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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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纳山的血(1)

日纳山的紫颜色染濡了世界上最纯净的蓝天。早晨,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第一个看到了突然出现的紫颜色,惊叫一声,便朝云端飞去。在这个高度,它闻到了血腥的气息,是即将出现的血腥,以深刻的不祥,洇满了原本黑色的山岩。

战争的布局已经形成,一边是戈蓝上校率领的英国十字精兵,一边是西藏边防军欧珠甲本的人。“甲本”就是藏语的连长,虽然号称连长,却只有五十多个部下。五十多个装备简陋的藏兵,要抵抗羊群一样数不清的十字精兵,连随人鹰都感到沮丧,它们富有远见地悲鸣着:嘎--嘎--

欧珠甲本站在日纳山口的紫色危岩上,低头看了看危岩下面的界碑,心里踏实了些。界碑就是凭据,上面是刻了字的。所有的字都来自神圣的经文,谁敢小视它。界碑以南属于哲孟雄,以东是布鲁克巴,以北就是西藏了。他给自己打气似的跺了跺脚下西藏的岩石,看到随人鹰朝隐藏着十字精兵的南部山谷翔去,忧郁地祈祷着:慈悲的佛祖啊,就让随人鹰啄瞎戈蓝上校的眼睛吧。

他已经接到戈蓝上校的最后通牒:

明天太阳升起前,藏军必须全部撤离日纳山,护佑大英帝国的上帝并不希望看到西藏人的血流淌在身体以外的地方。

他对送信的人说:“我们会有援兵的,很快就到,更有法力吓死人的喇嘛,等着瞧啊,告诉你们的戈蓝上校,我们的佛也不希望英国人的血流到身体以外的地方。”

五天前,当欧珠从跑来告密的哲孟雄藏人口中得知英国十字精兵的动向和意图后,立刻派人向驻扎在岗巴宗的上司霞玛汝本(营长)求援,同时给离日纳山最近的春丕寺捎去了请求喇嘛到场和异教上帝决一胜负的口信。欧珠最近才知道上帝是英国人的神,他对英国人的神居然不是释迦牟尼感到十分震惊: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佛祖更厉害更值得信仰的神?绝不可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请会佛法的喇嘛来抵抗上帝的侵略呢?

可是援兵和喇嘛到现在还不露面,太阳就要升起了。

日纳山有三个隘口,两个通往哲孟雄,一个通往布鲁克巴,隘口之间相距大约一公里,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他本来打算把部下分成三队,一队守卫一个隘口,可是两个定本(排长)说,左右两翼的小隘口没有箭垛,就像没有雪冠冰顶的山体,谁还会把它当作依靠呢?别说来了洋魔异教,就是一群山羊进攻也守不住。

箭垛也叫俄博,意为山顶上插有箭和旗的石堆,它是善方之神的寓所,有保佑地方富裕、兴旺、繁衍、平安等功效。但如果它出现在边界隘口、面对外族入侵时,就一定是战神的宫殿了,箭丛是神的武器、经旗是神胜利的标志、石堆是神的碉垒,桑烟、酥油和糌粑是人和战神对镇伏外道邪魔的共同祈愿。

欧珠甲本同意了,没有战神就没有人的胆量,守也是白守。他说:“好吧,我们起誓,日纳山全体边防军居中守卫大隘口,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是的,“男尽女绝”--这里还有女人和孩子。

常年驻防日纳山的五十多个藏兵,大多拖带着家属,因此大隘口以北的山坡上,除了石砌木搭的哨卡,还有散散落落的帐房和牛羊群。欧珠甲本的家也在这里。

这会儿欧珠的老婆果姆跟以往一样,哼着这一天的第一首山歌,走出帐房,前往谷底的河边背水。她顺着小路下去,把木桶沉到河中灌满了水,垫了防湿身的牛皮刚把桶绳套上肩膀,就看到河流下游的南部谷口,一片斑斑驳驳的人影在河雾里移动而来。她背起木桶就走,喊着:“来了,来了。”水在她背上激荡,浇了她一脖子,她滑倒在地,水全洒了。她爬起来,朝上跑去。

欧珠甲本听到喊声,恼怒地拍了自己一巴掌:来犯的洋魔异教居然不是自己第一个看到的,白在这里守望了一早晨。他从紫色危岩上跳下来,一把撕住老婆:“什么样子的?”

老婆果姆说:“老虎样子的,毛烘烘的一片望不到头。”

欧珠回身扑向不远处的箭垛,一头磕到石头上,祈请道:“战神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的神威我上一世就听说过,抗击洋魔异教就靠你了,不要忘了每天献给你的酥油和糌粑,快快显灵吧,让他们屁滚尿流离开西藏远远的。”

果姆早已“来了来了”地喊遍山坡。哨卡和帐房里,士兵们纷纷跑了出来。

西藏边防军的五十多个藏兵,一溜儿趴在日纳山大隘口的岩石土堆后面。女人和孩子大大咧咧站在藏兵身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尽管他们是随军家属,但他们既没见过藏兵打仗,也没见过任何军事训练,对藏兵们能如此整齐地趴下感到好奇和吃惊。有几个孩子笑起来,立刻被母亲制止了。紧张肃穆的气氛从藏兵们的神情开始,弥漫了半个天空。从来没打算向人瞄准的藏兵的枪,一杆杆都在颤抖。

一束金光手指一样指向日纳山口,太阳露脸了。

前方,英国十字精兵的前锋部队悄然出现。他们从哲孟雄国北部最后一块草地的低洼处翻上来,迅速散开,端着枪小心翼翼靠近着。欧珠甲本回头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哪里是老虎样子的?明明披着灰皮嘛。毛烘烘的就是头发,这跟西藏人没什么区别。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来犯的洋魔异教都是爬行的,他们人脸人身却四条腿走路,让西藏人笑死。他又佩服地回望了一眼老婆:果然跟老虎一样,是戴帽子的灰老虎。老婆会意地点点头,用眼神问他:怎么办?

欧珠甲本早已想好怎么办。他胸有成竹地打开火绳枪的枪膛,装弹,填药,插上火绳,用腰里的火镰摩擦着火石引燃火绳,朝着辽阔的天空仔细瞄准,砰地放了一枪,然后大叫一声:“拉索啰,战斗打响了。”又指着天空命令部下,“你们一人打一枪。”

两个定本赤乃和次登都问:“为什么朝天打枪?”

欧珠说:“我们的天上有我们的神,他们的天上有他们的神,把他们的神打掉,他们就没有力气走过来啦。”这时恰好有个英国士兵听到枪声后迅速朝土包后面躲去,躲得太急,被石头绊倒在地。欧珠高兴地喊起来:“看啊,他们的神不保佑他们了。”

藏兵们纷纷瞄准天空,此起彼伏地一人放了一枪。

十字精兵的前锋部队停止了前进。在他们看来朝天放枪就是警告,既然敢于警告,那就有必要认真对待。一个酱紫袈裟的喇嘛走出来,摆着手用藏语喊道:“不要开枪,有话要说。”

欧珠甲本警惕地回应道:“不要过来,要说话就在你们的地方上说。”他觉得允许入侵者进入西藏说话,就是让对方占了便宜,如同让自己仇恨的人在自家毡子上睡觉一样。而他要做的就是自己不仅不吃亏,还要占对方的便宜。他起身走过去,站到隘口外面离界碑十步远的地方,得意地想:我现在站到了哲孟雄,一定要多说些话,多占些便宜。

酱紫袈裟的喇嘛又说:“我们是谈判,不要带枪。”

欧珠摇晃着火绳枪,诚实地说:“看啊,里面没有火药。”

酱紫袈裟的喇嘛带着一个英国军官走过来。那军官边走边把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欧珠愣眼看着,这才意识到,来犯的洋魔异教不是四条腿走路的,刚才的爬行显然是为了隐蔽他们高大的身材。他不禁后退了半步,回头朝自己人喊道:“他们来了两个人,为什么我们这边就我一个?再过来一个。”

藏兵们不动,都看着两个定本。定本赤乃和次登你看我,我看你,还没商量妥当谁过去,喇嘛和英国军官就已经靠近了欧珠。果姆生怕丈夫吃亏,唱山歌似的吆喝一声跑了过去。

谈判开始了。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次谈判,发生在一个藏军连长和一个英军中尉之间,说话的却只是英军一方。

中尉说:“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考虑戈蓝上校的建议?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撤离日纳山,太阳可不会刚刚升起就落下。”

酱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语流利地翻译着。欧珠甲本好像没听懂,盯着英军中尉一眼不眨。他老婆果姆也一样,就像有一天她和欧珠在深草丛里亲热,爬起来一看,几步之外就是一只壮虎,退不能,进不能,只能在惶遽中呆对着,大气不敢出。

中尉说:“你们开枪了,我们没有还击,这是上帝的容忍。如果你们愿意把容忍当成怯懦,将直接听到上帝在你们血管里的怒吼。”

盯着中尉的眼睛越来越大,欧珠和果姆双双木头了。

中尉又说:“请记住上帝的信徒容鹤给你们的忠告,记住这个识时务的西藏喇嘛,他叫尕萨,是我们的西藏友人、戈蓝上校的助手,也是上帝的助手。”

尕萨字斟句酌地翻译着。欧珠和果姆对视了一下,突然扭身,互相拽着跑回自己的阵地,这才把屏住的呼吸吐出来。

“魔鬼!”欧珠下了结论。不是形容坏人时说的那种魔鬼,而是货真价实的魔鬼。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蓝的,惊人的豺狼的阴险的幽蓝,忽闪忽闪亮着,骨碌骨碌转着,似乎马上就要摄走你的灵魂。欧珠走向箭垛,用额头碰了碰经旗说:“战神我告诉你,魔鬼的眼睛是天蓝的,脸皮脖子是灰白的,头发是金黄的。他们的上帝……佛祖啊,他们还有上帝,我们全体放枪,都没有打死他们的上帝。战神现在就看你了,请把法力拿出来。”风吹着,箭丛和经旗唰啦啦回答着他。

欧珠甲本回到阵地上,看到洋魔异教又开始四条腿走路,面前所有平坦的地方都是朝这边滚动的洋魔头颅,便疑惧地望望天空,又望望身边的赤乃和次登,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两个定本比赛似的摇头。他老婆果姆却在他身后说:“让洋魔等一等,我们的喇嘛还没到呢。”然后唱起了山歌:

喇嘛在喇嘛中显俊才,

善喇嘛来了恶喇嘛败。

老婆是对的。欧珠甲本点点头:也许上帝、洋魔、容鹤、戈蓝上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有佛教喇嘛做助手。那西藏喇嘛叫什么?尕萨?哪个寺里的?怎么能允许他帮助洋魔进攻自己的家乡呢?叛徒!现在看来,他们之所以没打死异教上帝,就是因为叛徒喇嘛尕萨起了保护作用,要打退入侵的洋魔,先得制服尕萨喇嘛,而制服尕萨喇嘛,就得依靠我们自己的喇嘛。可我们自己的喇嘛迟迟不来,就像念给死人的长寿经,总是晚了又晚。西藏的喇嘛万万千,用得着时却一个也不能及时赶来,就算我给春丕寺的口信没有捎到,喇嘛们问神也能问出我们这里的危机来呀?急死了,急死了。

欧珠回头望着西藏的山山岭岭:喇嘛,喇嘛,我们自己的喇嘛。

还有一点老婆果姆也说对了:“让洋魔们等一等。”就像比赛摔跤、射箭、跑马,对手不来你跟谁比?没比你怎么能宣布自己胜利?欧珠甲本对战争的理解还没有掺杂阴谋、诡计、智取、诈夺的概念,以为堂堂正正、公平合理是起码的标准,所以他觉得应该通知武装进攻的洋魔异教:等一等。

欧珠甲本把小时候在寺院读过几年经的赤乃定本叫到跟前说:“你是会认字也会写字的,用得上了,我要给洋魔说几句话。”赤乃无奈地摊着两手说:“没有纸和笔怎么办?”藏族人崇拜纸笔,越文盲越崇拜,因为纸和笔都是用来写经文的。日纳山的西藏边防军怎么会有如此金贵的东西。

果姆说:“我家里有纸。”她跑回自家帐房,拿来了纸,原来就是昨天戈蓝上校派人送来的“最后通牒”。她看到上面有字,就当经文供奉在了帐房神圣的佛龛前。现在只好拿来了,洋魔送来的纸再还给洋魔,也是合乎情理的。这场着名战争最初的见证--一件珍贵的文物,就要离开西藏了。

笔墨好办,赤乃在寺院里见过修炼密法的喇嘛写血经,现在如法炮制就是了。他把揣在身上的木碗拿出来,划破手指滴了一些血,又让果姆从头发上拔了根纤细的银簪子给他,然后趴到地上仰头问道:“写什么?”

欧珠说:“洋魔给我们的是最后通牒,我们给他们也应该是最后通牒。”然后张口就来:

在我们饿得肚皮咕噜噜响的时候,那可爱的糌粑却还长在绿油油的青稞地里。河水干涸的日子,鸟儿兽儿就等着夏天的冰山哗啦啦消融。晒过太阳的人都知道,早晨的阳光是最舒服的,因此他们诅咒埋葬了太阳的乌云。噢呀,洋魔异教你们来了,请等一等吧,我们法力无边的喇嘛还在寺院里喝茶。他已经知道你们的到来,一只脚迈出了门槛,一只脚还在寺里。上帝要是不情愿死掉转世,就应该服从神佛的驯化。我再次庄严告知:征服洋魔的喇嘛他的脚没有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冻掉,因为他有一双五层羊皮三层牛皮的靴子。再等一等吧,靴子正在路上走。比试法力的时刻就要到了,拉索罗。”

最后通牒的全篇主要是在指责和挖苦那个苦等不来的喇嘛,足见欧珠甲本对喇嘛不来的愤怒超过了对洋魔的愤怒。

写到中间时赤乃说:“慢慢说,说得太多了,没血啦。”又命令自己的两个士兵,“把你们的贱血再给我挤半碗。”

欧珠说:“挤我的,甲本的血比你们的贵重,有法力。”

男男女女都围在这里,伸头探脑地观看如何写“最后通牒”,几乎把十字精兵的进攻忘掉了。

果姆问:“欧珠,你说靴子正在路上走,走到哪里了?”

欧珠随口说:“隆吐山这边。”

果姆说:“那就快到啦,写上。”

欧珠佩服地望了一眼老婆说:“对,写上。”

赤乃说:“写不下啦,留一点地方还要署名呢。”说着翻过纸来让大家看英国人的最后通牒,“洋魔也有署名的。”

欧珠说:“好,那就把空地方留下,署上我的名字‘欧珠甲本’,不,应该是‘西藏欧珠甲本’。”

到达春丕后,西甲喇嘛就离开森巴军,去了春丕寺。

他为死亡而来--西藏要打仗了,摄政王面对着挑战,他为了摄政王前来打洋魔,哪怕送死,这是为报效而死;他阻止了摄政王的成佛之道,本来他是该死的,现在没死,没死就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有价值的死,这是为赎罪而死。两因相加,他一门心思就想战死。可是森巴军,男男女女、笑笑闹闹的森巴军,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一支敢于面对死亡的军队。当然让他决计离开的还有桑竹姑娘的一句话:“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是丹吉林的叛徒。迪牧迟早会杀了你。”西甲害怕了,在心里连连摇头:不能为了桑竹姑娘再增加摄政王对他的怨恨。他知道尽管桑竹姑娘仇视着迪牧活佛,迪牧还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就像当初他按照迪牧活佛的希望抛弃桑竹姑娘一样,他现在也只能远远地躲开了。贵族和平民,永远都有天和地的差别。尤其是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逃脱惩罚来送死的低级喇嘛,就更应该看清自己这张下贱的面孔。还是远远地张望吧,眼睛与眼睛,灵魂与灵魂。千万不能靠近了,距离就是一切,是桑竹姑娘的一切。

离开时奴马代本拉住他不放:“你走了我们不知道洋魔在哪里。”

西甲随手一指:“前去就是洋魔。”他并不知道自己手指的是隆吐山的米沟,只知道那是边界的方向,打洋魔必去的地方。他戏谑道:“快去吧,洋魔也是喜欢跳舞的。”

奴马高兴地说:“我要用我们的跳舞战胜洋魔的跳舞。”

西甲想不到,森巴军去后果然碰到了洋魔。奴马代本佩服地说:“这个西甲喇嘛,到底是摄政王身边的,大神通有哩,隔着千山就能看见洋魔。”而西甲本人却还在春丕寺内外打听洋魔在哪里。

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听说西甲喇嘛来自丹吉林,便以为是摄政王派来戍边抗魔的,十分恭敬,说话时西甲坐着,自己弯腰站着,说:“春丕寺有三十个赤脚陀陀,到时候全归你。”

西甲说:“不用了,要死我一个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