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村的时候,我就感到,张来可能要出事的。他的那种精神状态,正是出事的前兆。我的预感不幸应验了。
但这是一种怎样的出事呀!当我匆匆地赶到小村,听战友们叙述出事经过的时候,当我来到那块熟地里,低头察看着那密密匝匝的马蹄窝的时候,当我说服瞀察,面对我的战友张来的时候,我只能说,如果这事搁到我的头上,我大约也会是这样做的。
县上的生产资料公司,从新疆接回了一批马,这些马以低廉的价格,分配到平原农村,小村也分得了这么一匹。
这是军马,它高傲地扬着头,甩着尾巴。它的屁股上,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它不是我们连的,事情没有这么巧,但它肯定是我们团的,它屁股上的数目字和丢角星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它是怎么经过层层转手,最后到达这荒落的小村的,我们不知道。它由生产资料公司经销,这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滑稽。
当它从小村的泥泞的街道上走过时,它抗议地仰天长啸了一声。这一刻,我们的张来,大约正蹲在门口,闷着头抽烟,或者正在地里耕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这一声嘶鸣,他的迟钝的脸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小村的主事们,决定用这匹叫146号的马拉犁。在这个环境中,不是拉车,就是拉犁,因此,这并不是对146号的蔑视。但是,146号抗拒这种安排,它或者是真的不会拉犁,或者是觉得拉犁是一种对自己过去的污辱。总之,它又踢又咬,很难将绳索给它套上,而当终于套上绳索拉上犁铧以后,它又骄傲地故意不往犁沟里踏。人们发一声喊,说:好吧,把它交给张来吧,让他骑上它,压压它,曲曲它的性子!这样,张来从他家门口站起来,走过来骑上了这匹马。
没有披鞍的马叫光背马。张来抓住马鬃,一跃跳上马背,然后,两腿一叩马肚子,马在乡间小路上,跑起来。
马先是一阵小颠,颠了一阵后,浑身发热,血液沸腾,便猛地一耸,双蹄并举,挖起蹦子来。马背上的骑手,在那一起一落中,不停地用腿,叩击着马肚子,腰弯着,手抓住马的缰绳。
马在小路上奔驰一阵后,又窝回来,在村子里奔驰,穿过场院,跨过墙头,马蹄踩得街道上正在觅食的鸡,嘎嘎嘎乱飞,一个母亲,赶紧用手梧住自己孩子的眼睛。
村里的地头的干活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那里,大声喝彩。
马背上的张来,抿着嘴唇,表情严肃,在经过一段奔驰以后,他大约觉得还没有尽兴,觉得这些坑坑凹凹有些碍手碍脚,于是,他一抖马缰,向一块刚耕过的熟地走去。
地刚耕过,平展展的,现在,张来骑着马,在它上边来回飞驰。他的身子像橡皮青一样,牢牢地贴在马的光背上。他的嘴唇现在不再抿着,而是痛快地发出一阵阵呐喊。
地头上站满了人。地的畛子太短,因此,张来是来回跑着,当他返回来经过地头时,人们看见,马身上往下滚着汗珠,棕色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马的嘴里,吐着白沫。人们发觉有些不对劲,有人喊了起来,第一个人一喊,大家都跟着喊,要张来赶快停下来,这样跑下去,会挣死马的。
张来仍旧用腿叩击着马肚子,在挖绷子。地头的呼喊声,他置之不理。他得意地笑着,叩击着马,来来回回地奔驰。
146号马,终于扑嗵一声,栽倒了,它的鼻孔里,现在吐出的不再是白沫,而是殷红的血,它身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往卞滴着水。
马倒下来的那一刻,张来一个脚支地,下来后,走到前面,去提马头。这时众人围了过来,拽马尾的拽马尾,扶身子的扶身子,一阵忙乱,终于将那146号马,扶起来。立起以后,众人手一松,那马,又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