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茫捡起掉落的铁棍,朝老大挥过去,一阵乱打。他离家这么久,欺负别人也被别人欺负,还是第一次这么愤怒,完全没有章法,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杀了他!等刘茫清醒过来,老大倒在血泊一动不动,血溅了他一脸。
他杀人了?
铁棍落下来,他对上鹿鹿害怕又不敢置信的眼睛,他怕自己?刘茫不敢看地上的两个男人,他解开鹿鹿的束缚,抓起他的手,拔腿就跑。逃出房间,他忍不住回头,老大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他到底死了没有?
刘茫不敢想象,他拉着鹿鹿一直跑。
正是深夜,城市安静得只有两人的跑步声,还有刘茫抑制不住的心跳。他杀人了!杀人了!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他。最后,他被石头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碰到额头,有什么流出来。
他一摸,红红的,热热的,血!
他吓得坐在地上,抱着头,神经质地重复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就算他再怎么坏,归根到底,不过是个少年,偷鸡摸狗,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这次却……他不敢想象,刚才怎么就动手了?
对了,为了鹿鹿,刘茫抬头,鹿鹿就在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对,就是为了这一双不染尘埃的眼睛,他杀人了!
刘茫哭了,他抓着鹿鹿的肩膀,低吼:“你看到了吗?我杀人了!”
鹿鹿不知怎么办,他还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刘茫救了自己。他傻,也明白,刘茫对他好,他伸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血迹,可不是擦干净了,就清白了。
刘茫哭得不得自抑,全身都在抖,指甲陷进鹿鹿的肩胛,他盯着他,直直地盯着他:“鹿鹿,我是为你杀了人!”
鹿鹿一振,刘茫双眸的恐惧渐渐沉淀成一种疯狂的痴意,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杀人了,你也脱不了罪,我是为了救你才杀人的。”
“我有罪,你也有罪,我们是一体的,听着,鹿鹿——”
“你是我的,以后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你都要跟我走。”
鹿鹿没有回答,刘茫不管不顾,他惨然地笑了,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得那么深,那么狠,直到舌尖尝到血腥味仍不放松。不够,还不够,他变成恶魔了,鹿鹿也休想上天堂,鹿鹿若是天使,他也要折断鹿鹿的羽翼,留鹿鹿在一起。
鹿鹿沉默地任他咬着,血腥味呛得他头晕,他却没挣扎。他觉得心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四周越来越冷,最后把一颗心也冻得麻木不仁,受过的毒打,每日的白眼,今晚的一幕,都与过去格格不入。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林鹿鹿,以前他总是很欢快,现在他却总是很疼,疼得说不出口。
对不起,姐姐,我变成地球人,却成了坏人。
46
刘茫许久才起身。
他洗了把脸,把沾了血的衣服扔掉,找了间小旅馆,带鹿鹿躲着,还好,他都有偷藏钱。
他躲在旅馆里不敢出去,几天后才买了顶鸭舌冒出去打听消息。他没找任何人,就偷偷在老大以前经常去的地方看,让他惊喜的是老畜生没死,没死,就是说他没杀人,他心里的石头放下来。
他喜滋滋地想回旅馆告诉鹿鹿,走到门口却改变主意。
让他心里有罪,让他觉得亏欠我的,就会留在我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回去整了下东西:“鹿鹿,我们离开这里。”
鹿鹿点头,也一起收拾,他就那个小书包,刘茫觉得是破烂,他当宝贝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他忙上忙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我能回家吗?”
刘茫心一痛,他为他差点杀人,他还是想回家,见他姐姐。
他受够了鹿鹿开口闭口林夕落,她就像一个打不败的敌人。如果对他好,就不会丢掉他,虚伪的骗子!他要一点一点把“林夕落”这三个字从鹿鹿的脑袋里抹掉,最后拔根而起,丁点不留。
想到这儿,他笑了:“当然,我带你回家。”
他根据鹿鹿说的,坐车回去。其实鹿鹿大概能说得清地名,但他就是七拐八拐,鹿鹿说这个地方,他带到另一个地方。折腾了好多天,鹿鹿眼中的期盼也变成绝望,他太笨了,竟然把家里的地址给记错了。
“走吧,说不定是其他地方。”
鹿鹿点头,跟他上车,刘茫买的是去Z城的车票。但鹿鹿毫不在意,除了回家,去哪儿都一样。车启程时,刘茫笑了,他终于可以带鹿鹿远走高飞,以后鹿鹿就是他一个人的,他要好好做他的哥哥,好好照顾他。
从前他没有亲人,现在有了,鹿鹿就是他的亲弟弟。
刘茫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6月8日,那年高考的最后一天。
刘茫带鹿鹿到Z城,又想干起老本行,他身无所长就会这个。他怕鹿鹿又像上次揭发他,把他放在站点,得了手就坐返程车回来,鹿鹿仍在公交车站等他。他牵着他,高高兴兴:“鹿鹿,我们去吃肯德基。”
叫了一堆,鹿鹿却一点都不动,刘茫隐隐猜得到,阴沉着脸。
“怎么,你嫌哥的钱脏?”
“哥,偷东西是不对的。”
这是鹿鹿第一次叫他哥,刘茫心一暖,第一次觉得当扒手是罪大恶极的事。他把汉堡递给鹿鹿:“吃吧,以后哥不做就好了。”
刘茫说到做到,不过Z城是待不了,消费太高。他们到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刘茫在工地里做小工,每天赚的钱不多又辛苦,但回来看到鹿鹿安静地等他回来,心里全是满足,这大概是家吧。
他曾经有个家,可那个家不要他了,他就走了,但他如今也有家了,刘茫幸福地想。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刘茫去定制了个音乐盒,这年头讲究个性化,有钱什么稀奇玩艺都有。刘茫挑了个音乐一响,会有一只小鹿跟着音乐一动一动,可爱极了,刘茫看了一眼就决定是它,定制的音乐是《鲁冰花》。
精品店的小妹很不解:“这首歌很老,没人听。”
“就要这首,你不懂。”
刘茫欣喜地把音乐盒送给鹿鹿,《鲁冰花》的节奏一响,小鹿就跳起舞。
鹿鹿眼睛亮了,大大圆润的双眸全是小鹿,他很喜欢。
他想了想,到小书包翻找,好一会儿,找到一张画,把画递给刘茫。
“送给我?”刘茫心中狂喜,鹿鹿总是不冷不热的,这次终于有回应。
鹿鹿点头,刘茫看画,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想起了,就是那些外国名画,简直一模一样,刘茫瞪大眼睛:“鹿鹿,这是你画的?”
见他点头,刘茫心跳了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或许真的可以。
刘茫开始贩卖假画,一开始鹿鹿画,他到街上摆摊,直接卖出去,后来,说画得太像的人太多了,他开始以假充真,当真画卖出去,卖过一次,他就停不下手了。就这样,他从不跟鹿鹿说,画是被他当真画卖出去,鹿鹿只负责画,其他一律不管。
刘茫也聪明,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多久,一般得手了,他就转移地方。几年下来,生活越来越好了,他到哪儿都带着鹿鹿,有钱了,还带他去医院,原来鹿鹿不是傻子,他是儿童自闭症,缺乏情感反应。
难怪他举止总有些怪异,刘茫拿着诊断书,看走廊的宣传海报。夜空中,小孩把自己蜷曲在瓶子里,孤独症,其实人生在世,谁不是带着一颗孤独的灵魂在流浪。他看着鹿鹿,竟有种莫名的庆幸,这样他永远会是个孩子吧,永远不会长大吧?就会永远这么干净透明?
刘茫温柔地看着他:“鹿鹿,哥会赚钱给你治疗,让你变成地球人,不过哥只有你,你也只有哥,好吗?”
鹿鹿没回答,刘茫就当他答应了。治疗过程是痛苦的,但鹿鹿的举止越来越正常,刘茫很高兴,这是他创造出来的鹿鹿,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鹿鹿,他觉得鹿鹿就是他的,不属于林家,更不属于林夕落。
林夕落已经越来越少从鹿鹿口中出现,或许他心冷了吧,从挨第一顿毒打,他就明白“姐姐”这两个字是禁忌。挨的打好了,但伤疤去不掉,深深浅浅一直可怖地留在身上,也印在心里。鹿鹿想起姐姐两个字,就疼,伤疤火一样灼伤着他。
离家久了,他也相信,姐姐不要他了,她丢了自己。
后来,他看电视,女孩哭着喊“我恨你”,他问刘茫。
“什么是恨?”
“恨就是由爱生恨。”
鹿鹿点头,过一会儿,刘茫看他,他在那本视若珍宝的《小王子》上面写字,一笔一画,全是——我恨林夕落!我恨林夕落!
密密麻麻,一笔一画,全部是深刻的恨意,他有多信任林夕落,就有多恨林夕落。
恨,就是由爱生恨,林鹿鹿对林夕落的爱,全部由爱转恨。
后来,林鹿鹿变得很沉默,怪异的举动少了,人却变了,除了刘茫,他不同任何人说话。他一天一天长大,离世界也越来越远。城市的夜是看不到星空的,他却爱仰望天空,想着母星的飞船什么时候来,他不想当地球人了。
直到林夕落再一次出现,她长跪不起,说一直在找他,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找他。
鹿鹿偷偷打量着屋外的姐姐,其实第一眼,他就认出是姐姐了。但他太恨了,恨得太久了,也不懂爱了。人为什么总要做错了事,再来乞求原谅,他看着她一次次地跪倒,却一次次面无表情地走开,其实每一次走开,他真的好想哭。
那是姐姐呀,疼他爱他的姐姐啊。
林鹿鹿走过去,拉住林微笑的衣角,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对不起,姐姐,我不是要恨你,我只是太疼了,疼得我难受,疼得我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我不恨你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很高兴。
他的眼睛还是水一样的干净,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泪流满面的林微笑,无声固执地说。
姐姐,鹿鹿怕,我们回家。
林微笑轻轻触到那些惊人的伤疤,打得那么重那么毫不留情,层叠交错在一起,就像他们被摆弄的命运。她总是怕他受伤,偏偏是她伤他最深,她的眼泪落在鹿鹿的伤疤上,也灼伤了鹿鹿的心脏。
鹿鹿含泪地望着姐姐,林微笑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吻了他的额头,朝他吹气:“吹吹,吹吹就不疼了,鹿鹿不疼。”
鹿鹿哭了,眼泪夺眶而出:“姐姐,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在我遍体鳞伤,一无所依的时候,你在哪里?
林微笑回答不出来,倒是身后的警察在催她:“该走了。”
等等,让我再抱抱我弟弟,林微笑哽咽地说不出话,她无助地伸出手,可却被拉开,她该上囚车了。
不要,再等我一下,让我抱抱他。
她真的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完整地,温暖地,什么都不想,就紧紧地抱住他。
可戴着手铐的手怎么可能给人一个完整的拥抱?手铐沉甸甸地套在林微笑纤细的手腕上,她什么都不能给,指头与衣领轻轻划了下,就被拉开,直到上了警车,林微笑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弓着腰,手微微弯曲,无望地向空气中伸着。
“鹿鹿!鹿鹿!”
林微笑忍不住大喊起来,鹿鹿惊醒了,他看到姐姐被带走。
从一开始他就很茫然,刘茫把他保护得很好,他只会画画,其他的事全都不懂。姐姐出现了,他就在纠结是原谅姐姐,还是待在刘茫身边,姐姐和刘茫的矛盾他不懂,也无法理解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不知道这是法院门口,他不知道刚才他的姐姐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带走他姐姐,他什么都不明白,等到警车要开走,鹿鹿才恍然大悟,姐姐要走了,姐姐被带走了。
“姐姐!姐姐!”
“带我回家!”
林鹿鹿跑起来,追着警车跑,那里面有他的姐姐。
他跑得那么快,边跑边喊,他真怕又像六年前,他一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姐姐。
林微笑全身都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现在戴着手铐,不是自由身,连抱一下弟弟都不可以,她看着鹿鹿在后面不要命地追,她歇斯底里地用头撞车门,胡乱地喊着。
“停车!停车!”
我后悔了,我不要离开我弟弟,别说是六年,一分一秒我也不愿离开。
可没人理会她,警察好心地任她折腾,林微笑泪流满面:“让我下车,我要回家,我要带鹿鹿去见爸爸妈妈。”但警车仍向前开,林微笑只能看着弟弟越变越小,直到不小心摔倒在地,他抬起头,大眼睛全是泪水。
“姐姐,你又不要我了吗?又不要鹿鹿了吗?”
姐姐怎么会不要你,林微笑说不出来,她只能冲后面追过来的牧嵘大喊。
“牧嵘,帮我照顾我弟弟!”
“帮我照顾鹿鹿。”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到,警车已经远了,再也看不到。
鹿鹿还趴在地上,哭得断断续续。姐姐走了,姐姐又走了。他的冷漠,他的无情,不过是他的伪装,其实他仍是那个有着全世界最干净眼睛,永远温润善良的林鹿鹿。他哭得很伤心,姐姐走了,他要去哪里?他要怎么回家?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回家?
牧嵘伸手把他拉起来,看着哭得眼睛红通通的鹿鹿,柔声说。
“别哭了,我会带你回家的。”
“以后我就是你哥。”
鹿鹿还是哭,他不要什么哥,他只要姐姐,只要林夕落。
牧嵘拍拍他的肩:“好了,别伤心了,很快你姐姐就能出来了。”
他知道这是骗人的,六年很长,尤其是在监狱,时间会变长。
47
林微笑哭着到女子监狱。
接管的干警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不懂,林微笑哭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和鹿鹿的又一次离别。她抬头看接下来要生活六年的地方,白色的墙上粉刷着大大的标语,“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是不是将来她从这里走出去,就能赎掉一身的罪?
干警催她:“进来吧,没有你想的那么遭。”
有牧嵘的打点,林微笑在监狱里并没有受多少罪,新收训练,入监教育,分监区,劳动改造。她消沉了几天,便打起精神,听狱友讲,只要表现好,可以减刑的,早点出去,她就可以早点和家人团聚。
牧嵘有写信过来,说鹿鹿很好,他帮鹿鹿拜了位油画大师为师。老师很喜欢鹿鹿,鹿鹿也很认真,叫她放心。牧嵘做事,林微笑是最放心的,又觉得很羞愧,牧嵘做这么多,非亲非故帮她。
可她还是想鹿鹿,他身上狰狞的伤疤,一定很痛,可她却连个拥抱都不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