,重返工厂,重返社会生活。

她将陆原的抚恤金一分不少地存入银行。她将陆小忆交给一个可靠的保姆,让她领着。存款的利息每月定时取出来,全部用以支付保姆的费用。保姆费似乎有点多,这使保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侯雁西说,这是陆原的钱,应当全部用于他的孩子。不过,孩子一定要照頋好,不能出亊,也不能受委屈。她的最后一句话有一种威胁的味道。

这时候,烈士陵园屡屡督促,要求将降原的墓迁走,并且说,再不迁走,他们将作为无主坟对待。于是,有一天,侯雁西从街上雇了几个零工,刨开冻土,将坟墓迁到一面倾斜的山坡上去。这里靠近铁路线,她的陆原可以日夜倾听汽笛的鸣叫,从而重温那西去列车的窗口。过去战斗队的几个人也来帮忙,侯雁西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她那一天抱着孩子,并且以孩子的名义,为这座土包立了个碑。她将自己旧了的红卫服和她的红卫兵战斗队的图章,也一起埋葬在墓穴里,并且决定尽快忘却它们。

最后,侯雁西出院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她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穿着一身葸绿色的西装,脚下踏着半统皮靴,她的头发现在长得恰到好处,刚好遮住半个脖子。她的白皙的面孔配上紫色的嘴唇,给人一种抚媚之感,并且让强壮的男人见了怜爱。

临行前,她强行占有了老医生。她说:我不喜欢欠人情,咱们两淸吧!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好人,请忘记我!老医生试图拒绝她。老医生说:这是对圣洁的亵渎!但是她没有让老医生继续说下去,就用自己喷香的嘴唇封闭了他的嘴唇。

从你开始,我想放浪形骸!她说。

夏娃也一度堕落过!事毕之后,医生这个老牌大学生,从肚子里翻腾出来谁的这句诗,为他的女病人,也为皂己宽解。但是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发现他的女病人已不知去向。

时间的流程在继续。时间是疗治一切伤痛的最好的良药。暴风雪在猛烈地呼啸着,用它无形的鞭子在捶打着大地,给每一个受伤的心灵以麻木和慰藉。严冬冰释了人们的狂热和幻想。皑皑白雪覆盖了广阔的原野,并且用较长的时间囤积起来,让那雪爬犁旋风般地驶来又驶去,让你的短筒皮靴有节奏地叩击着冰封的街道,让那令人眩晕的白雪的反光给你以刺激。一接着就是生机勃勃的春天了。积雪消溶,所有的污血和记忆,在炎阳的炙烤下,都化作流水淙淙而去。放眼望去,原野上开满了五知六色的花朵,牧草在茂盛地生长起来,白杨开始用巨大的叶片在天空中击掌。少女在春天里成熟,少妇在春天里年轻,羊只在春天里生产春盖,百灵鸟在春禾的万里晴空之上歌唱。

侯雁西回到了工厂,开始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工。没有这一派攀权,也没有那一派攀权,所有的出头鸟都际遇不佳,倒是原来的那些令人瞧不起的观灌派们、墙头草们扶摇直上。自然,三结合的领导机构里还睾再加上一个军代表。

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是快乐的和幸福的。无权最痛苦,有权最幸福的价值观念已经淡漠,谁攀权谁不攀权对她来3说是问也懒得去问的事情。她每天勤勉地工作着,完成她的八小时。她当然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修饰自己方面,而这种修饰是值得的。她的紫色的嘴唇像成了的紫葡萄一样令小伙子们眼馋。她偶尔也卖弄风情,撩乱年轻人那容易激动的、浮萍无定的心,为自己带来片刻的心理满足。她依旧是年轻的和美貌的,她从人们注视她的眼神中准确无误地知道了这-点。偶尔,她也留年轻人在她那曾做过新房和灵堂的房间里过夜,放荡上一回,并且逐渐积累起她在床上征服男人的经验。但是这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因为她毕竟比这些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孩子们深刻得多。他们无法谈得更深刻和典雅一些,无法走进她那黑洞洞的内心,从而撞击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托尔斯泰说,男人从占有女人的那一刻,就瞧不起她了。但是对侯雁西来说,应该说是女人从占有男人的那一刻就瞧不起他了。在这个女人的快乐簿上,当然不乏那些抱着竖琴的眉毛黑黑胡须整齐的异民族男子,但是他们之间很难达到和谐,她的细腻的风格也被破坏,因此在经过几次尝试后,她就知趣地避开了他们。她的这些行为当然受到非议,饱经沧桑的女人有时会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明显地被勇人蹂躏过的乳房,但是她的优雅的淑女姿态掩饰住了这一切。而男人的嘴巴就是堤防。他们在谈论她的话题面前总是保缄默。他们心照不宣。那些没有领略过她的男人力图赢得她的好感,那些领略过她的男人随时听从召唤,准备第二次去赴汤蹈火。

她本来可以利用陆原的死,申请恼天津去的。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她没有这样做。她懒得去想这些事,更懒得行动。

如果生活这样迸行着,部么就让它继续进行下去吧!举们知道,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我们用放大镜细微知着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那些芸芸众生们,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许多许多都是在这种自我欺骗中,承担着各自的角色,完成这一截短暂的人生的。城市的街面上光滑如镜,但只要撬开一块污水盖,就会明白这光滑如镜只是表面。是的,我们的侯雁西会迅速地衰老,会人老珠黄,而年轻的更为鲜美的一代会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起来卜终于有一天,侯雁西会从千百个追求者中,或满怀欣喜地或因老境渐、来而迫不得已地选定上一位,度过她的不算简单的一生。许多年以后,儿孙绕膝之际,他们会听这位白发苍苍的祖母讲那一声爆炸,讲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旧年的故事。

但是这时候,侯雁西对生活又产生了另外的看法。这一看法迫使她结束了目前的佣散的生活,走到一位老兵身边。

文革后期的一团乱麻,后来靠军队收拾。军队中的一些领导,到地方单位担任了实际上的一把手。一些士兵也以整排整连的形式,进驻到工矿企业,三支两军(三支两军是文革的专有名词,即支工支农支左,军训军管)。进驻这家工厂的军代表,是一位职务不算太低的老兵。他同时接任这家工厂的革委会主任。

军代表进厂时带有一个排。有一天,他突然惊奇地发现,他的一个排变成了两个排。也就是说,每一个士兵的背后,都跟上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工。

这是一件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好在这位老兵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好像有这么一句话。老兵没有给的这一排士兵处分,只是在这一排还没有变成三个排之前,以备战为理由,迅速地将他们调离。

他在欢迎会上,含蓄地批评了这些士兵,也含蓄地批评了这批女工。他同时以老军人不无得意的口吻,谈到了自己的一尘不染刀枪不人。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人群中那一领耀眼的红纱巾,于矣声调低沉了下来。这纱巾在户外作为御寒和防风的物什,蒙在头上,在户肉,则作为装饰品,系在脖子上。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位紫色嘴唇的女工,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侯雁西。然而在今天,在他讲话的当儿,在户内,她挑衅似地将那红纱巾展开,宛如孔雀开屏,然后权愈悠地拢住秀发。

是那个老军人的仿慢口吻刺疼了侯雁西吗?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纺织女工的行径引起侯雁西的嫉妒吗?是她在溲长的等待中已经失去了耐性,从而准备投人一个男人的怀抱吗?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她只想诱搞这个父亲般的老军人,她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海伦出现时,连老年人也站起来了!这是一句流传久远的西方谚语。但是站起来并不等于走近你,更不等于走近你的内室。他也许只是用老年人的目光,观赏一件赏心悦目的物什而巳。

这位诚实的、刻板的老军人已年过半百。他有着一头闪闪发亮的银灰色的寸发。他有着可资骄傲的光荣的战史。他身上至今还保留着敌人的三块弹片。他的年迈尚妻子在一家军队疗养院担任院长。他还有一群儿子和女儿,他们都业已长大,参加了工作,最小的一个也在内地的一所军医学院上学。

他的婚姻就他看来,一直是美满的和稳固的。他的妻子年长他三岁。他是陕北人。他参加八路军后的第一次战斗,就负了伤,是一位部队医脘的护士长,将他从火线上背下来的。这位护士长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这一切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切既美好又那么简单。

他是靠资历晋升而不是靠才华晋升的那一类人。他的老成持重在同僚中是有名的。他之所以被委派到这家工厂,和这些唧唧唆喳花花稍稍的女工打交道,很大程度是由于他的道德观一向保守。而且,委以重任也标志着领导的信任和不久后的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