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考不上的。这个结论是绝对正确的。
他这个人出奇地机灵聪明。然而,一人一段才,他把机灵。聪明用在官场关系学这门独特的学问上了。什么地理历史啦,什么数学外语啦,他简直是一窍不通。他能在心里记熟县城附近几十个镇子的逢集日期,和每一个集子的土特产,以及哪一个集上的哪一种蔬菜最新鲜、最便宜,从而为团县委的每一个领导购买最佳方案的东西或者提供购买东西的最佳方案,而不能够搞清楚中国经历了哪些朝代,《红楼梦》的作者是何人……
如果仅仅把小曲看成是任何领导身边也不可或缺的“跑腿”的,那就太贬低我这位主任了。他除了上边说的讨领导喜欢的小本事以外,还具有让我刮目相看大本事。
“你会有办法的。”我提醒他。
他很快就高兴起来,说:“有了,我表哥和‘大学’的书记是中学同桌,找我表哥去。”
这小子!心中真有一张天罗地网似的联络图哩。在这一方面,人们把他传神了。人们说,他掌握了全县几乎所有头头脑脑的年龄、嗜好、家庭住址、家庭电话、办公室电话;每个头头脑脑的爱人状况、亲戚状况、朋友状况;每个头头脑脑的横向联系,即和他为同级、同事间的交往,纵向联系,即和他的上下级的关系,亲密乎?一般乎?有缝隙乎?据传,他的这种研究,已经从郊县向S市扩展,他对S市的官场也相当地了解了。这些头头脑脑变成了他神经系统的交叉点,而他,则是他的神经系统的中枢。他需要办一件事情时,中枢本能地传给与之有关的一个点,这个点能办到的话,这个点就办了。如果这个点办不到,这个点便马上通过神经网线,把中枢下达的任务传到与这个点相连结的一个或几个点。
比如说,有一次老杨为他的夫人调动一事大伤脑筋,因为他和市人事局长有过芥蒂,人事局卡了壳,这件事让小曲知道了,马上说,杨部长,你和汪副市氏不是小学同学吗?你去找他。老杨说小曲,真有你的,啥曲里拐弯的事都装在你的脑瓜里。不过,县官不如现管,那个局长卡住不办,汪副市长也没有办法。小曲笑了,说部长,你不知道,汪副市长是那个局长高中二年级的班主任,他说办,那位局长大人敢不办?
果真灵验。
小曲的才能对我太宝贵了。当然,我是不会拿鸡毛蒜皮的事轻易动用小曲的联络图的,那是太不懂得小曲的这位奇才的价值的。
小曲
这是普通大学里的特殊班级。
教室的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盒子、保温桶、搪瓷多层缸。缸子里,盒子里,盛着一顿丰美的午餐一辣子鸡、白面包、油炸龙虾、牛奶蛋糕……有这样的午餐,它们的主人中午便不必像那些年轻的大学生那样动员吃清水萝卜了。那还叫人吃的菜吗?胡萝卜切成一个一个的小车轮子,放进大锅里,撒一碗盐,煮。煮个八成熟的时候,用勺子撩上一层葱花。我只吃过一回,那一回也只吃了一个轮子,我说,西灵,吃呀,这是小人参哟。西灵用不锈钢小匙撩着汤水说,咱们没有经过六。年,这是来补课呀。再说那些缸子、盒子、桶,上面用红漆喷着机关、事业单位、工了的大名,庄严的有市委、市政府、法院、公安局。文的有文联、文化局、出版局。凡俗的呢,则有肉联了、食品了、牛奶公司等等。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那天在东野书记家,他的那位老岳丈多喝了几杯,便唱起了自编的新歌谣我说一九八五年,人人都来考状元。考状元,为升官,三千五千买一串。你大学,他大专,大学堂成了生产线。文凭发了千千万,新官升了万万千。
我们的教室里还有一大特点,也是其他大学教室里所没有的。
一张张课桌上,站一个一个的保温杯。甚至左边墙角那张桌子上,还蹲着一把小巧玲珑的宜兴紫砂泥壶,断梅造型。保温杯子,往外散发着高档的龙井、银毫的清香。
可是,过了不久,这间教室里的茶叶的芬芳却消失了,课桌上的保温杯也不见了,是我们的辅导员郭老扼杀了我们教室里的这个特色。我们进校时,郭老因为萎缩性胃炎住在医院里。三个月后,他出院了,出任我们的辅导员,并教我们哲学。
衍学是让我最头痛的一门课。他却说荇学就是明白学。什么明白学,纯粹是糊涂学。十分明白的人学了哲学,便成了七分糊涂三分明白。我则是愈学愈糊涂,满脑袋的灵气全叫搅糊涂了。所以,干脆,我把郭老的哲学课变成了胡思乱想课。仆么都想,就是不去想哲学。
嘿,这老头儿干瘦得真叫可以了,上身非常之长。两只手也非常之长,大概和丽丽的两条腿差不多一样长了。他走起路来,像是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开始了机械运动。关节吱嘎吱嘎地响,手臂笔直地摆动,两条腿笔直地摆动,上身扁平好像木板前移。机器人。我为我的准确的形容而叫绝。再观察他的面庞,枯瘦的面皮是褐色的,上面布满了圆括弧形的皱纹。中间最粗最长的两道,从两个鼻翼出发,括起了他没有胡子却密布皱纹的嘴巴。东野书记很够意思,他带我来上大学,分明是带我到县委的前奏呀。我这一辈子不求别的,做好他的耳目,足了。舅舅告诉我,方致远很欣赏东野书记,说他是平民出身的颇有水平的政治家。郭老的头发倒是很多很长很粗,头发的梢子有一半白了,有一半是黑的。丽丽又给我飞媚眼了。她说她也听不懂哲学课。听说,这个老头儿年轻时是北大哲学系的高材生哩,毕业后分配到了国务院某某室,两年功夫就是处长了,第三年,即一九五七年,一场风暴又把他卷进了监狱里,整治成了这般模样。
老头儿的左脚刚刚踏上讲台,嘴巴儿就开始了运动:“形而上学是什么?”他摘下了眼镜,把眼睛凑近一张卡片。他念书的声调,讲解的声调,统统没有变化,冷漠而又干巴。只讲了五分钟,讲台下开始有人呷茶了,教室里发出了吹气声和咂咂声。
郭老
简直不成体统。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学生样?学生者,坐如钟两耳兜风目不斜视也。看看那个女孩子秋波暗送也不知道把媚眼儿抛给谁。还有那个细皮嫩肉的小曲,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思想却不知道开小差开到哪黾去了。那个说大鼓书的曲艺队队长老孙,两排牙齿倒是很白,给“洁银”做了告倒是很合适,听哲学课便只好喝茶水了,天书嘛,他根本没有这个智商。一个一个这份德行,不就是科长、了长、队长吗?官最大的,听说就是这个东野光。从这里走出去,当个县委书记上天了,却一个个像撙神仙,捧着保温杯,那份派头,倒比市委书记还市委书记。
我不讲了。我失去了讲的兴致。
一颗心有点儿倾斜。我要是和他们这般年纪,手里揣着北大文凭,方致远的位子怕应该由我来坐了。人的命运完全是社会的横座标和纵座标形成的抛物线哟。
我说:“你们听课还如此之滋润,看看,哪里还有一点点学生的样子?我还没有你们这般自在哩!”
那个老孙嘿嘿一笑,竟然说:“郭老,你在讲台上也摆上一个吧我感觉到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两块松散的、多皱的、左边有七个右边有八个黑斑的腮颊,因为生气而向中间陷去。我摇了摇头,那颗心麻木了,但还是会时时作疼。我说这串是课堂,不是茶馆!你们开惯了……茶话会!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接受这个班的时候我和校长的一段对话。
我说标准的读书为作官。听说,有一半是走后门进来的。这种人,有了文凭也不能让他们作官。为作官而作官的人能够为国为民?我不教,我不教他们。我把教务处长送来的课程表送回到了校长那里。
校长说郭老,你不教,干训班也还得办,我还要找年轻教师去教。
我问为什么到处都办这种干部班呢?
校长说有一张文凭当官毕竟比没有一张文凭当官好吧?不搞过去那一套了,搞经济建设了,需要大批文官,怎么办?到哪里去找?
我呆着,一动不动。
校长说这些人两年后将决定数以万计的老百姓的命运,郭老,为了老百姓,教吧。
我拾起了课程表。那天阳光花花搭搭地洒在校长屋里,我的思绪纷乱,飘忽。中国变了。过去,战场培养了千千万万个武官,他们打下了江山。如今,经济时代真的开始了,我们的大学变成了文官生产线,一批批的文宫从这里生产出来。
这时候,和老孙同桌的东野光拍了拍老孙的肩膀,向我充满歉意地笑笑,说:“郭老,我们立即停茶一在课堂上。从我开始。
真有意思。茶说停就停这个班原来就是一个官场,谁的官大,谁就说了算,而普通大学生是不会这样子的。
小曲
郭老教了我们一段口子以后,却又对我们产生了好感。
事情是这样的:普通班的学生,因为听郭老的课,禁不住会昏昏欲睡,有许多学生干脆就不来上课了。
郭老很伤心,也很恼火,他问班长是怎么一回事?那位一脸青春痘的小伙子说郭老师,他们说,你讲的课太呆板了。当时我在场,我觉得这一代大学生有点意思,郭老拖着蹩脚的带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说:“我讲的是哲学,哲学是理智,而理智是呆板的。”那位班长摊开双手,说,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有点幸灾乐祸。我想,我也可以不受郭老的洋罪了。还有丽丽,还有老孙,还有几个越学越糊涂的同学。我们在那年夏天的阳光里七嘴八舌地达成共识,让哲学课见鬼去吧。到时候,我们干点想干的什么,实在没有想干的睡之乎也。
东野书记听说了这件事,把我们儿个叫到一棵石榴树下,石榴花刚刚谢了,金黄的喇叭初具雏型。他说:“咱们都不年轻了。他们还年轻,还不懂得捧场的重要性。我们应该懂得。我们难道没有看过一些领导做报告时无人捧场的苦恼吗?”
我马上表示了无条件地服从。我说我听你的,受罪,也上。另外儿个人也表示了和我一样地转变。
于是,全校公认,干训班的听课秩序是最好的。郭老很感动,讲起课来格外卖力。可是,他愈卖力,我们几个人愈受折磨。他老先生把一大个上午灌得满满的,四个小时漫长得像四百年。怎么对付呢?老孙介绍经验,让我看原版的《金瓶梅》。我看着老孙天天鼓起的那玩意儿,说咱不想犯错误。不过,老孙借给我,我还是看了。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像传得那么邪乎。其实,我还是受毒不浅,比如晚上和丽丽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有一次我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丽丽倒没有恼,只是不让我继续深入,喃喃地说熬吧,熬到毕业再说。
东野光
在郊县的日子里,我好像并不认识她。关于她的传说,却听了不少。在茫茫人海中,能够听到一个人的许多故事,这是不是表明你已经在关注这个人了?
她是一个颇有传奇性的姑娘。本来,做着县吕剧团的风流旦角儿,是很出风头、很有点发展的。她人长得美艳,做戏的天赋也好。突然有一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坚决地不做演员了,非要到文化局弄个干部当当不可。局长劝她,做演员,你是顺水行船。当部,你却有点儿逆水撑舟。她冲局长妩媚地笑了笑,说恰恰相反。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男人是无法拒绝什么的。局长最后有点惋惜地说,你要牺牲许多的,做为一个姑娘。
局长还是让她做了文化局艺术科的副科长。
上任那天,她变样了。由一个风流演员变成了朴素庄重的女干部。她告别什么“清妃系列”,换上了老牌子的珍珠霜;她告别了披肩发,剪成了运动头;她脱下了超短裙,迷你衫,换上了职业女装;她告别了迷人的娇笑、媚笑,换上了庄严、矜持。
她告别了那一切,换来的是一二十八了还没有找到喜欢她的男朋友,换来的是人们对她的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和自己对另外一种活法的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她热情蓬勃地干着她的副科长,她乐观愉快地生活着。她一点点也不像官场里那些老姑娘,懊悔,忧郁,变态,拼命咒骂昔口为之奋斗的目标,急急忙忙找男人嫁出去。面临着青春的衰退她不仅不忙,眼下又去开始追赶另一种潮流一她考上了大学政教系干部班。
说实话,我不理解她,却又产生了了解她、分析她的冲动。
离开郊县去上学的那天,我认识了她。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又变7,变得让人眩目。
那天,我的车子刚刚驶出县城,一个站在路中心的姑娘,放过了许多车子,把我的车户拦住了。
她和切机是熟人?不像。她和许多姑娘一样,认为美可以随便拦车?可以自由出入舞厅?也不像。因为我的司机是个老头,
从前面看得一清二楚。那样的姑娘一般是不会来拦老头开的车,
拦也拦不住。
也许是她认识我,而我不认识她,这种可能性最大。反正我的车子叫她拦住了。我在车子黾看到,她美得像一团火焰,美得极其时髦,西方化。瀑布似的披肩发,牛仔裤,是正宗的美国“苹果”,后面的铜牌显示着品牌的高贵。裤子紧紧绷着她的长腿,使得她那腰肢以下的线条充溢着柔韧、力度和性感。
她亲昵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把头伸进小车里,对我说东野,咱们是同学了,捎我去可以吗9她难道是“齐鲁”干部班的学生?
“我是西灵……想不到吧?”
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和传说中的那位艺术科副科长相差太大了。她大概看出了我的愕然,咯咯笑着,说出了笼子的鸟儿难道不应该自由自由?看着她的这般“港味”我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首先是禁不住想多看她儿眼,其次是有点儿生气做为一个女人她洋得太刺眼了,而我的妻子却愈来愈正统、朴素,然后是胡思乱想,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味儿……实际上复杂的情绪是不可分析的,浑浊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被她吸引得半点儿也无法拒绝。我请她上了车,让她坐在后边。神差鬼使,我抵挡不住那面倒车镜的吸引,好几次去看镜子里的女人。那双丹凤眼里有两朵火焰,火焰挑逗着窥视者,她一一定知道我在看她。“尊夫人没有去送你?”她突然问。
“你如此时髦,不怕太扎眼吗?”
“我是大学生了,大学生就是时髦的嘛。”
“你当副科长的时候……”
“你喜欢那个土样?咯咯,你心里并不喜欢。那是为了适应环境的。”
“今天这个样子呢?”
“去伪存真。”
“不怕?”
“人们口头上说咸道淡,心里头其实是很被吸引的。不是吗?书记大人。”
“你胆子太大了。”
“你难道不觉得今天做一个人,可以大胆一点了吗?”
进校后,她大胆地和我交往起来。她大胆得叫我脸红,叫我慌乱,叫我不自然,叫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还叫我……
还叫你觉得有一丝甜蜜,沁人了心灵深处,是吗?你不要不承认,要不,你为什么明明知道和她的交往有危险,你还是那样情不自禁地和她交往?
东野光
仲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