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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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拉萨的十字架(5)

没有人敢于阻挡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当他和马翁牧师并肩而行的时候,沿途碰到的活佛喇嘛、农民牧人都是毕恭毕敬的。显然也有狐疑:怎么你跟这些洋魔异教的英国人在一起?但没有人敢问,仿佛虚空王要做的都是该做的,只有他们不知道的原因,没有虚空王做错的事情。虚空王一直陪伴他们沿拉萨河逆流而上,走过了曲水,走进了拉萨,走到了色拉寺。

虚空王说:“你们是想活下去吧?那就只能待在这里了。”

色拉寺僧人对英国人的仇恨从扭曲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来,但碍于虚空王的面子没有任何表露。僧人们还算周到地接待了西藏和佛教的敌人,专门辟出一座独门独户的僧院,让他们起居住宿。

但是他们不能走出僧院,虚空王离开时叮嘱马翁牧师:“千万不要随便走动,离开色拉寺是危险的。”马翁牧师说:“我这里有一封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写给达赖喇嘛的信,也许达赖喇嘛不会把我们看成是侵略者。”虚空王看了看那信,笑道:“住在金山上的鸟儿,被人看成了金子。但鸟儿毕竟是鸟儿,不顶用的。”

马翁牧师不怕危险,等虚空王离开后,就想走出去看看。一出门,便看到有许多喇嘛守在僧院门外的广场上。他们攥着棍棒,对走出僧院大门的马翁牧师本人和卫队成员以及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一律对待,那就是乱棒赶进去。

马翁牧师想:我被西藏人软禁在这里了。

好在虚空王不久便回来了。他把马翁牧师一个人带出了色拉寺。“牧师,西甲喇嘛被抓起来了,不多日子就会处死。你是一个能救他的人,去吧,去见见十字精兵的戈蓝上校吧。你们都能救西甲喇嘛,如果你们能够迅速撤离西藏的话。”

马翁牧师沉重地说:“我试试看吧。”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如果我能说服戈蓝上校撤军,西藏人能否允许我留在西藏,并且给我行动的自由?”

虚空王说:“你留下?好啊,想留下就留下。”好像这件事情他就能决定。

马翁牧师说:“顺便问一个也许不该问的问题,你的鼻子,好像得过什么病?”

虚空王说:“牧师好眼力啊,我的塌陷的鼻子,是不是看着就像掉了一块肉?是啊,世界上最古老的疾病麻风病烂掉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本来是很高很高的。还有眼睛,我原本有一对凹陷很深的眼睛,也是麻风病让它凸了起来,就像金鱼的眼睛。我得病的时候神灵就问我:要么让你死掉,要么改变你的相貌,你选择哪样?我当时选择了死亡。但是一个庄园主挽救了我,他说他知道一个名叫当周的活佛,能治好我的病。”

马翁牧师愣住了:麻风病?西藏是不是流行麻风病?好像即使你意志坚定如铁,麻风病也会把你同化为西藏人。

就在结实高大的十字架下面,戈蓝上校不禁发出一阵怪里怪气的笑声。他觉得马翁牧师太可笑了,不仅要求他撤军,还希望以撤军为条件,救出西甲喇嘛。他喊起来:“不可能牧师,我没有义务去救一个一直跟十字精兵作对的敌军首领。”

马翁牧师说:“可是我有义务,我请求你救他。”

戈蓝上校说:“牧师,这是不行的,你应该向西藏方面提出请求,告诉他们,惩罚一个坚决抵抗我们的前线最高指挥官,是自己砍掉自己头的愚蠢行为。”

马翁牧师说:“由我出面请求,只能给西甲喇嘛增加麻烦。”

戈蓝上校说:“那我可以派兵,去跟抓他的西藏人打仗,而不是撤兵。”

马翁牧师说:“因为撤兵不光能营救西甲喇嘛,还有我、我的二十个卫队士兵、我的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

戈蓝上校说:“你?你不是好好的吗?”

马翁牧师说:“我没有自由,我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西藏,或者死亡。十字精兵进攻西藏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把上帝送到西藏,把耶稣基督的福音传遍西藏。现在,上帝来了,耶稣基督来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基督留在西藏,永远扎根西藏。而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办法,就是十字精兵撤出西藏。”

戈蓝上校说:“又是一个撤军的条件,让我们的牧师留下?”

马翁牧师说:“是的,因为你总是要撤军的,十字精兵根本待不住。粮食呢?医药呢?过冬的装备呢?还有你的枪伤、你的失眠呢?十字精兵所有人的安全和健康呢?十字精兵里,没有人适应拉萨,英国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南麓藏人,都不适应。更重要的是,上帝呢?上帝福音的传播者被囚禁起来了,我们毫无办法,就因为你不撤军。”

戈蓝上校说:“我要占领布达拉宫,然后用布达拉宫和西藏方面交换粮食、燃料、被服、医药,还有安全和健康。至于适应,英国人在全世界占领了那么多地方,一开始都是不适应的。”

马翁牧师说:“你以为你占领了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就是你的了?西藏人不傻,他们会把你困死在那里。没有吃的喝的烧的用的,一句话,没有上帝的关照,布达拉宫就是地狱。魔咒,魔咒,我看见魔咒就在你的脑子里爬行,就像蛆虫一样。所有人都摆脱不了魔咒的折磨。我是牧师,我知道。上校,赶快主动撤军吧,不然你和所有人都过不了这个冬天。”

戈蓝上校说:“那么你呢?你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在西藏的所有日子?”

马翁牧师坚定地说:“我能。上帝会保佑一个爱一切人的人,而不保佑以他的名义进行枪炮占领的人。你的恶化的伤势,你的日益严重的病痛,就是上帝不保佑你的证明。上校,听一个牧师的忠告是没错的,撤离吧。”

戈蓝上校大呼小叫起来:“不,决不,让撤军见鬼去吧。牧师,请你滚开,你不是十字精兵的牧师。”

马翁牧师说:“别忘了耶稣的话,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

戈蓝上校说:“为了西藏的上帝之国,死就死了吧,耶稣必然会嘉奖我。”

马翁牧师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你必须听莎格迅的,我见到我爷爷莎格迅了,是莎格迅让你这样做的。”

戈蓝上校说:“莎格迅?在哪里?”

马翁牧师说:“莎格迅来无踪,去无影,他的西藏名字叫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普及的疾病麻风病毁坏了他的欧洲人的长相,让他完全像个西藏人。”

戈蓝上校愣了,眼光聚焦在对方的眸子里,突然一阵涣散。他摇摇晃晃靠在十字架上,脊背蹭着粗硕的原木,倒了下去,喃喃地说:“莎格迅,莎格迅,我们是踩着他的身子走进西藏的。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长老会的精英,西藏的‘巴比伦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们的犹太。不会吧,不会让我们撤退吧?”

“谁说不会,我就是莎格迅。”

声音从次松塘军营的北边传来,却不见人影,好像在云里风里,又好像就在房屋和树林里。那声音说着又唱起来:

为什么称颂基督的犹太,

穿起了紫色袈裟?

为什么逃出巴比伦的囚徒,

戴起了西藏佛珠?

去吧,去吧,

英伦三岛健壮的孩子,

爱人正在阳光下,

哦,等你回家……

第章尾声

公元0年月日,英国十字精兵撤离拉萨。

从占领到撤离,整整七个星期。英国人本想把西藏当作英国殖民地和基督教的传教区长期占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他们是主动撤离的,撤离前戈蓝上校和噶厦有过几次谈判,主要是讲条件,核心的意思是:只要西藏放了西甲喇嘛和桑竹姑娘,我们就撤离。等噶厦原则上同意之后,戈蓝上校又加了一个条件:让马翁牧师留在西藏,并给他自由。

噶厦研究后作了答复:牧师可以留下,但他的二十个卫队士兵不能留下。戈蓝上校觉得这得问问马翁牧师自己。马翁牧师说:“这样更好,卫队的士兵们回家去吧,我有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跟着就可以了。”但是有五个英国卫兵不愿意离开马翁牧师,他们说:“我们脱掉军装,放下武器,只是作为普通的信徒跟着,行不行呢?”为了让十字精兵尽快离开,噶厦同意了,却也附加了一个条件:牧师可以留下,但你们必须交出杀了俄尔噶伦的凶手鹊跋。

戈蓝上校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如果我们交出鹊跋,你们就会残害他最后杀掉他,这是不允许的,是耶稣基督的仁慈不允许,不是我不允许。

僵持了几天,噶厦妥协了,派代表来到次松塘军营的十字架下说:“走吧走吧,你们带着鹊跋赶快走吧。”

“就这样让我们走掉?”戈蓝上校终于忍不住了,“难道你们不要求我们留下佛陀的头盖骨?”他原想西藏人肯定会乞求:留下来吧,把佛陀的头盖骨留下来吧。一旦乞求,就可以要挟了:东西可以还给你们,但是有条件,或者在西藏划给英国一块殖民地,或者在拉萨建造一座真正属于耶稣基督的教堂。

代表西藏来跟英国十字精兵交涉的甘丹寺赤巴岩措坚赞大活佛和沱美活佛都很诧异:“头盖骨?佛陀的头盖骨?”

戈蓝上校更诧异西藏人竟会用这样的神情和口气提到“佛陀的头盖骨”,提醒他们:“大概你们还不知道,我们从萨玛寺得到了佛陀的头盖骨。”

“萨玛寺的佛陀头盖骨?”岩措坚赞大活佛说,“拿来看看吧。”

戈蓝上校亲自返回指挥部,从一只特制的木箱里小心拿出佛陀的头盖骨,捧到了西藏代表跟前。

岩措坚赞大活佛看了看说:“了不起的头盖骨,想留就留下,想拿就拿走。”

戈蓝上校更不理解了:“难道佛陀的头盖骨对你们不重要?”

沱美活佛接过头盖骨,在手掌中旋转着说:“告诉你一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们对头盖骨的看法了。很久以前,一个喇嘛去印度寻求佛法,临走时他阿妈说,你到了印度,给我带一样佛的宝物,我要供奉它。喇嘛在印度求到了佛法,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忘了给阿妈带佛的宝物,这可这么办,路途遥远又不能返回去,想了想,便从路边的一只死狗身上拔了一颗牙,从僧帽里面撕下一块黄绸子包了起来。到家后,这位喇嘛给阿妈说:‘阿妈拉,我好不容易给你求到一颗佛牙,你看看,佛牙跟人牙就是不一样。’阿妈接过佛牙,在家中最神圣的地方供了起来,每天虔诚地膜拜念经。老人家活了九十岁还很健壮,逢人就说:‘都是我供奉佛牙积攒了功德,我会一直活下去。’英国人,听明白了我的故事吗?佛是从藏民心里长出来的信仰,就像土地长出树,树上长出叶子,叶子长出绿色。它不是一尊铜像、一座寺庙、一块骨头。这个东西嘛,对萨玛寺和信仰萨玛寺的人,它是神圣无比的佛陀的头盖骨,对不信仰的人,他就是坟墓里常见的一块白骨头。”说着,顺手把佛陀的头盖骨挂在了十字架上。

直到十字精兵撤离这天,容鹤中尉还在等待着桑竹姑娘。但西藏噶厦政府只答应放了她,并没有保证一定要让她跟着容鹤中尉走,因为这需要桑竹姑娘自己拿主意。

桑竹姑娘,这个被英国十字精兵轮奸、又被藏军糟蹋得面目全非的人间仙女,在欣赏她具有东西方兼容之美的容鹤中尉面前,选择了消失。是爱情的消失,还是肉体的消失?容鹤中尉一直没有搞清楚,只能悲伤痛苦、憾恨终生了:战争,战争摧毁的,都是最美丽的。

容鹤中尉流着泪说:“上帝,我讨厌所有的战争。”

十字精兵撤离拉萨不久,马翁牧师带着他的英国信徒和西藏信徒一共三十七个人,走向了辽阔浩渺的藏北高原。因为谈判的条件是“让马翁牧师留在西藏,并给他自由”,并没有说在西藏的哪个地方给他自由。所以噶厦告诉马翁牧师:只有去了人烟稀少的藏北你才是自由的,别的地方你将寸步难行。

噶厦说的是实话,在人口稠密的拉萨或者后藏,就算噶厦允许马翁牧师活着并且自由行动,十有八九会被喇嘛们和农牧民打死。

马翁牧师离开拉萨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色拉寺的住所里来了三个人。他们表情惶恐,心神不定,不时地朝门外窥探着,好像随时会有人进来抓住他们。

其中一个说:“我叫日囊旺钦,我们来投奔你。我们知道你是莎格迅的孙子。”

马翁牧师审视着他们说:“是的,莎格迅的确是我爷爷。你们怎么知道这件事?我不认识你们。”

日囊旺钦说:“我阿爸也就是日囊庄园的前主人曾经关照过一个麻风病人,他是一个外国牧师,他说他叫莎格迅。”

马翁牧师说:“明白了,你是我爷爷的恩人。”

日囊旺钦说:“这是当周活佛,正是他的前辈三世当周活佛治好了莎格迅的病。莎格迅让我们来找你,说只有你才能保护我们。”

马翁牧师说:“不,不是我能保护你们,是耶稣基督能保护你们。不过,耶稣并不会因为你们的前辈对我爷爷有好处,就把保护的大伞擎举在你们头上。耶稣只保护有难的人。”

日囊旺钦说:“我们是西藏的罪人,就在我们将被处死的时候,莎格迅以他高超的法力营救了我们。但名义上我们还是被乱棒打死了,我们的尸体被投进了年楚河。我们不敢公开露面,一露面就会被认出来。”

马翁牧师见多不怪地说:“原来是这样。那就请你们皈依耶稣基督吧,在你们虔诚地信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日囊旺钦说:“怎么好起来,蒙面,换装,还是把我们藏到深山老林里?”

马翁牧师从容自信地说:“不用蒙面换装,也不用藏起来。耶稣基督会让所有西藏人的眼睛看不到你们。”

日囊旺钦瞪起白眼珠挤扁了黑眼仁的眸子,征询地望着当周活佛和江孜宗本岩措。结果,三个人一起点了点头。又多了三个信徒,马翁牧师内心是欢喜的,当天晚上就给他们做了洗礼。但他很快就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交换,神灵总是公平合理地分配着人的所得所失。

走出色拉寺,离开拉萨的这天,马翁牧师见到了从工布江达归来的达思牧师。达思说起他的经历,让马翁牧师叹息不已。

达思牧师在工布江达境内的尼洋河南岸见到了班丹活佛。班丹活佛被人绑缚着,脖子上套着绳索。达思牧师大吃一惊,却又毫无办法。绑缚班丹活佛的人是一些凶巴巴的狱卒。

班丹活佛说:“我召唤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结束。”

达思牧师吃惊道:“那个亮丽尊贵又稍纵即逝的声音,原来是尊师的召唤。尊师一直在召唤我。”

班丹活佛说:“我给你说过,神通之路不可强走,不可凶走,不可暗走,不可不走。但我违背了这个原则,所以我的命限到了。你还会活下去,因为我死之后,就只有你才知道如何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了。西藏是不会毁绝任何一种佛法的。”

达思牧师说:“尊师,是你的死换来了我的活吧。既然这样,还不如我死。我死了,大法依然存在。”

班丹活佛说:“神明安排了我死,也安排了你作为法统继承人的资格。达思,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牧师,你只是一个喇嘛。我的衣钵在牢房里,都留给你了。你还是要记住,大法的修炼,不进则退,你要精进而为。”

达思呆愣着,作为一个曾经的基督徒,他对上帝唯一的失望是:上帝不能解决生命不死的问题。那么佛教呢?当他成为一个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喇嘛后才知道,佛不仅无法避免人的死亡,还在鼓励信徒厌离人间,迅速解脱,解脱就是主动放弃,放弃生活,也放弃生命。他感觉佛祖和上帝是多么无奈啊,没有能力让人不死,只好说忏悔之后的死亡是轻松的,是走向来世或者天堂的必由之路。达思相信佛祖和上帝都说出了真理,但越是真理就越让他放心不下。

达思问:“尊师,信佛有什么好处?”

班丹活佛说:“佛无财可赐,无官可授,无利可言,无风光美丽可以让你享受,信佛的好处在于未来。”

达思说:“未来?未来我会死的。”

班丹活佛说:“这就对了,佛是有情众生的去死之神,去死之后,你就不会再死了。”

达思说:“难道我还能死而复生?”

班丹活佛说:“你没有生,因为你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