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高非峨回到家里时,家里人已经吃过饭。三婶要给他做饭,他不让,热了一碗剩饭吃了,就去找靳书记和傅县长。
他是九点整敲门进了靳书记的家。靳顺义一家正看电视,都站起来让坐。他没坐,说:“靳书记,我有紧急情况要向你和傅县长汇报。”
靳顺义问:“哪方面的?什么事?”
高非峨说:“你不是要我分管农口吗?自然是我分管范围内的事。”
靳顺义看看墙上的钟:“都九点多了。”
高非峨说:“不管几点,我今天必须向你们汇报。
不然我没法睡觉。“靳顺义说:“那坐下说吧。”
高非峨说:“不,咱们说话影响家里人看电视和休息。谈工作有谈工作的地方,我已告诉傅县长,要他九点一刻到你办公室。”
靳顺义这才不大情愿地趿拉着拖鞋去穿外套换皮鞋。
九点一刻,三人准时进入书记办公室。
高非峨一口气将对三个村的调查情况说了一遍。靳顺义和傅明听得有些愣怔。
这商品羊基地已列为县委、县政府全年的重点工作,而且也得到省、地领导的重视。
省扶贫攻坚现场会的最后一天要移到他们D城来开,正是冲着商品羊基地来的,上午参观商品羊基地,下午闭幕。因此今年春节一过,县里就忙开了,一是筹备四月底召开的人代会,另一个就是在人代会前两天召开的扶贫现场会。虽然只是一天的会议,但在靳顺义的心目中,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人代会,因为省里分管扶贫的副省长和地区的书记、专员都要来,给上面领导留个好印象,就等于积累下政治资本,给日后升迁打个好基础。何况还有近千万元的扶贫项目款,真是政治、经济双丰收啊!谁知又遇上麻烦,要是情况真是那样,又偏偏是高非峨分管,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高非峨见他们迟迟不说话,就说:“你们是不是有点不大相信?”
靳顺义说:“前几天搞预演时,我去过,那羊一群一群,满山遍野,都是实实在在的啊!”
傅明说:“这是周志分管时搞起来的,从未听他说过这里面有假呀?”
高非峨说:“你们心有疑问,可以理解。以前是周副县长分管的,他都从未说过有假,现在高非峨刚分管几天,就说里面有假。到底该信谁的,要是我也得先打个问号。不过这个问题好解决。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只要求你们二位明天上午下去看看,这样你们就可以自己下结论了。行吧?”
沉默了好一阵,靳顺义才说:“我们俩商量商量再说吧。”
“那好,你们商量吧,我走了。”高非峨说罢转身走出办公室。他有点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商量什么?
是评估他所汇报情况的真实程度,还是研究明天该不该下去?前者犹可,后者就不可理解了。既然分管副县长把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明明白白提出来了,难道还有不到现场亲自看看的道理?作为一把手,这是不应该有的态度呀!
第二天八点一刻,高非峨走进书记办公室。
靳顺义说:“昨晚你刚走,化肥厂出了事故,傅县长就走了。我们还没商量。”
高非峨说:“靳书记,我真不明白,难道不商量就不能下去看看?还是下去看看就不能研究了?”
靳顺义说:“得等老傅回来。”
高非峨说:“靳书记,你是一把手,你不去不行。
我今天已下了决心,劫持也要把你劫持下去。“说着就去拨电话,接通后说道:”小马吧,我是高非峨。你把车开到楼门口,靳书记要下乡。再告诉一下靳书记家里。好的好的。“靳顺义这才站起来说:“走走走,本来我今天工作安排得满满的。”
高非峨:“这也是工作呀!难道我是邀你去游山玩水?”
靳顺义:“好好,争取赶中午回来。下午安排了一个座谈会,人都通知了。”
这一回下去,顺利得多,没人再捂着不说了。这倒不是因为书记和副县长的权力不同,而是他们心里的堤防昨天已被高非峨摧垮,不敢也没法再捂了。
连后庄的刘志义也变成了虚心认错的态度。因此还不到十一点,三个村就转了一遍。靳顺义表情严肃,很少说话。回到乡政府大院一问,秘书说书记、乡长还没回来。靳顺义车也没下,一挥手,车就掉头开出大院上了路。
回到县委楼下时,离下班还有二十分钟。高非峨满以为靳顺义会把他叫到办公室,说说商品羊基地的事。因为他们在调查当中没有交换过意见,理所应当回来说说这事的。然而靳顺义并无此意,下了车就朝楼里走。高有点火了,喊了声:“靳书记!”
靳顺义回过头来。
高非峨:“靳书记,你下去亲眼看了,亲口问了,你也没有个态度啊!”
靳顺义:“态度?”
高非峨:“你一把手没态度,我这个分管的副职怎么办?”
靳顺义略略思考了一下,说:“我看傅县长回来没有?我们先研究一下。”
高非峨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太不可理解了!
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还研究啥?难道说研究这个骗局要不要再继续下去?再说,研究之前,作为个人意见也可以亮明嘛。如果说旗帜鲜明是每一个党员、干部应有的品格,作为一把手不是更应该这样吗?为啥老是不哼不哈,态度暧昧?
他回到家里时,三婶正在做饭。他洗了手要帮忙,三婶摆摆手说,做两三个人的饭,这是耍耍哩,用不着帮忙。你刚回来,歇着去。他把卷起的袖子又捋下来说,那我就干我的了。有份材料得赶快写出来。
他开了电脑,在屏幕上打了《关于商品羊基地弄虚作假的调查报告》的题目。
他打得很投入,吃饭时也没有关机,放下碗接着又打。到下午三点钟,已经完成,共打印了四份。他计划给书记、县长各一份,自己保存两份。关机时,不禁得意地想,你们暧昧,不哼不哈,我可是观点明确,旗帜鲜明,而且白纸黑字,写成材料,怎么样?接着又自嘲地回答自己,不怎么样,说好听点是傻帽,说不好听点就是傻×。
他把材料送到书记、县长手里,一言未发,转身就走。回到自己办公室,给畜牧局长吴德奎拨了个电话。吴德奎很快来了,站在地上,等待吩咐。自高非峨分管农口以来,这已是第二次叫他了。那一次吧,四个局长都来了,胆壮一些。今天是独请,就自己一人,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因为高非峨的性格和作风是全县有了名的,办事雷厉风行,说话直爽尖锐,很少顾及情面。在某些具体问题上,他常常让你想躲躲不了,想退退不走,不得不面对那些问题说出真心话。刚才他一接到电话,就觉得不妙,预感到自己担心的那个问题会被提出来。
高非峨把桌子上的几份文件摞好,就离开座位。
他不喜欢坐在转椅上居高临下地同别人谈话。他觉得坐到沙发上来,才有平等对话的感觉。
“老吴,你猜我叫你来说什么?”高非峨像孩子般头朝前微微探了一下,做出要他猜的样子。吴德奎看着他那张娃娃脸,想到了孩子们满以为谁都猜不出自己秘密时的那种神情,就试着猜道:“是不是商品羊基地的事?”
“奇怪,你怎么一猜就中?”
“听人说,你今天唱了一出逼宫,逼着靳书记同你一起下乡去了。我就估摸十有八九是到商品羊基地去了。”
“全县三十一个乡镇,哪里都可以去呀,为啥会猜商品羊基地?”
“我估摸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问题。”
“更奇了!你怎么就估摸到我在那里发现了问题?”
吴德奎瞧瞧高非峨,他那表情他那目光给他的感觉是,你躲不了,也溜不走。
就如实地说:“我是感觉到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一是姚湾那几个村,地盘都不大,耕地面积少,自然草坡也少,搞商品羊基地不具备条件;二是示范村每村养了三千只羊,我觉得有水分。”
“你说得全对。”高非峨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可你作为主管局长,你怎么不早说?一点原则性也没有了?”
吴德奎说:“我也提过,人家不接受。比如我提出自然草坡问题时建议到南面乡镇搞,周县长说,最重要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人,一个是自然草坡。有的地方,自然条件好,但人的素质差,他想都不敢想,你替他想了办了,他也会干砸。
有的地方,自然条件差点,可人的脑子灵活,有积极性,有办法,能干成事,你说我们选择哪个?这我就没说的了。我还对示范村养羊的数字提出怀疑,周县长说,怀疑不等于事实。又说,你这个畜牧局长,多管管其他地方的事,姚湾的事你别插手,乡镇有积极性,让他们搞去。
你看,姚湾的事,我都无权管了。“高非峨走过去,握住吴德奎的手,摇着说:“老吴,这么说,就不能怪你了。
不让你管姚湾,就同不让我管政法一样,个人是没有办法的。
收回对你的批评,深表歉意!“吴德奎说:“高县长,看你认真的。如今上级批评下级,就像老子训儿子,即使训错了,不再训就是了,哪有道歉的。你这一道歉,我倒有点不习惯了。”
高非峨说:“错了就该纠正,就该道歉,不管谁都应当是这样。”
“我倒是想知道三个示范村的虚假成分到底有多大?”
“三个村实际养羊还不足一千只,可上报的是近万只。”
“水分真大!快全成水了。”
“老吴,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说了也没用。等靳书记有了态度,咱们再考虑处理措施。”
高非峨是个急性子,干啥事喜欢嘁哩咔喳,快刀斩乱麻。可是遇上靳顺义这样的人,毫无办法,只能以极大的耐性等着。
当天无动静。
第二天也无动静。
第三天仍无动静。到了傍晚,刘知打过电话来,说周末了,是不是再玩几圈幼儿牌。幼儿牌就是六七十年代那种简单的升级,被人们讥为幼儿水平的玩法。刘知本来牌技上乘,各种新玩法都会,而且能将两副或三副扑克合到一起玩,但同高非峨对脾气,处得好,因此周末晚上就情愿屈就幼儿牌。要是高非峨下乡出差不在,他就找高手们鏖战去了。
高非峨拿着听筒想了想说:“刘知,玩牌我没心思,但你过来,又遇上事了,需要你参谋参谋。顺便叫上魏杞人。俊华我打电话。”
不一会儿,三位朋友全来到。魏吉民得知不打牌时,就说:“周末休息不打牌干啥?你高非峨是工作狂,你狂你的去,我们需要放松放松。”
高非峨说:“刚分管农口,就遇上一件大事,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魏吉民说:“就你事多,你怎么一出门就遇事?”
高非峨说:“姚湾的商品羊基地纯属弄虚作假。”
魏吉民重视了:“啊呀,果然是天大的事!县委和政府今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接待省扶贫攻坚会议。这个会所以要移到咱们县来闭幕,就是冲着商品羊基地来的。
要是商品羊基地出了问题,那事就大了。”
刘知说:“这事我听说了。不知你要我们商量啥?”
高非峨说:“我把靳书记也拽下去看了。可他态度暧昧,至今没有说过自己的意见。我想请你们分析分析,可能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王俊华说:“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说明即使有假,他也要坚持。或者这弄虚作假就与他有关系。你若坚持原则,将同一把手形成对抗。”
魏吉民说:“依我看对抗不起来。因为勒顺义是有名的精明的人,你是有名的傻×。精明人碰上个傻×,你说谁怕谁?”
刘知和王俊华都笑起来。高非峨也笑了,说:“参加工作十几年了,挣了个傻×。你说到底是我傻,还是社会风气扭曲了?”
刘知说:“据我所知,书记、县长为这事频繁接触,在小会议室研究过两次,有周志参加。今天下午,他们俩还有姚湾的王敬东,三人钻在办公室研究,谁敲门都不开。研究商品羊基地的事,让原分管人和乡镇书记参加,把现分管人撇在一边,这说明,他们研究的方案中,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知道。是什么东西?极有可能是将错就错,把现场会应付过去,把钱要下来,然后做点弥补工作。但又怕你反对,因而频繁研究,议而不决。”
王俊华问:“依你看最后会怎样?”
刘知笑了:“刚才吉民的话不好听,但有一定道理。他们知道高非峨不是个善茬儿,不是好摆弄的,因此忍痛割爱、趁早放弃的可能性很大。”
高非峨高兴道:“看来傻×也有傻×的好处,这叫因祸得福啊!”
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
高非峨说:“魏杞人,不要蹙眉头了,按咱刘书记的分析,形势大好,形势喜人,你还担心天塌下来呀?来,打牌,老规矩,抠底钻桌子,下台顶枕头!”
八
让刘知给说中了。星期一一上班,靳顺义就打电话把高非峨叫到办公室去了。
靳顺义指指沙发要高非峨坐,然后头往椅背上一仰,说道:“高县长,关于商品羊基地问题,我们研究过了,你能及时发现问题,这很好。知错必改,这是共产党人一贯的作用。
我们决定取消基地计划。因这事涉及到省扶贫现场会,我们决定让周县长上省、地向有关领导汇报……“高非峨打断他的话,说:“我是分管副县长,到上面汇报本是我的事,怎么好让周县长代劳?”
靳顺义说:“让周县长去也对,基地是他分管时闹腾起来的,情况他最了解嘛。”
高非峨呼一下走到桌前,双手撑到桌面上,伸长脖子盯住靳顺义。靳顺义说话时本来已坐直了身子,现在被高非峨逼得忙将头又仰到椅背上去。
高非峨说:“靳书记,我估计你们这几天一定是研究好一种说法,准备了好多词语,让周县长去涂抹脂粉哩。不敢让我去,怕我把家丑抖落出来,对不对?”
靳顺义的头在椅背上摇滚了几下:“没有这个意思。”
高非峨哈哈一笑,站直了身子说:“靳书记,开开玩笑。谁去我没意见,怎么说我也不管,只要能坚持原则,纠正错误就行了。还有什么事吗?”
靳顺义这才又坐直身子:“没事了,忙你的去吧。”
高非峨转身朝外走去。心里说:会不会是假取消,真保留,耍了一个圈套呢?
事实证明,取消是真的。三天以后,傅明正式宣布商品羊基地下马。
所有已经搞好的材料、标语、会标等全部作废,让捡破烂的高高兴兴提走几麻袋。招待所原计划为会议特别装修的几个房间也不再动工了。
拼死拼活赶排新戏的县剧团,一听说现场会不来县里开了,团长一挥手,“停,回家休息吧,把觉补回来!”
一时间,热潮退了,气氛冷了,D城似乎沉寂了许多。继而出现的是各种各样的议论,有拍手叫好的,有跳脚骂娘的。但不管是说好还是坏,都落到高非峨一人头上。高非峨呢,的确非同一般,说好不晕乎,说坏不在乎,头一仰,嘿嘿一笑,全丢到脑后去了。他稍稍享受了一下办成一件事的轻松,便想到了因商品羊基地一事而中断了的农民负担调查。他给赴东片调查的刘局长拨了一个电话,了解了一下那面的进度以后,便立即行动,一头扎到乡下去了。
工作到第十三天的下午,魏吉民来到了高非峨也是头天才到的野狐洼。魏吉民是因公而来,拿了一份“副县长候选人介绍”的材料,要同高非峨核对一下。
核对材料仅用了几分钟。魏吉民装好材料,把包朝炕头一撂,脱鞋上了炕。
高非峨问:“你还不走?”
“我把车打发回去了,要他明早来接我。”
“你要住一夜?”
“我的县长大人,我们在乡镇好歹滚打了三四年,今天我就不受欢迎了?”
“你知道我太紧张了。每晚两个小时的串门儿是必不可少的。”
“紧张是自找的。你是副县长,你可以组织一个班子下来调查,你只听汇报,看材料,提要求,潇潇洒洒就把工作做了,还用你这么紧张?”
“不不不!哪怕费点劲吃点苦,我也想拿到第一手材料。我分管农业,我掌握的农民情况应当是真实的,可靠的,这样在工作中,才能心中有数,正确决策。你说,不下这个功夫行吗?”
魏吉民摇摇手:“反正我不走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瓶“酒鬼”,还有几个小塑料袋,无非是花生米、豆腐干、莲菜、熟肉之类。
高非峨颇有些感动,说:“既然魏兄(魏比他早出生九天)是特意来的,那我也把今晚的时间拿出来了,我们在山乡小村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