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监狱的第一晚,林微笑哭了一晚上,无声地流泪。她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想到鹿鹿被怎么地毒打,哀叫着求救,可没人救他,一个人都没有,他默默地忍受,直到麻木,直到把自己忘记,鹿鹿一定很恨亲手丢掉他的自己。
想起再遇,鹿鹿看也不看她一眼,林微笑更无法原谅自己。从没有像现在,她觉得身上的壳那么重,压得她快喘不过去,她有罪,法律可以剥夺她的自由,让她赎罪,但她永远无法安宁。
第二天醒来,狱友看她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轻声说:“别哭了,再大的错,来到这里,就已是惩罚。”
同牢房的是个年轻女孩,叫李茉荷,温柔漂亮,有一双似乎能看懂人心的眼睛,她问:“你有家人吗?”
林微笑点头,李茉荷又问:“在等你出去吗?既然都在等你,还哭什么,犯了错,有人原谅,有人等你,这已经够了。”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忏悔。”
林微笑一愣,李茉荷冲她亲切地笑,眼里全是温柔的善意。
林微笑擦干眼泪,李茉荷没有打听她为什么入狱,就介绍一下情况和注意事项。
她记下来,望着女孩柔和的侧脸,心里不那么害怕,她总是能遇到好人。
毕竟在监狱,各种不适应,不过林微笑真是个小强般的存在,到哪儿都表现出可怕的韧性和顽强的适应力,她又变回那歌永远不会受伤的蜗牛。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闭上眼浮出的都是鹿鹿身上的疤痕,可总要向前奔跑的,监狱的每一天都很难熬,她就靠着牧嵘寄过来的信,还有鹿鹿的习画支撑过来。
鹿鹿也给她写信,不过他表达能力有限,更喜欢用画画。依旧是小时候奔跑的三个人,永远蔚蓝的天,白白的云,明朗又一点点地回来了,看来,鹿鹿被照顾得很好,林微笑想,那自己也要努力!
很快到了第一次探监,从前几天林微笑就处于一种非常焦灼的状态,她很想他们,又怕见他们。她坐立不安,期盼着又害怕着。干警带她出去时,她走得很快,走到门口,脚步又慢下来。
她穿着女子监狱统一的狱服,头发扎起来,如果不看她的衣服,她就是个年轻充满朝气的清丽女孩,可看到她的狱服,多少有些可惜,她受过最好的教育,有光鲜的工作,长得又好看,可却要在监狱里被折断所有羽翼。
林微笑才不在乎这些,她紧张地问:“我看起来好吗?”
“很好。”干警温和地笑了。
林微笑走出去,在看到门口熟悉的背影时,脚步硬生生地停下,爸爸!
那个一夜白头,失去妻子,又失去一双儿女的父亲,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含泪望着五年未见的女儿。短短的几步距离,林微笑却觉得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走不过去,她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是爸爸,是她,让他一无所有。
她想过和爸爸再见面,却没想过是如此,她穿着狱服,隔着一面玻璃墙。
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这一刻,林微笑却突然想起,那一年,爸爸被炸药炸成一个陌生人,连脸上的皮肤都凹凸不平,躺在妈妈腿上,妈妈拿针一粒一粒地帮他挑掉。她记得这一幕,妈妈扎得松散的长发垂在两鬓,爸爸豪爽的笑容……
她那时不懂爱,直到如今,才明白最好的爱情莫过于如此,有你有我,有个家。
可这一切都被她毁了,如果可以,她愿意拿所有去挽回,假如时光能倒流,她不会再错。可她做了,就像小时候她不能让时光快进,现在她也不能让时光倒流,她只能站在这里,满身风雨地望着满面风霜的父亲。
“爸爸!”林微笑哽咽,她真的无颜以对。
林爸爸望着女儿,眼泪滚下来了,五年,女儿走了五年,他找了五年。好不容易有人告诉他女儿在哪里,儿子也找到了,她却待在监狱,他不信,他的女儿从小乖巧,不会做任何坏事,那个年轻人给他讲前因后果。
老人沉默了,许久才擦掉眼角的泪说:“这就是命。”
他本不信命,失意大半辈子,现在终于信了,这就是命。
可再怎样,也是他的女儿,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软软窝在怀里,奶声奶气叫爸爸的小娃娃,不是皮得让人头疼带着弟弟到处撒野的小顽童,也不再是挺着背坚强得好像可以扛起一切的少女,她变成一个真正的青年,风华正茂,年轻秀丽,像极了她母亲的年轻模样。
林爸爸站起来,快走了几步,近距离看她。
他老了,真的老了,有些老花眼,可不会认错女儿。
她的女儿就在面前,他伸出手,想摸摸他,可玻璃挡在面前,他嘴唇颤了颤,哽咽问:“夕落,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好强?”
好强又骄傲,什么都自己扛,爸爸是错了,不该指责你丢了鹿鹿,可爸爸没有不要你,你就这样说走就走,五年不声不响,找到鹿鹿,也不告诉爸爸,一个人冒冒失失认了罪,你以为你这样子,你心安,那爸爸呢,爸爸怎么办?
林爸爸眼睛模糊了,他恨,真的恨,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来找爸爸?”
一个人只有一次二十四岁,只有一次三十岁,她出来都三十了。三十岁别人早就结婚生子组建家庭,她有什么。林微笑说不出来,她哭着摇头,爸爸我想你,可我不敢去找你,我怕,我真的很怕。
她哭倒在地,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像把所有委屈不幸都宣泄了出来。干警去扶她,发现她瘫倒在地,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无法平静,做不到,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假如跪着能得到原谅,她可以此生此世再不起身,她可以三步一拜,一步一叩。
牧嵘红着眼圈站在一旁,他料得到是这样的场面,太惨烈了。可他不这么做,父女俩相见,又要等六年,他不能等,林微笑不能等,林爸爸也不能等。时光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带走任何一个人。
林鹿鹿站在父亲旁边,那个讨厌的男人带他回家,去见爸爸。
他不是很高兴,他回家了,姐姐却不在,而且妈妈真的死了。记忆中的房子空荡荡的,就大厅摆着一张妈妈的照片,冲他温柔地笑。他上前把妈妈的照片搂在怀里,仔细看她,姐姐长大了,爸爸变老了,只有妈妈没有变,喜欢笑,喜欢对鹿鹿笑。
可是他不是要妈妈的照片,他要妈妈抱他,他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笨,再也不会把妈妈推开了。别人说的很多话,他都听得懂,他努力地长大,适应地球人的生活,变得像个地球人,可为什么妈妈不来夸他?
他望着相框上的妈妈,想起她总爱抱他,还爱亲他,边亲边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鹿鹿”,就算他总是偷偷擦脸,她也不生气,她从不打他骂他。她这么疼他,躺在病床上,脸白得像纸,招手让他过来,摸他的脸,说,鹿鹿,你要乖。
鹿鹿乖,鹿鹿现在很乖,妈妈你为什么不在,为什么要死?
林鹿鹿还不懂,死这个字眼的真正意义,大概一个人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他不懂,却不是不会伤心,不会哭。他搂着妈妈,像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死讯,对着电视无声流泪,眼泪涌出来:“妈妈不要死,妈妈不要死……”
在一旁的林爸爸看着他,六年,他习惯没有妻子的生活,但他的心永远缺了一块,破了,再也补不回来。他看着鹿鹿,眼泪止不住,这个孩子带来很多不幸,有很多人问他会后悔吗,他不可能不后悔,现在却觉得心没这么苦。
如果孩子的妈妈还活着,一定会很欣慰,鹿鹿会想妈妈了,鹿鹿长成帅气的小伙子,可惜她再也看不到。
鹿鹿看着父亲和姐姐痛哭,他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他还是很懵懂,上前隔着玻璃,很高兴地看着姐姐,大声喊。
“姐姐!姐姐!”
林微笑抬头,泪眼婆娑,听着他开心地喊。
“姐姐,回家!回家!”
一起回家,我和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鹿鹿不懂,不是见到了,就能把姐姐带回家。
林微笑痴痴地望着她最亲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再等一下姐姐,好吗?
48
鹿鹿是被牧嵘强迫带回去的。
他真是越来越讨厌这个坏人,姐姐明明在这儿,为什么不能一起回家。
林微笑狠心转身,她咬着手臂,鹿鹿,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回家。
这次的探监,他们都没说什么话,林爸爸只说了两句,给了林微笑所有的救赎和希望。
“一切都过去了……”
“我和鹿鹿在家里等你。”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她赎罪了,她可以坦荡地做回林微笑了。
她心怀内疚的就是牧嵘,他对她这么好,什么都为她思考,她却无以回报。
走前,林微笑神色复杂地望着牧嵘,牧嵘笑着摇头:“林微笑,我为你做任何事都不过分,我们说好了是亲人。”
林微笑无法反驳,牧嵘倾身靠近,小声说了句:“我也等你,我最坚强的蜗牛小姐。”
林微笑一震,隐隐觉得明白什么,但时间到了,牧嵘架着鹿鹿出去。他就冲她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潇洒俊逸,这个初见恶劣,桀骜不驯的少年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细心温柔的男人。她望着他的背影,猛然意识到,牧嵘,是个男人了……
这之后,牧嵘,还有鹿鹿、爸爸,经常来看林微笑,他们渐渐能像话家常坐着聊一会儿,虽然有些悲伤,但也有说有笑。林微笑想,她已经能用平淡的语气讲过去,像讲别人的人生,那真的快过去了。
阿信也来看过他,他很抱歉,和牧嵘布的局最后帮了倒忙。林微笑说他们帮她够多了,能留下鹿鹿,已经很幸运。如果当初她真的傻乎乎听了刘茫的话去自首,入了狱,刘茫带着鹿鹿远走高飞,那才是叫糟糕。
“刘茫还是没消息,不管怎样,恭喜你找到鹿鹿。”
林微笑点头,心一动,有些嘴贱地问:“那你呢?”
还找牧雪吗,她没说,但阿信哪会不明白,他点头:“继续找,总会找到的。”
话虽这样说,他的声音却充满惆怅和心酸,他就像做一个不愿醒的梦。
阿信走后,林微笑想了很久,她庆幸自己没有一段这样的爱情,太绝望了,这一生负尽恩宠,空掷所有温柔。她想,爱情还是不要生死不离比较好,也许此去经年,至此别过最好。
林微笑也会想起许小虎,但每当许小虎三个字冒出来,她就会赶紧打住。不要想了,就让许小虎成为余生的禁忌。她把他封锁起来,也封锁了与他有关的记忆,挺难的,十六年,杨过等小龙女等了十六年,许小虎毁掉和林夕落的所有,只用了一夜。
其实林微笑不恨许小虎,真的,她了解许小虎,他不是脚踏两只船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和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状况,她还是愿意相信,许小虎没有背叛她。她离开他,因为无力继续,一身罪的人哪能奢望爱情?
以前她爱不起,现在她配不上,林微笑不去想,就这样吧,结束了。
后来,许小虎得到消息,来看过她。林微笑走到门口,看到玻璃前那很是沧桑的男人,她转身就走,对干警说:“我不见他,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许小虎猛地站起来,在后面凄惨地喊:“夕落——”
这嗓音,曾经林微笑一听到,心里就是满满的信赖,如今却变成了揪心的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许小虎,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就让林夕落离开你的生命。从此阳关大道,独木小桥,相逢不相识。
许小虎又来过几次,也给林微笑写过信,不过她都未拆封就退回去。果断决绝,林微笑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偶尔她想起,许小虎去广州,他把邮票都贴好的信。彼时,她为妈妈的透析费折磨得快疯了,只写一句“我很好,很想你”就寄了出去,多好,何曾想过,两人会决裂至此。
物是人非,真的是很残酷的四个字,时光模糊了所有。
狱中接受劳动改造之余,林微笑会看看书,牧嵘寄了很多书过来,什么都有,这几年忙忙碌碌,没看什么书,没想到在这里,静下心来,看了不少书。那日看到三毛填的一首歌,有句话她很有感触,星星白发犹少年。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想起许小虎,仍是年少天真的模样,她是真的真的爱过他,也是真的真的要放弃他。如果时光能保持原来的模样,那就好了,可她清楚不可能,所以,就这样吧,许小虎和林夕落,翻篇了。
红尘多少事,大浪淘沙,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粒。
林微笑在狱中很积极,表现很好,她是谁,她是谁也无法打败的蜗牛小姐。
六年有期徒刑最后减刑成三年,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知不觉,当初进来泪流满面的女孩,蜕变成一个坚毅勇敢的女孩。三年的狱中生活磨砺了她,她坚强了,也柔软了,她终于赎清了她的罪。
最后一个晚上,林微笑向李茉荷告别。
她们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李茉荷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命运太玩弄人了。她们相互扶持走了三年,林微笑没看到有人来看她,也没人给她写过信,她就像被遗忘在孤岛,被所有人遗忘。
“我会给你写信。”
“不要,出去后,把这三年忘掉。”
林微笑懂她的意思,入狱毕竟是不光彩的事,要与这里撇得一干二净才最好。她笑笑没说什么,用力地抱抱李茉荷,在她耳边轻声说:“如果没人等你,那我等你,我做你的朋友,在外面等你出来。”
李茉荷眼一酸,又嘱咐她:“出去的时候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
林微笑没有回头,从操场到大铁门,长长的一段路,她想了很多,三年,她在这里待了三年,有眼泪也很艰辛,但结束了,老天对她的处罚够了。走出大铁门,干警跟她告别:“再见,223号,不要再回来了。”
不会再见面,我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我洗掉我身上的罪。
林微笑抬头,蓝天白云,真美,她笑了,她终于沐浴在阳光下,享受人生的美好。
林微笑什么都没带,她要跟过去做告别,她出来了,清清白白回到人间。
门口停着辆骚包的敞篷跑车,流水般的曲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车上放着一整车的红色野蔷薇,红得似火,也似满天的朝霞。车座后面还绑满彩色的汽球,牧嵘车模般地站在车旁,冲林微笑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