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举办舞会,干部班没有一个人报名参加,并不是没有人想去,想去的人恐怕并不少。可是,我不去,别人怎么好去呢9其实,我内心里也是想去的,我不去,是一种克制。因为我认为,作为一个干部,稳重,不仅仅表现在办公室里,还表现在个人生活里。我要是不当这个官,我说不定是个舞迷哩。人要生活得美一点,放松一点,和异性接触得自由一点。有一次,西灵问我,东野,你敢找情人吗?我说当官我不敢,干别的行当,我也是很喜欢美色的。所以你现在很压抑,西灵说,是不是?我说是。她红了脸,火辣辣地看着我。我手心里出汗了,我很难受,我想不顾一切。我知道,我干什么,她都不会拒绝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去干,我走出了宿舍,那年的夏天,连风都充满了诱惑。
傍晚,当皎洁的银盘在碧蓝的海里沉浸的时候,西灵来找我了。她刻意修饰了一番,性感十足。
“干部班不应该是和尚庙、姑子庵。我们带头去跳舞好不好?”她说。
我被她的性感所吸引。
我莫名其妙地说:“跳舞有什么好?我们为什么要跳舞呢?”“今后,做一名领导干部,不会跳舞是很遗憾的。连舞场都不敢进,你这个县委书记是不合格的。”
我在心里说可是今晚我敢干点别的什么……
西灵继续说:“今后的县委书记,不仅仅要懂得政策和科学,还要懂得美。不仅仅要有铁腕,还要有风度。”
我有点异样地看看她。我是多么想和她一块度过这个夜晚。我小声地问:“一定要去舞场吗?”
她说:“一定去舞场。”
我暧昧地摇着头。
她似乎看透了我,苦笑了一下,说你有一种胆子,大得包天;有一种胆子,却又小得出奇。
正在这个时候,郭老像一个影子似地从门外走过去了。她眼珠儿一转,咯咯地笑着跑出门,叫,“郭老,我请你做舞伴了我吃了一惊,跑出来,对她说:“你……搞什么名堂?”
她不理我,对着呆了一般的郭老说:“你在大学里一定是一个漂亮的舞伴……优美的旋律和青春的舞步一定会给您的心灵带来复苏。”
郭老喃喃地说:“是的。我和她就是在舞厅认识的。我们都跳得很美。现在,不行了。”
“行的,郭老。”西灵挽起郭老,向着舞厅走去。
我产生了一种被甩了以后的狂躁。我把拳头向一棵石榴树捅去。我感觉出来自己的一双眼睛被痛苦烧得红了。可是,有一个声音在问我,西灵是你的什么人7你有什么资格心里难受?她不就是一个戏子吗?戏子……便是人尽可舞。我被这个声音问得慢慢平静下来,我从外边走回屋内。
西灵
我很欣赏我的那个即兴小品。可惜,没有遇上电影导演,遇上了,说不定会叫我拍电影哩。我不无得意地哼起了吕剧……“有姑娘采野花来到青龙山上,遇见了美少年踏青心旌荡扬。”
人们都认为那个小品的主题是人道主义的,其实,它是双重主题,除了人道主义,还有爱情。当然,我的爱情主题是对着谁来的不言而明,我就是要叫他难受难受。
可是,人家难受吗?我真笨,至今我也没有看透他的心。也许,我心中的红丝线的另一端还飘在空中,人家根本就不想接。可是你呢?人家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得上了单相思。
是的。
几年前,我就迷上他了。爱来得突然而又轻率。其实,有多少姑娘的爱不是这样呢?一席话,一个报告,一场聚会,一次演出……便让那可爱的小贼掏去了心。
他的面庞泛着苍白的哀伤,两只大眼睛里燃烧着高贵的痛苦。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犀利和沉思的结合,深刻和智慧的凝聚。我想,比起这双眼睛来,深夜里的两颗星星实在是太平常了。这双眼睛从我看到它的第一秒钟开始,就向我显示了它对我的魅力,我就再也无法将它忘记了,这是其一;其二,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想钻进这双眼睛里,去窥探它的内容。这个念头也很强烈。
他的报告,从一开始就很抓人。可以这样说,他在郊县的成功,是从这一场报告开始的。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也是从这一场报告开始的。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一会儿,充满了真诚的颤抖,那音波,能搡动得听众的心弦随之颤个不停;一会儿,充满着放纵的热情,融成消魂的大海。一会儿,那声音又猝然沉下去了,温柔地低吟着那隐藏在心里的悲伤。
“我算不了什么,我只是一杯黄土。还是让我谈一谈我的战士吧。有一个战士,姓辛,很聪明,有一点多愁善感。小辛喜欢写诗,平常日子里,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笑容。我喜欢他,可是有一点担心,他能上得了战场吗?我们连队接到了上前线的命令后,我看见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高岗子上,向北看。我走过去问害怕了?他眼泪汪汪地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回营房去了。战斗了,想不到他非常勇敢,打起仗来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后来,他牺牲了。检查他的遗物寸,我发现了一张染血的电报。电报是他老爸打来的,日期正好是我们奔赴前线的那一天。电报说,速归,爸爸冤枉,有人胡整。我来到了他的家乡。我真想不到,我们的战士用生命保卫着人们,他们中间有的人竟然能够干出这样的事情一小辛的爸爸是一个老工人。他所在的工了,工人八个月开不出工资来了,了长却还用贷款买了外国轿车。老辛气愤不过,写信告了了长。结果,了长对老辛进行了疯狂的报复,又是下岗,又是整他诬陷领导,了子保卫科竟然关起了老辛……老辛的儿子在前线拼命的时候,他的爸爸正在蒙冤受屈。小辛,我的好兄弟,至死一个字也没有和我说,他是忍着冤痛、悲愤,咬着牙和敌人拼命的。”
台上,他动了真情,泣不成声。
台下,是一双双泪光羞莹的眼睛。
我为他的尖锐、深刻、真诚、谦虚所倾倒。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并不漂亮,只有轻浮的女人才关注漂亮。漂亮的男人对我没有吸引力,我认为他们往往空有外表而缺乏内容。同那种男人产生不了激情。缺乏深刻内容和真正的热情的男人,再漂亮,也不迷人。而他,恰恰相反。
在一段口子里,我陷进了自造的异常复杂的幻境中不能自拔。当然,这种情境大约只是维持了几个月,后来,我把一切藏在了心中,表面上平静下来,实际上我的心并没有死,我在寻找机会。
如今想一想那几个月,真是可怕。我好像得了热病一样,脸膛赤红,手足冰凉。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会儿幸福得发抖,一会儿又悲苦得要死。一会儿像喝了蜜汁一样口甜心醉,一会儿又像是喝了苦胆汁一般口苦心苦。一会儿主意坚如钢铁,一会儿又沮丧灰心。我恋爱了,我同时又失恋了。那时候,我不当演员做了一个小干部,朋友们、认识我的人都不理解我,认为我不可思议。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是的,我没有迎合那些凡夫俗子的心理,做一个他们喜欢的女人一他们认为,喜欢政治的女人不是真止女人,做女人,就要像一朵花儿那样娇艳,那样一心一意地供男人们观赏一一我根本就看不七那样的男人,我认为,官场上、战场上才会找见真正的男人。我的心灵,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真正男人的呼唤。说实话,我之所以离开剧团到局里去,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这时候,东野光进人我的视野,他能不盯住我?我要像青藤缠树一样追求他。可是,我还没有行动,我就知道了,他已经是另一个女人的男人了。我一下子变得知道如何才好。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邓肯的一句话有一天照亮了我黑暗的心灵一爱,为什么要结合呢?爱,为什么要占有呢?世上最名贵的,恐怕是无花果了。可是,第二天,我又否定了邓肯的话,你说的那种爱,是虚幻的,无法存在的。爱,就是要结合,就是要占有。不能做他的妻子,做他的情妇也好。上帝,请求你赐给我机会。
当我听说他准备上“齐鲁”干部班的消息后,我觉得机会来了。
我发誓,我不会错过机会的。
郭老
春天,开学才一个学期,接二连三地就有许多小轿车来找我的学生东野光了。东野光是一个很让我喜欢的学生,想不到,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点点官气,而我对这一点是异常敏感、异常厌恶的。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对老师非常尊重,真心实意地尊重。有一天,方致远来学校视察,学校领导让东野光也陪着。东野光硬是拉上了我,并把我介绍给方书记,在方书记面前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我,三次说我是北大的高材生,在S市是凤毛麟角。我很感动,我想,什么时候东野光当上市委书记就好看来,当初亏着没有硬硬地辞教,说不定将来会沾学生的光哩。
这时候,东野光却向学校党委提出了让我不高兴的申清。
校党委:
因为工作需要,郊县县委常常派人找我请示、研究一些问题。人来车去,影响了集体宿舍的安宁,影响了同学们的学习。同时,也怠慢了来访者。鉴于此,我申请学校给我一间单人宿舍,我自己支付房租和电费。
此致
敬礼
政教系九五级干部班学生东野光
1995927
我对东野光看法好归好,我对他的这份申请还是很不以为然的。我说:“他们今天还是学生,当官的学生也是学生嘛。就要一律按学生来对待。别人七个人一间房,他一个人一间房,这岂不是搞特殊。”
党委书记却说:“郭老,他毕业后就是县委书记,现在郊县就给他空着位子嘛,应该特殊照顾的。”
老校长看来和我的看法一致,他说:“没有毕业就参政,这并不好。房子不能给。另外,我在这里强调一下,今后学校有什么困难,不要去找下部班的学生去办。”
书记这时候来了一招鲜的,打败了校长:“把我中午休息的那间宿舍腾出来给他,中午,我在办公室里休息好了。”
我和校氏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一间独特的大学生宿舍便在学校出现了。房子很高档,是专门供校级领导中午休息的一室厅。前面有假山、湖水,有茵茵绿草,有一个不小的榴园。我很感慨,好多教授也很感慨,我们也没有这种待遇。我在系黾说:“生子当如东野光。”
东野光
西灵来找我了。
我刚刚把杨四光几个人送走。我还沉浸在郊县的一些政治乱麻中。杨四光向我汇报了好多情况,有些让我高兴,有些也让我心乱。西灵来了,我去看她的动人的地方,比如乳房,比如大腿,我想休息一下脑子。我看得很大胆,因为我知道西灵并不恼我这样。
这一次她的心思却不在那上边。她笑嘻嘻地不无尖刻地说:“东野,你肯定知道这一段历史。当年蒋介石被迫下野,回到了老家溪口。他向李宗仁保证,五年之内不干预政治。可是,他并没有言行一致,而是在故乡建立了七座电台,继续指挥着他不该管的千军万马,严密控制着各项军政大事。”
我说你在借古讽今是不是?
她说东野,你这样干,那位于副书记能没有看法?
我说我们是战友,都是他让人来找我的。
她说你骗我……他们都是悄悄来的。
我承认。我说西灵,我有点儿不大放心郊县的改革大业。
我自问用心是良苦的。我身在“齐鲁”,心已经拴在郊县的山山水水上了。西灵,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西灵又说:“东野,从哪一方而来说,目前,你都不应该干涉、插手、遥控新县委的工作。”
我应该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大度,在西灵面前尤其如此。我说:“西灵,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怎么样说。”
“我会的,”西灵说,“你这样做,当然是好心,可是必然会影响你和于泽的关系,你不相信人家能把工作搞好嘛。你的今天,会给你的明天留下阴影。同时,你这样做,也会伤害你的威信,你不知道,郊县的下部和百姓对你看得多么高,多么重。”我知道的。除了那一场场的报告以外,我还干了一件漂亮事,让郊县人对我东野光不能不报以信任、寄以厚望。我虽然还没有到任,在郊县,我知道我已经是众望所归了。
那件事是去年干的。
我做为团县委书记,大义凛然地上书市委,列述了郊县县委和政府两个主要负责人争权夺利,拉帮结伙,置郊县改革大业于不顾,置郊县七十万老百姓于不顾的十大错误。我在信的末尾写道:“我这样做显然会得罪一些当权者,也许因此而丢官,可是我不怕,因为在我的心中,老百姓的利益比个人的一顶乌纱帽不知道要重多少倍。”我的上书被市纪委转发,我在郊县人的眼里成了不怕丢官、敢于碰官的人,人们最佩服的就是这种人呀,我知道。结果,县委书记、县长两人被同时调离郊县,降级使用。而我,不但没有丢官,还升了官。
每逢想到那次壮举,我都会产生一种快感。这种快感在战场上我屡次经历过,这种快感我还有过一次隐秘的体验,那是在别人的床上,某工了的女团委书记,非常妖冶的一个少妇,乘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向我奉献了她的一切……
西灵还在向我表示着真诚。她说:“你安心做一个大学生有多么好。有许多事情值得学习呀。”她亲昵地看着我,温存得让我简直不敢再拿眼睛去盯她的那些部位。
我说:“我难道还学得不好?”
西灵说:“全班恐怕你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在课堂上,你是真的钻进去了。有几次,我拿眼去斜你半天,你都一点点不会发觉。可是,业余时间呢?你不打球了,你打得多么漂亮呀。也不跳舞,也不读小说,统统用来参政了。依我看,这实在是有点得不偿失。当然,这是我的一点想法。打球、跳舞、读小说,等等,对你来说,也许太重要了。因为我们不仅仅要学习几门功课,还要全方位地提高文化素养,还要恢复……我们消失得太快的青春。而这件事,光学习几门功课是完不成的。”
我说你说得实在很好。
“你还有一个独特的任务。”
“独特?”
“我想……你的未来决不只是一个郊县,因此,你还要学习风度。”
我被她的说法吸引了。我由衷地说:“独特而又新鲜。小灵,你不光美,还聪明。”
西灵低下了头,我看见了她艳红的耳根。她又猛地抬起头来,灼灼地看着我。没有说什么,眼睛里却什么都有了。沉默了片刻,她说:‘“你难道就不能做一个不问郊县政治的真正的大学生吗?”
我记得,当时我真的被两灵说服了。起码,当时我是实心实意表了这样的态:“《百年孤独》里那个吉普赛人拿着磁铁在马扎多村走了一遭,连镶在木头里的钉子都被磁铁吸引得晃动了……西灵,你放心,我会战胜那磁铁的吸力的。”
我说到做到一尽管我的“做到”只是维持了不长的一段日子一那个春天里,来找我的轿车几乎没有了。我宿舍前面的石榴悄悄地长出了红喇叭,湖水在幽静中轻轻地舒展面容。我借来了大批的书籍,有小说,也有伟人传记。我想坐下来静静地读书,思考。可是,我发现做不到,摊开的书面,看上几行字,便会幻化出一个女人的笑脸,更要命的,她的几个动人的部位也会清楚地闪现。是的,我撒开了郊县的政治,我发现这一点还能够比较容易地做到。可是,我却又被一个女人搅乱了心灵,而想推开这一点去读书或者别的却实在不能。也许是心电感应吧,我也感觉得出来,她也失去了平静,开始了躁动和不安。她少单独到我的小屋里来,我知道,她不敢单独来,她害怕我的小屋会变成两个人的风流劫。偶尔相碰的几个眼神,阴电和阳电已经接通。我知道,要发生什么故事。原来,我认为让我刻骨迷恋的只有政治,如今我发现,还有别的什么让我更加刻骨迷恋。
西灵
傍晚,天上升起了一首苍白的弯弯曲曲的光芒很微弱的朦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