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北京的梦影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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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穿着医院发的病号服。这可以代替诗人的制服吗?

在北京郊外的沙河,有个第三福利院。在北京第三福利院,有个生病的诗人一他叫食指。食指使北京第三福利院大大地出名了。经常有探望者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慕名而来,拜访这位特殊的病人。食指是因患有精神分裂症于1990年入住的。估计最初门卫们一定深感奇怪:这位诗人即使住进精神病院,也未能隔绝与外界的联系:哪怕他遗忘了世界,但世界也不会遗忘他。看来诗人在这个时代并不寂寞。食指是不幸的,食指又是幸运的。通过食指现象,我感觉到为诗歌而献身并不完全是悲哀的事情。

西安诗人伊沙专程来北京,代表所任职的杂志社将一万元的《文友》诗歌奖授予医院里的食指。侯马、徐江、中岛等朋友陪同前往。我因单位值班,很遗憾地成了这一场面的缺席者。当天晚上大家聚在安定门喝酒,他们跟我讲述见到食指的情景,都非常激动。据说当时举办了小小的朗诵会(这应该算诗人们交流的最佳方式),众人当着食指的面轮流朗诵了食指的作品一让作者成为主要的听众。食指很清醒,也很欣慰,甚至还纠正了中岛朗诵《鱼儿三部曲》时的口误。倒是这些探视者在清醒的病人面前变得狂热,一向健谈的侯马朗诵《受伤的心灵》时声音突然哽咽,以至念不下去了一一其后也一直沉默寡言。徐江则找到了另一种感觉:作为我们这一代青年,拜访食指时就像探望自己的父亲。他身上带有那已逝的时代的烙印,却仍然是我们诗歌的教父。我在此抄录一段食指《受伤的心灵》里的诗句一为什么使年轻的侯马三缄其口:“我敞开自己的心胸,让你们看看受伤的心灵一一上面到处是磕幵的酒瓶盖,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也许你在这瞬间触目惊心地发现了诗人的伤口~无形的伤口比有形的伤口更难以治疗。幸好,诗歌常常是伤口里开出的花朵。

还有一次在苹果园参加诗会,来自湖北的诗人哨兵四处打听怎么见到食指。恰好在座的林莽是食指的好友,便将北京第三福利院的地址告诉他,并给食指写了封介绍信。哨兵带着林莽的亲笔信就出发了,先坐地铁,又转乘几次哐当作响的公共汽车,终于到了一片萧瑟冬景的沙河。他顶着寒风找到一家熠摊,买了一条不带过滤嘴的大前门一因为听说食指一直保持最低的生活费,只抽廉价的烟,虽经亲友多次劝说,他依旧坚持故我。福利院的门卫听说他找食指,什么都明白似的一挥手让他进去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把他带到穿着条纹病号服的食指面前。食指看完林莽的信,便对哨兵说:“咱们出去散散步吧。”他们走到医院紧锁的后门,食指趋前一步:“我有钥匙。”原来他左手套着钥匙。他们在院墙外的沙河岸边谈了半个小时,据说食指的话题主要围绕传统文化和现代派诗歌的关系展开,滔滔不绝,哨兵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他觉得食指根本不像病人,而像一位课堂里的哲学家。只要一谈起诗歌,食指总是这样的姿态:这究竟是狂热中的清醒呢,还是清醒中隐藏的另一种疯狂?食指的思想是一架在清醒与疯狂间荡悠的秋千。

据林莽说,食指后期的诗歌大抵分两种,一种是在清醒状态下产生的,一种是在狂热状态下产生的一一而后者比前煮更多神来之笔。也就是,他住进精神病院以后,并没有停止了创作一疾病也无法使他远离诗歌。我查阅了作家出版社《诗探索金库食指卷》附录的创作年谱,自1965年至1997年,只有极少的几个年度他没有写过诗……

那天哨兵探望食指返回后,为一种莫名的清绪笼罩着,在房间里边踱步边给我和林莽讲述广一路上我都枉怀疑着诗歌的终极价值,公共汽车里的世俗景象恍若隔世。”是啊,在如此理智、如此通俗的世界之外,却默默地生活着一位疯狂的诗人。哨兵什么也不愿说了,飞快地在纸上给食指写一首诗,委托林莽转交:“我没有带来问候,也没有带来拥抱你的手。我只隔着冬天的暖阳,看着你在诗歌的囚牢里,像个长不大的孩童。”林莽则很理解哨兵的焦灼不安:“你今天的感觉是对的。如果谁见到食指后很平静,只能证明他不是个真正的诗人。”食指被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来看待,林莽是如此评价的:“历史有时是不公正的。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学史,似乎是一个负债累累的历史,许多艺术家在本应得到那份荣誉的时候,却被无情的现实剥夺了。文革后的十几年,在纷乱的争执与前进中,在补偿了老一代的旧账时,又欠下了新账……当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当人们追寻新诗潮的流流,食指(郭路生)一那个当年在一代青年中广为传颂的传奇式的诗人,是新潮诗歌的第一人。”我在各种场合多次倾听林莽描述食指传达着某种兄弟般的感情。

凡此种种,我周围许多诗人见过食指,他们用不同的语调述说着探视后的感觉一一这丰富着食指在我想像中的形象。我也有好几次探望食指的机缘,都因故未能成行。或许,我是在无意识地推迟着这种会见吧。我在现实生活中不见食指,究竟是怕见食指,还是太想见食指呢?也有可能仅仅是为了保持住对一位特殊的诗人的想像力呢?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远离食指。他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他的诗集就放在我的案头。在感觉中他与我仅仅一墙之隔,甚至一纸之隔。他是我的一位诗歌邻居,一位伟大的邻居。我太理解他、太熟悉他了,也就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仅仅带着好奇心去接近这位诗人是幼稚的。现实中的食指,生活在北京第三福利院;而精神上的食指,更多的是生活在纸上,生活在自己的作品里。食指本人并不以诗人自诩,但在这种返璞归真的自我意识中更接近诗人的概念。他有一首注明“1986年写于精神病院”(惊人的注解》的《诗人的桂冠》:“诗人的桂冠和我毫无缘分,我是为了记下欢乐和痛苦的一瞬。即使我巳写下那么多诗行,不过我看它们不值分文……人们会问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诗人。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当尘世中的诗人纷纷争夺桂冠,食指却在命运的漩涡里头戴一顶滴血的荆冠一他写出的注定是一些风千的血字。他恐怕是中国的诗人中最疏远功利的一个了。梵高疯狂了,随即自杀;食指却能在台风的中心活着,并且继续写诗。超越死亡很困难,超越疯狂更加困难。美国作家奥尼尔有一部着名的戏剧叫《飞越疯人院》。能够凭借一颗灼灼诗心飞越疯人院的究竟是弱者呢,还是强者?究竟是厄运的囚徒呢,还是自我的解放者?林莽曾如此形容阴影中的食指:“一个背负历史十字架的灵魂是沉重的,诗人在述说希望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压力。七十年代初期,诗人被无情地击倒在生活的尘埃中,但他心中依旧充满抗争的力量。”食指以被缚的形象展览在悬崖上,如果有黑暗的鹰夜以继日地啄食他的胸膛一一那也只能发掘出疼痛的美感和光明的诗篇。哦,一个诗人内心的梦与醒、狂与傲、夜与昼、战争与和平,只能通过文字得以表达。

济慈曾说:我的名字是写在水上的。诗人的履历,更是水中的倒影了。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年生于山东。母亲在行军路上分娩,时值初冬,天寒地冻,母子被送到冀鲁豫军区一所流动医院后才剪断脐带一一故起名路生。1953年随父母迁居北京。1968年写出代表作《相信未来》、《海洋三部曲》,并在赴山西杏花村插队的列车上开始了他的名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的创作。1971年入伍。1972年诗人敏锐的精神无法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突然变得抑郁寡欢,退伍后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1973年为写《红旗渠》,只身去河南林县体验生活,途中盘缠被偷,发病后流落街头,20天后被人送回北京。1974年为写焦裕禄赴兰考,在郑州火车站被偷去钱包及郑州亲友地址,按记忆寻找亲友家又迷失道路,身无分文,再次发病。夜宿火车站,乞食度日。20天后幡然醒悟,记起新乡一堂兄,便用腕上尚存的手表换钱买了去新乡的车票。不料坐过了站,下车连夜步行数十里,清晨抵达堂兄家中,蓬头垢面,骨瘦如柴……1970年入住北京第三福利院至今。这就是迷路的诗人,以及他迷失的道路。他在迷失于世界之前,首先迷失于自己的内心。

他最终以精神病院为栖身之所座最后的迷宫?他在迷宫中仍然坚持写诗。由此可见,诗神并未弃他而去,诗神仍然隐藏在他的背影里一食指不应该感到孤独。他本身已构成诗歌的一件特殊的标本,沉浸在福尔马林药水瓶中,却依旧心跳,依旧思考,依旧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