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门口时,她停住自行车,掏出手绢擦干眼眶周围的泪水,又镇定了一下情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进去。此刻,她全力克制住自己,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就像刚刚打过一场遭遇战,却无法对别人说起战斗的经过,她也不想把今晚的事情讲出来。她宁愿上屈辱打磨自己那已受创伤的心灵,也不想让姐夫和外甥为她分担痛苦。她了解小海,那是个烈性子脾气,如果他知道了小姨受辱的情况,他会去拼命的。那样,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影响到小海的前途。
见亚平走了进来,贾仁山有点歉疚似的站起身,让小海赶紧给小姨端一杯冷饮来。贾仁山也料到了刘同吾可能会对亚平说些出格的话,但动手动脚的事他还干不出来。他没有急于问亚平事情的结果,想让她歇一歇再说。
亚平喝了几口冷饮,平静地从脖子上摘下那条水波纹项链,放到贾仁山面前,坦然地说:“姐夫,刘主任大概是嫌咱送的礼轻,没点头。明天你亲自去一趟吧,把这条项链送给他。我还有一个星光宝石戒指,也给他送去。只要小海能上大学,多送点礼没啥!”她说的很轻松,也很自然。
贾仁山愣住了。亚平去了一趟,刘同吾不点头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拿出自己这么贵重的首饰,让他去送礼,实在出乎意料。这些价值四五千元的旨饰是亚平的血汗钱,也许是她准备将来结婚时佩带的饰品,怎么能轻易送人呢?
“亚平,刘同吾到底怎么说的?”贾仁山仿佛觉察了什么。听了这话,阮亚平那双妩媚的大眼差点溢出泪水。她急忙转过身去,端起杯子把泪水和饮料一起咽进肚黾,然后平静地说:“没有什么,你送去这些萏饰大概就能起作用了。”
贾仁山感激地望着亚平,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八点,贾仁山领着贾海去了刘同吾的办公室。刚上班贾仁山就找到办公室来了,还带着他儿子,这让刘同吾着实吃了一惊。昨晚阮亚平走后,他先是气急败坏,借着别的话题把送音响的人奚落了一顿。打发走一拨又一拨登门送礼的人后,他又有点后怕。他也知道贾仁山的那个公子是个愣头青,什么事都千得出来。阮亚平回去后要是讲了他动手的事,那小子准会来找他算账。今天这爷俩同时来到,大概没好果子吃啦!唉!事到临头,癞哈蟆垫桌腿一一不撑也得撑,只好硬撑吧。反正我又没把阮亚平怎么样,再说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凭白无故来找茬,我刘同吾也不是好惹的!刘同吾做好了与贾家父子决一雌雄的准备,没让坐,也不倒茶,单等着他爷俩寻衅滋事。
“刘主任,昨晚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亲自拜访,请多原谅!”贾仁山笑呵呵地望着刘同吾。
这话又让刘同吾吃惊不小,这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贾局长客气啦。”刘同吾随意应着。
“亚平去时仓促,送给刘主任的一点薄礼实在寒碜,请刘主任不要见怪。”贾仁山一副真诚可信的样子。
刘同吾似有所悟,好像听出贾仁山此行的意图,但他仍然保持着警惕,故作镇静:“哪里,哪里,贾局长这不见外吗?”
贾仁山不想再兜圈子,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个首饰盒,打开放到刘同吾面前:“刘主任,贾海的事还要拜托你劳神费力。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
两件金光闪闪的饰品摆在刘同吾的眼前,他疑虑顿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过,这情绪转得太陡,他又有点懵,不知如何回答贾仁山。他站起身给贾家父子倒水,思考着怎样应付这意料之外的事情。
刘同吾对送礼收礼这一套已经习以为常了。比这再贵重的礼也有人送过,不过毕竟是少数,毕竟多是那些一掷千金的大款才这么送。像贾仁山这样的政府官员,很少有人如此大方如此阔绰。在刘同吾心目中有个价目表:分数差不许多的考生想上大学,得收他一千到两千元的现金或礼品;分数够了想去个好学校,也得拿个千儿八百的才能放行;若是分数差得多,少说也得交个三千四千的。当然,那些掌握着他的政治命运的要员们例外。
刘同吾把先倒的一杯水递给贾仁山,看了他一眼,心想,昨天他让小姨子来,今天又亲自来,而且带了这么贵重的金昌饰,起码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阮亚平没有把昨晚的事说出去,再说是贾仁山送儿子上大学十分迫切。如此看来,再挤挤他的油水也不是不可。再说,昨晚也没有从阮亚平身上占什么便宜,让他空欢喜空着急了一场。今天,既然贾家父子来求他,他也不能当个善主儿,得给他们出出难题再说。
“老贾,”刘同吾改变了称呼,“你儿子考的分数太差,叫我不好办呀!”
“刘主任,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只要你真上心,什么事能难得住你?”贾仁山是恭维,说的也是实情。
“你过奖了。”刘同吾眼珠一转,想起什么似的,“办法倒是有,不过难度太大。”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又把话题岔开了:
“老贾,我有个弟弟还在乡文化站工作,我想把他调到市里来,你看有没有办法?”
刘同吾喜欢“现场交易”,而且不擅拐弯抹角。
贾仁山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接着话茬问道:“你想把小弟调到市里干什么?”
“你们文化局的电影公司怎么样?”
贾仁山想不到刘同吾出了这么个难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市电影公司可是个好地方,工作轻闲油水大,多少人都想往里进,找他走后门的人也不少,贾仁山轻易不开这个口子。他掌管着文化局的人事大权,与刘同吾一样,他也把手中的权力作为一把钥匙,有好处时,就用它去开锁;你没说法,对不起,此门不能。今天,刘同吾趁机提出这事,他这是用一斤谷子换六两米,搞等价交换来了。平时也知道刘同吾嘴大心黑,可不知这小子黑到这种地步,收四五千元的礼还不解渴,还要调人,我贾仁山真算是遇到高手了,也真算是开眼界了!
贾仁山此时有一种被捉弄、被戏耍的感觉。答应刘同吾吧,让他一石二鸟,便宜了这小子;推了他吧,小海的事明摆着就得吹。看来这折本的交易不搞也得搞啦。咳,老子认了!就他妈的算是被狼咬了一口吧!贾仁山深吸了几口烟,下了决心似的一板一眼地说:“好吧!刘主任,只要你能让我儿子上大学,你弟弟进电影公司的事包在我身上。”
“一言为定?”
“绝无戏言!”
“老贾,我也把丑话说在前边,咱们来个同时办理,齐头并进好不好?贾海的事不易再拖,我老弟的事你也抓紧。争取尽快办妥这两件事,一块儿喝庆功酒,如何?”
“我这边好说,就看你的啦。刘主任,你可得让我儿子进个好学校啊!”
贾仁山想的是那两件金昌饰不能白送。
“小瞧我不是?老贾,实话给你说,贾海进一类大学怕不行,上个二类人学我还是敢给你打保票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俩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了。
当下,刘同吾就把已经想好的偷梁换柱的办法说给了贾家父子:有个家在山区的考生名叫贾新海,这次高考进了线,贾海只要把名字改成贾新海,再把几张表格上的照片换一换,这大学的校门不就给你敞开啦!
贾仁山听了甚为高兴,拍着贾海的头说:“还不快谢谢刘叔叔!”
贾海没经过这种现场玩阴谋定诡计的事,愣愣怔怔地朝刘同吾鞠了个躬:“谢谢叔叔。”尽管他还搞不清这一声“谢谢”的背后还有多少肮脏的交易。
刘同吾忙说:“别谢这么早。此事能不能行还全在你爸爸!再说,我也得找出那个贾新海的档案让你看看,免得人学后你说漏了嘴。”
一桩交易就这样成交了。那个含辛茹苦的农民的儿子被顶替下来成了落榜生,真正的落榜生冠冕堂皇地进了省经济学院。当然,乡文化站的那个小职员被一纸调令安排进了市电影公司。等价交换的原则在这里有了最生动的诠释,也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这是权力的交易,也是金钱的交易,更是手段与魔法的交易。交易的过程那么顺理成章,交易的进度那么迅捷简便,交易的双方也各自心安理得,都觉得自己像中世纪的奴2主那样,让对方当了一次奴隶。
十
儿子上大学,了却了一桩心事。贾仁山重又焕发了工作热情,投入到筹备评选活动之中。
自打当了评选活动组委会主任,贾仁山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拉赞助上了。那些在评选现场挂横幅放展牌、在宣传品上登名单一类小赞助他拉了不少,大概也有二十几万元;评选活动的大赞助叶宁也办成了;七个单项奖的赞助叶宁拉了一个,他自己就拉7五个,统算起来,已筹到九十多万元的赞助费了。根据当初预算的情况,整个活动办下来,租场地、请评委、发奖品、食宿费、办公费、打点各类关系费,再加上决赛时从如京请演员来助兴等等一切,有七十万元也就可以了,现在还差一个单项奖的赞助,这八万元再拿到手,筹备丁’作中最费神的一项任务也就大功告成了。这样,活动办下来还能结余二十多万元。这笔钱对办公经费十分紧缺的文化局来说是不小的收入,也是他贾仁山牵头搞活动得到的政治资本。到那个时候,乔市长夸赞自不必说,付一信也得甘败下风,不佩服不行啊!深谙官场秘诀的贾局长认为,在官员政治中,每一项活动都是一个筹码,每一个成就都是刺向对手的一把利刃。失去筹码,就失去了在官场上的立足之地;握不住利刃,更会被政敌置于死地。想到这些,贾仁山体内血液的流速又加快了。
贾仁山这次跑赞助,自己也捞了不少好处,有礼品,有现金,有千儿八百的毛毛雨,也有成捆钞票的大出血,让他足足过了一次收礼受贿的瘾。不过,对此他并无后顾之忧。他办事机巧圆熟,又注意把握分寸,相机使用渲染、引诱、敲诈、摊牌、吊胃口等方法,而且一人行事,独往独来。因此,到手的外块已八九万元,却无任何珠丝马迹显露出来。眼下贾仁山想的是利用拉最后一个赞助的机会,再捞个万儿八千的,凑十万元一个整数。他拨通了鸿运电器商场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他要找的孟经理。
“孟老板吗?我是文化局,姓贾。”只要不是上司,他从不在电话中报他那尊贵的名字。
“啊呀!是贾局长,久违久违!今天怎么想起给小弟打电话啦?是不是又有好节目?”
作为市文化局的第一副局长,贾仁山给市区几家影剧院定了一个规矩,凡有歌舞戏剧新电影,每家都要给他送二十张观摩票。这些票到他手里大都派了重要用场,不是送给市里领导,就是送给关系单位,或者送给他认为抛砖能够引出玉来的人。这孟经理就是常从他那里得到观摩票的一位。
“不错,明晚芙蓉剧院要上演话剧《情人》,英国剧作家哈罗德一品特的名作。”
“是不是那个风靡半个中国的性爱剧?上个月我到了州出差,想看没买上票。这回在咱家门口演,你可得给小弟搞两张票啊!”“这票太紧张了,票房是没了,外边也炒到600元一张!”吊胃口是贾仁山的拿手好戏。
“那你也得想办法让咱过过眼瘾!”孟经理很是迫切。
“别着急嘛老弟!我不看也得有你的票。这不,我特意给你留了两张。明天,你就带上情人去看《情人》吧!”
“真不愧是我的大哥!我这就派人取票吧?”
“孟老板,我有件事正想去找你,顺便给你捎去吧!”
“贾局长能来太好了。今天我做东,咱们边喝边谈怎么样?”“还在你那里吃饭?有这个必要吗?”贾仁山故作姿态。
“贾局长跟我还客气?就这么定了,饭设到蓝房子,六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孟经理名曰孟浪,三十刚出头,人市颇有名气的大款,也是当地黑社会的小头目。他心狠手辣,却风度翩翩,一副绅士派头,只是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言谈举止常常露出江湖汉子的马脚。别看他为霸一方,又拈花惹草,人市有头脸的人物都与他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有的是看重他的金钱,有的想利用他的势力,也有的是兼而有之。贾仁山这次想拉他赞助评选活动,主要有两个用意,直接用意是让他拿儿万块钱,间接用意是借用他在黑社会的影响,以防有人给活动捣乱添麻烦。
六点差五分,孟浪带着情人莎莎到了蓝房子。
贾仁山也按时赴约,寒暄几句后他便把两张甲级票递到孟浪手里。当下孟浪和莎莎就共敬了贾仁山一杯酒,表示感谢。
一阵推杯换盏之后,贾仁山便说起评选礼仪小姐的事。
“孟老板,人市搞这个活动,你这知名人士不参与,人家可要笑话的!”
“我怎么个参与法?”
“我留了个最上镜小姐的单项奖赞助,想让你出钱捞个名,风光风光!”
“那你开个价吧!”说起钱来孟浪一向痛快。
“八万。”
“小意思!明天就把支票开给你。”
贾仁山把目光转向莎莎:“这样的活动久市可是头次搞,孟老板不想让莎莎小姐也一展芳采?”贾仁山有的是招儿,他知道怎样才能圈住孟浪。
莎莎听了拍手叫好。这个虚荣心极强的女人对出头露面的事尤感兴趣。
“莎莎是A市数得着的美人,依她的条件,参赛准能获奖贾仁山趁机恭维了一句这个小美人,也是想让孟浪掏钱掏得痛快。
莎莎更为兴奋,撒娇般搂着孟浪的胳膊直摇晃:“孟哥,就看你的了。”
“贾局长真会点戏啊!”孟浪笑着喝了一口酒,掩饰一下他忽略了莎莎的尴尬,又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莎莎的脸蛋:“只要你高兴,就让你展它一回采。”
“什么展采?”莎莎噘着涂了厚厚一层口红的小嘴,娇滴滴地说:“那叫一展芳采!”
“那我得再赞助多少?”孟浪转向贾仁山问道。他知道这里边的道道,莎莎参赛想得名次他还得掏腰包。
“要说起来,我牵头搞的活动就不需要再拿钱了。不过,这一次请的委大部分是省里的专家,莎莎获奖得名次要十拿九稳的话,还得打通这些评委的关节。这样吧,你再出一万元,作为疏通关系费:
“行啊,孟哥,进入前三名光奖品就得几千元,咱也不吃亏。”莎莎这就想进前三名了。
“那你得给莎莎争个头三名。”孟浪也有条件。
“这还能算多大问题!我这个组委会主任也不是光吃干饭的摆设,对吧?”贾仁山吹上了。
孟浪站起身:“来,咱们共同干一杯,预祝莎莎拿冠军!”
贾仁山今天放开喝起来。
贾仁山今天得意忘形,是有缘由的。一来儿子上了大学,事遂人愿;二是这段时间跑赞助,得了十万元的外块;再就是最近他明显感到乔副市长与付一信的关系有了裂痕,乔副市长开始有意疏远付一信,付一信也不像以前那样对乔副市长言听计从了。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信号,付一信在乔副市长那里失宠,他这个局长也干不长了,自己取而代之的希望就更大了。眼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事更让他兴奋呢?他巳经盘算好了,明晚就去乔副市长家,再送几个甲鱼和牛鞭,博取乔副市长的充分信任和好感。
十一
自打在火车上结识了麦林,关子力就被这个纯朴俊秀的陕西姑娘吸引住了,被她那毫无雕饰造作的语态所吸引,被她那笑容中自然流露的真情所吸引。他有时困惑:在传统的情感越来越多地融进功利色彩的今天,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真情是否是一种梦幻?
星期六下午,局里没有什么事情,他骑车去了海关。麦林要主持今晚的舞会,正在彩排。
关子力感到奇怪的是,她那浓重的陕西腔一改成了十分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很有感情。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专注地裙着麦林。她的朴素、淡雅宛若一朵初绽的紫丁香,以独具的韵致与清香释放着万种风情。麦林转身招了招手,示意让他等一会儿。关子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