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你上次给我提供BC公司情报的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要想西装穿着精神,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希望拥有一件春夏秋冬都能穿、涵盖一切的西装。西装不是长袍,它是工业社会的产物,讲究的就是一个精确。另外,衬衫和领带等配件和零部件也不能忽视。”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名牌。
“名牌为什么就那么贵?我看它的作工也扯淡。”金冶说。
“构成名牌产品成本的很大一部分是了告,要把一件事搞得家喻户晓,是要花钱的。也就说,它的知识成本并低。什么叫成本。你知道吗?”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在智力上高人一等的作派。”金冶给潘向宁讲了他对成本的理解。
“购买资源的费用、贷款的利息、税收等,确实是成本。”潘向宁顿了一下,“但这只是一孔之见。”
“我管了多少年的工业、财贸,经手的钱以亿万计,没想到对成本的理解倒成了一孔之见了。”金冶使劲地摇头。
“首先我得告诉你什么叫价值:一个事物,如果能减少人在获得同等幸福时所作的努力,它就有了价值。比方刚才你如果允诺向总指挥,赞助给他三万块钱,他就节约了在别的地方获得三万块钱所付出的努力。所以你的允诺对他是有价值的。但没有选择就谈不上价值,假设是你的上级命令你给他三万块钱,那么你只是个出纳。也就是说,你没有不给他钱的机会,于是你允诺与否,全然没有价值。”
金冶费了些劲,才把潘向宁说的“价值”和“选择”搞淸楚。
“没选择就谈不上价值,没选择的余地就谈不上机会,没机会也就谈不上成本。换句话说,成本就是你必须舍弃的东丙。”
“你给我举例说明。”金冶来了兴趣。
“我喜欢你的就是这点。作一个中级官僚,还残留着一些求知的精神。”潘向宁拿起金冶的杯子喝了口水,“我现在很渴,怛除去你的杯子外,没别的水。这样我就有了选择:喝你的水,我能解渴,但我必须冒得肝炎、爱滋病的险。也就是说,解渴是目的,可能得病是解渴必须付出的成本。”
“你就不能传染上一些容易治的病?”
“比方监狱里的犯人的劳动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他必须劳动,没有选择的余地。出身也是没有价值的,还是因为不能选择。现在的学生中,有很多宁愿放弃文凭,而去经商。其原因就是因为文凭太多、毕业后的待遇太低,大学生的价值降低所致。一个人如果自杀,他的成本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收益就是免除了痛苦。”“你说了半天,意思不就是‘舍不得孩子就套不住狼’吗?简单的很,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伟大的学问都是很简单的,用不着很多的辅助定理和假设。”潘向宁把包收拾好,准备动身了。
“和你废了半天话,成本就是我宝贵的时间和送你走的汽油钱、汽车的折旧费。收益就是我的精神多少愉快了一些。”金冶打电话给秘书,让他派车。
“但你可以一开始就耍我走,也就是说你有选择的余地。”在等车的时候,潘向宁继续宣讲他的理论,“前些时候,我有一个机会到一个着名的机关去作一个和你这位置差不多大小的官,我没去。虽然我知道中国最好的职业就是作官,但去的成本太大了,我不能继续我的理论探索,也不能随便说话。”
“一个差劲的理论家和一个差劲的官僚之间,对社会来说没多少区别。”金冶来回走着,“官场上也允许理论探索,也允许说话。”
“中国的官僚从来就是经验主义的。至于说话允许与否,你比我清楚。”潘向宁说完就出了门。
潘向宁刚一出门,苏副局长的电话就来了。
稍事客套后,苏副局长说:“我只有一个消息告诉你:刘书记的工作变动了。”说完他停了下来,显然再等金冶问刘的去向和继任的问题。
但金冶没问:“感谢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苏副局长只好放下电话。
他对我说这个消息的目的,显然是说曾可凡的事情如果我办的话,他会在大区长挪动到书记的位置上后,帮助登上区长这个宝座。金冶很快做出了分析。
没有任何一个官员,不想把“官”作大的。只有作大官,才能办大事。一只木桶能装多少水,就装多少水,如果你想多装一些,必须扩大桶的容积。何我有选择的余地。金冶破天荒地点燃一支烟。我的成本就是不当那个大区长,收益就是维护了我的做人准则。
想到这,他就叫马副局长把报告送来。
然后他在报告上批:拟不予批准。清刘书记定夺。
九
经过一天在电力部门和水利部门之间的协调会议之后,回家时金冶已经是精疲力尽。
“有没有结果?”妻子平常是很少打听他工作上的事的,这次是因为她科里的一个大夫的家住在水利局宿舍。
他摇摇头说:“两个部门都坚持要对方让步。”
“现在扯皮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在必要的时候,就应该以政府宫员的面貌出现,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
金冶给自己沏了杯浓茶,没有回答。如果加压能起作用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但这些内部的矛盾,没有必要向家里人透露。
“其实电力部门也好,水利部门也好,多收下的钱,还不是全是国家的?”妻子给他盛上饭。
“你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老想法。如今各个部门的收人,大部分被他们扫己给消耗了。有时甚至连税收都收不上来。各个部门如今都争相上路设卡,其原因就是闪为收上来的钱,可以由他们自己来支配。财源的流失,也就是导致中央财政、地方财政吃紧的原因。”
“国家就没能力强迫他们把该交的钱交上来?”
“这个问题提得好。”金冶把碗放下来,“这正是我常想的问题,国家能力,也就是指国家一一中央政府将自己的意志、目标转化成现实的能力。它基本上包括四种:汲取财政的能力、宏观调控的能力、合法化的能力、强制能力。其中汲取财政的能力是最主要的国家能力。没它就全吹了。可现在这能力却弱得出奇。”“把一件小事说大,可能就是你们这帮子官僚最主要的能力。”妻子对他说的话,不完全能听懂。
“你总是能把问题点到关键上。”金冶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就坐在电脑前。
他很快把自己的思想凝聚起来。改革开放以来,国民收人也就是西方人常说的GNP一一成倍地增长,但国家汲取财政的能力却没像预料的那样,出现正的增长,反而下降了。这有严格的数字统计说明。
金冶把一大堆数据调了出来,没有统计数字的理论是空洞的理论,不能用数字管理的单位是“无政府”单位。
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他继续往下写道:
―工业增长对财政贡献作用的下降。工业部门是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它的财政贡献又大于产值贡献。但近年来,它产值增长幅度不低,可利润增长却减少。从而导致对中央财政的贡献减少。
一一非国有经济发展迅速,而国有经济发展却相对衰弱。统计数字说明:非国有经济创造了二分之一的产值和三分之二的国民收人。但它的经济贡献却远远低于国有经济的贡献。这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国家对不同性质的企业采取了五花八门的税种和税率。特别是对“三资”企业的减免税和对国有企业实行的“歧视性”税率。
―各地方擅自竞相减免税。中央政府在改革之初,为了吸引外资,采取了一系列“优惠政策”,从而给人们造成了这样一个印象:改革二放权让利二优惠政策二减免税收。所谓的优惠政策,有着很大的含金量,它是以牺牲中央财政收入为代价的。在中央和地方讨价还价的谈判中,往往是地方得多失少。
―普遍地偸税、漏税,使国税白白流失。中国各类企业的偷漏税相当惊人。据凋查解剖,国有企业偷漏税率在五成,集体企业偷漏税率在六成,个体及私人企业偷漏税率在八成,而个人所得税的偷漏税率则在九成以上。这个偷漏税水平在世界上也算是高的。
他接着往下写:中国是一个政党一一中国共产党一一高度统一集中控制的国家,但国家机器不是铁板一块,经济决策权极其分散,中央政府控制地方政府的能力也很有限。地方政府拧制行业的能力也极其有限。
这种有限的控制力就造成了各级政府、各个行业的内我利益、自我意识、自治权力的高度膨胀。
这种高度膨胀加速了经济权力的分散化和多元化,势必成为今后发展的重要隐患。
他写完在关电脑时,想起了一个掌故。张之洞在作翰林的时候,就制定了好多计划。在他准备给皇帝上奏折之前,给他的老兄张之万看。张之万看完后说:“老弟的主意好是好,但等待封疆之后再发不迟。”后来张之洞果然到了山西当上巡抚,有些东西也就用上了。
我能用上吗?金冶自己问自己。
主管经济的副市长把金冶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委托你处理水利电力两家的问题。目的只有一个:恢复供电。”
“是不是全权委托我处理?”金冶问。
“是的。”副市长看着他说,“但我不能答应你别的任何条件,也不就水电的价格问题作仲裁。”
“只要给我全权就行。”金冶很有信心地说完就走了。
“如果咱们的干部都像他这样就好了。”金冶走后副市长对参加旁听的市经委主任说。
“看一个人,不光要看他如何说,更重要的是看他如何做。”经委主任在很早以前就听说金冶有可能是他这个位置的接班人。虽然这只是一句传闻,怛已经足以使他对金冶产生敌意和警惕。
“你不要怕他来弄你的位置。”副市长是经委主任的老上级了,所以很多话都可以说。“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你这个位置上,起码也是我这个位置,再说他真想谋你这个位置,不就会把你顶到一个更好的位置上去?”
经委主任被副市长猜中了心事,脸都有些红了。
“一个干部,尤其是一个负责千部,要记住一点:永远不要压制年轻人。年轻人是未来不说,而且是压制不住的,有谁能阻止太阳的升起?”
一回到办公室,金冶就让秘书通知水电两家和市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来区政府会议室开会。
这时马副局长把刘书记批过的文件送了回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刘书记只在“拟不予批准。请刘书记定夺”一行字的“刘书记”三字上面了一个圈。
“你通知曾可凡吧。”金冶虽然知道没必要,但还是补充道:“圈阅就是没有不同意见。”
马副局长莫明其妙地笑笑。
“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一件事。”
金冶有些奇怪地看着马副局长。虽然他们在一起共事已经好几年了,但从来没正式聊过天。‘
“某省有一个地区的副专员,接到省委一个领导给他写的条子,让他给某人安排一个工程。这个领导就在这张条子上批道:请柴县长在排水工程内安排。柴县长在这张条子上批:请胡指挥解决。胡指挥自认为责无旁贷,就给了此人三十万的工程。这项排水工程,是为了改造一片盐碱地开设的。是县里的大项目,也是县串几代人民的心愿。但此人根本没拿这当回事,把三十万块钱胡乱花了。最后一位新华社记者知道了这事,就写了一份《内参》。《内参》被北京的一位高级领导看到了,就批:严肃查处并上报我。这下子来了一个很庞大的调查组。调查组没费什么事,就见到了那张条子。于是副专员被通报、县长受处分、胡指挥被撤职。”
“这个故事是不是你编的?”金冶也笑了。
“我就是那个调查组中的一员。”马副局长站了起来,“这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已经没人那么傻有些不好把握的事、容易惹麻烦的事,从来就不会见诸文字,而是打电话。电话一放,
就‘春去无踪迹’了。”
金冶猜想有关方面一定也和马副局长打过招呼,但他知道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金冶把参加会议的市长助理往首座上让。市长助理自然不会去坐官员们个个知道自己应该坐在什么位置上。
金冶坐定之后,就宣布道:“今天是周末,所以我们要开一个短会。现在我宣读市里一一”他向市长助理点点头,市长助理也点头致意,“和区里关于电力部门和水利部门关于停电和水价之争的决定。”金冶清清嗓子,拿起面前的文件夹,“此决定一共三条:第一,恢复送电。第二,恢复向京东电了送水,第三,关于水的价格问题,今后再谈。”他环顾电力局长和水利局长。“这是市里、区里的最后决定,如果你们谁有不同意见,可以向国务院反映。但目前必须执行这个决定。”
没有人说话。
“你们当事人有什么意见?”他再问。
电力局长和水利局长都说:“就这样办吧。”
金冶知道他们两家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得差不多了。“既然大家没意见,咱们就散会?”他问市长助理。
市长助理正式宣布散会。
“坐我的车?”出门后电力局长问正在等车的水利局长。
“不。我的车一会儿就来:水利局长说。
“这个金区长挺会办事的。一个文件弄得咱没话说。”
“你是没话说。因为你们是赢家。”水利局长了望着自己的车。
“我倒看不出输赢来。”电力局长递给水利局长一支烟,“一桩好的生意中,应该是没有亏家的。”
“管他谁赢谁输呢!反正不是咱们个人的钱。”水利局长也想开了,“不过金区长处理问题的方法,使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他是个老饕,一年几乎要参加上百个饭局。一次我和他一起吃饭,一个客人点了蛇之后,我赶紧反对。于是就没要。事后他对我说:‘一个好的主人或客人,不应该否定别人的意见,你只要点你自己喜欢吃的就行了,不要去管别人要什么。反正总盘子几乎是无限的。也就是说要用加法,不要用减法。’后来我想想也对,从此在任何饭局中,都不干涉别人点菜了。”
“如果把他的这个决定抽象出来,是这样的:第一,先按你的意见办。第二,再按他的意见办。第三,然后按你们两个的意见办。”电力局长说。
“抽象得好水利局长终于等来了自己的车,“不愧是电力学院的高材生。”
两个人上车之前,握了一下手。
“他们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经委主任陪着金冶在等事情的结果。
“事物发展都有个规律。目前解决的顺利只是故事中的一吃就饱的‘第五个馒头’。”金冶再次询问水利局的电恢复了没有。因为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
答曰:没有。
他再问京东电了的水恢复了没有?
回答也是没有。
“我看就不要等了。反正他们既然说没意见,总是要恢复的。”经委主任因为年龄关系,腰已经很酸了。
金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一个故事。“我的一个老领导经常给我们讲雷英夫的事,签订中苏友好条约时,雷英夫作为周总理的军事顾问一起去了莫斯科。在条约就要正式签署的头一天深夜,雷英夫找到周总理,说:‘条约的法文本少了一条。’周总理一看,果然少了一条。于是他问雷英夫‘你什么时候学的法文?’雷英夫说:‘我不会法文。’周问:‘那是如何看出法文本少了一条的?’雷说:‘中文本上有一条,法文本上应该也有一条。一条一条的就对出来了。’周以后不止一次在各种会议上表扬雷英夫这种‘过细’的工作作风:其实这个故事没人讲给他听,而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之所以冠以“老首长”是为了加重它的份量。“做事就要做到底,要细,要今日事今日毕。”
经委主任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体会了这个故事的含义:现在我才知道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能在以复杂着称的国家机关里,一步步地上来。
大约在十二点左右,水利局宿舍的电恢复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京东电了的水也恢复了。
金冶这才回家。
春节前,刘书记调到核工业部提任政治部主任,成了准部级干部。
依照惯例,城区的大区长当了书记。
金冶没能升为正职。
潘向宁打电话来问,金冶告诉他:“从来也没有人答应过我什么。也就是说我没机会。用你的理论来说,没机会就没选择,当然也就没成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