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再无需什么暗示,一切都表明在彼此微迷的双目中,
表明在彼此颤抖的声音里直到大汗淋漓死一般地躺在那里,才把庄严的肃静还给本该肃静纯洁的病房。
市立医院安排的特护对乔仁君的迅速康复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乔副市长带着满足带着兴奋带着新的欲望出院了。
院长医生护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乔仁君走出病房,个个面带笑容握手送别。有人早早开了车了,把手放在门顶的沿上;有人双手架着他的胳膊,扶他上车;还有人躬腰将头伸向车窗,叮嘱他“多多保电”。乔仁君又一次体验了权力的可敬,体验了权威的可意,体验了权势的可贵。对于这一切,沙娇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更准确更细致的察觉。
六
久不进京的关子力是带着生疏、疑虑甚至愤懑、恼怒离开北京的。
他不知道是他疏远了社会一一骚动不安变化莫测的社会,还是社会疏远了他一一一个微不足道的舞文弄墨人。在杂志社的编辑部,他的言谈让人啼笑皆非;在商场的柜台前,他的举止让人不屑一顾;走进餐馆,他总是感到囊中羞涩;坐上出租车,他目不转睛提心吊胆地盯着计程器。他就像一个十足的土里土气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时常捉襟见肘尴尬不已。
乘上返回八市的列车,关子力打算着好好睡一觉。邻铺那位操着陕西口音的姑娘凑过来问他:“叔叔,你去哪儿?”他有点不自在。自己才三十六七岁,还从没有被姑娘称过叔叔呢!
“去A市。”他心不在焉地答着,从提包里拿出一本在北京买的《白鹿原》,想把最后儿页看完,然后闭眼睡觉。
“你也在看这本书?”姑娘又往前凑了凑。
“嗯。”他带答不理地应着。
“我刚看完这本书,写得太好了!”姑娘有些兴奋,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
“噢?”他抬起头看着她,对少女也看这种历史厚重感很强的小说有些兴趣。
“叔叔,你喜欢书中哪个人物?”
“白嘉轩。你呢?”谈文学的话题他不感到乏味,他想听听陕西妞的见解:
“我喜欢田小娥。她是这篇小说中最瑰丽最生动最有悲剧色彩的艺术形象。”姑娘说得极为认真,满脸的严肃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称。
文学作品对人与人的沟通有一种不可替代的作用。关子力觉得他与这姑娘似乎有了些沟通。
“不简单呵小姑娘!说说为什么。”他有意摆出一副“叔叔”的架式,并注意打量起这位连说了三个最而且看法有点怪的姑娘。
姑娘很大方地说:“田小娥美丽动人,命运悲惨,又富于反抗精神。生前她受尽了蹂躏和磨难,死后她的冤魂一直在萦绕。她是封建家族文化的牺牲品,也是白鹿原上的女神。”
听着她颇有见地颇为动情的评论,关子力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姑娘的脸庞上。凭着作家的敏感,他觉得这位敦厚朴实的姑娘具有非凡的美丽,是让一切矫揉造作的女人黯然失色的美丽。
“想不到你对文学这么奍研究。”称赞是由衷的。
“叔叔过奖7。”她依然称为叔叔。
她的话越来越使他感到亲近。这些年他写小说正是抱着表现社会表现人生的想法,一切功利目的都被这执着的表现欲冲没了。他好像遇到了知音,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你现在又看什么书了”?他不想中断她的谈话。与美丽的姑娘谈文学对他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说,放在桌上:“《又是桃花红》,一本理念化与历史感兼有的作品。”
关子力一愣,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又是桃花红》是他的作品。坐在面前的竟是他的读者,他的上帝。
姑娘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叔叔,你家在A市吗?”
“是的。你呢?”他很想与她交谈。
“陕西汉中。你去过吗?”
“没有。你这是去哪里?”他想多了解呰姑娘的情况。
“八市”。
“你也到A市?咱们是同路人。”关子力为姑娘将伴他旅途全程而高兴。
“我刚从上海海关学校毕业,分配到人市海关。”姑娘带着几分自豪的神情,做起自我介绍,“我喜欢八市这个海滨城市,托关系才分到这里来的。这不,刚回家住了一周,就赶来报到了。”
一个姑娘凭自己的直觉结识一个陌生的男人,又主动介绍自己的情况,这使关子力很有儿分感慨。他想,在互相戒备、缺乏信仟、少了真情的社会中,与其说她是单纯的,勿宁说她是纯洁的。于是他以一种更加真诚的门吻说:“姑娘,我在A市文化局工作,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可以找我。”他向她投去可以信赖的目光。
“怎么称呼你叔叔?”
关子力笑着指了指《又是桃花红》的封面,诚恳地说:“那边有我的名字。”
“怎么……你是?”姑娘脸上顿时现出惊喜。
“是的,这是我写的书。谢谢你刚才的评价,很想听听你对这本书的意见。”
姑娘几乎要过来握他的手。如果不是在火车上,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是会这样做的。关子力下意识地往后坐了坐。
“姑娘,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叫麦林。麦子的麦,树林的林。”
“好文雅的名字!”他甚至想恭维这位姑娘。
关子力心绪颇佳。他为结识这样一位风采宜人素养可鉴的少女而兴奋,看得出麦林也为她结识的第二故乡第一人而欣慰。
下午三点,列车缓缓驶进六市车站。走上站台,迎面扑来早秋的凉爽和海洋特有的气味,关子力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尽管北京之行让他烦恼,但旅途结识的麦林仿佛把他从萧瑟的寒冬带入了温馨的阳春,化解了他的不快,使他又感到了生活新的意义。他要了出租车,亲自送麦林去海关报到。
关子力回到家中的时候,沙娇不在,室内井然有序。他算着今天她上白班,六点钟回来。家庭特有的氛围,使他有一种小鸟归巢的感觉,这感觉又引发了他对沙娇的思念。
六点钟沙娇没回来,六点半也没回来,七点钟,不,八点钟她仍然没有回来。往医院打电话,说早下班了。她能去哪里呢?平时她都是按时回家,有时还借故早回。他了解沙娇,作为一个女人,家的观念在她的思想中占了很重要位置。她喜欢这个家,总是不停地收拾这个家,摆摆这里,整整那里。他分明感到,她是把对他的爱倾注在对家的神守魂牵上了。由于沙娇的原因他们还没有孩子,何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夫妻关系,也没有影响她对这个家的关注和热爱。
焦急的等待有时比虐待还要难忍。关子力坐卧不安,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机。
八点半,楼梯上响起皮鞋后跟敲打水泥地面的声音,关子力知道是沙娇回来了。
沙娇刚从乔仁君那里回来,见到出差返回的丈夫心情紧张是自然的。偏偏关子力又木荇脸,一声不吭,这使她更加紧张。下午乔仁君给她打电话,约她下班后到东海大酒店9。8房间去。走进铺着厚厚的驼色地毯的套间,乔仁君迫不及待地把她拉到怀里,俩人缠在了一起。
沙娇的心情特别好。院里落实乔市长的指示把她提为护士长,正是今天下亇宣布的、晚上她又对乔仁君提出到医学院进修的事,他也满口答应了。她无师自通地运用风尘女子特有的本领,把性爱献给并不诚于自己的男人,然后从这个男人那里得到所析盼的东西。她觉得这种付出与得到是一种对应的因果关系,双方各有付出,又各有所得,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在她间到家里见到己的丈夫时,传统的贞操观才把她搞得如此狼狈,良心发现似的感到了不安。不,不能不安,不能狼狈,女人应该学会掩饰自己。掩饰并不是坏事,维护这个家庭需要掩饰,维护自己的名誉也需要掩饰,维护关子力维护乔仁君同样需要掩饰。把什么事情都撕开摆在人们面前,把所有的面纱都撩起展示给人们,这个世界就得灭亡。她需要乔仁君,以尽可能地满足虚荣心;但她也不能没有关子力,他是生活安宁的依赖。
她定了定神端着饭菜走出厨房,尽量表现得自然平常。
七
贾仁山正为儿子上大学的事烦着心。
省里下来分数这天,刚一上班,贾仁山就给招生办打电话,想比刘主任帮着查查分。电话拨了一个小时,全是忙音。没办法他比欧阳文生带着车抓紧跑一趟。欧阳说付局长定好九点半用车,还有半个小时,怕赶不问来。贾仁山把眼一瞪:“其它事先搁搁,你去你的。”
九点半,付一信来叫司机,见贾仁山在那里,便说他要到儿个剧团转转,了解一下闰庆汜演排练的情况。费仁山说午让欧阳带着出去了,一会就回来、卜信有些生气,边往保温杯里倒水边说:“这个欧阳怎么搞的,说好了九点半出太一他还乩跑!”
贾仁山正烦着呢,听付一信这么说也没了好腔:“老付,你配辆专车算了,省得今天他坐明天你争、”“哎,我说老贾,你这是什么意思?”付一信的火气刚才还窝在肚子里,听了这话一下到了嗓子眼,不过出了口的话还是比较委婉:“老贾,你分管秘书科,平时要多抓抓纪律,还是要按定下的用车制度办,先公后私,先急后缓,不然大家会有意见。”
贾仁山的修养比付一信要差一些,他像被人点了穴位一般,猛一激灵:“谁有意见就说出来!摆到桌面上不是更好吗?”这话他说得阴阳怪1,就像付一信有什么事没摆到桌面上来似的。
贾仁山引出一个尖锐的能使空气爆炸的话题,付一信反倒冷静了。他不想为了坐车的事V贾仁山争下去,更不想把文化局正昌职之间的平衡打破,尽管这平衡是那么脆弱那么表面那么虚伪。付一信知道,贾仁山早就看中了文化局长这个位子,也在乔副市长那里做了手脚,想让卜面起点作用叫他尽快把位子腾出来。年初,根据乔副市长的建议,贾仁山分管了人事和财务,大权在握,他更是目中无人。就像关子力背后说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贾仁山时不时地对他的建议或安排行使否决权,工作上总是不顺当,好像不出点别扭就显不了他的才华似的。付一信卑看出来了,这个贾仁山不光给他出难题,还在班子里拉拢见风使舵的叶宁,在局里拉拢老实本份的欧阳文牛―,在下属单位拉拢想走点上层路线的头头脑脑……看来,贾仁山真要在文化系统建立内己的势力范围了,真要对他这个局长实行孤立战术了。好在他付一信还能驾驭全局稳住阵脚,没让贾仁山把局面搞得那么糟;好在他对文化局长这个位子看得并不那么重,他还要干更大的事业。贾仁山算什么,自己比他有年龄优势,有基层经验的优势,也有得到市委市政府领导充分理解信任的优势。更重要的是他自信自己的人品和威信与贾了山不是同日而语的。市里领导包括乔副市长在内已经暗示他几次,说乔副市长年龄大了,准备安排进人大;作为副市长的后备人选,他是最有实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更要稳扎稳打,既出工作成绩,又协调好人事关系,为自己创造更好的舆论环境和人缘环境,绝不能因小失大,让今天这种事成为导火索,把隐而不显的矛盾明朗化。
付一信悠然地抽着烟,翻着报纸把利弊得失思索了一番。他没接贾仁山的话茬,看似无所川心地等车,倒把贾仁山弄得不自在了。
贾仁山忍受不了付一信的沉默。在对手的沉默中他感到心虚,感到无处发泄的压抑,感到被人藐视的无奈。不过,他也不想在此时此地与付一信论战,来日方长,好戏还得慢慢演。想到这里,他又恢复了几分曰信,给付一信扔过去一支烟,做出请原谅的姿态。付一信拿起这支烟,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看牌子,见是云烟,点着抽起来。
正在这时,欧阳文生和司机回来了。见付局长坐在那里,欧阳很有些尴尬。正想解释,瞥见贾局长丢过来的眼神,他稍一迟疑,拿起暖瓶给付一信倒水:“付局长,我们加油去了,耽误了一会:
欧阳查来的分数使贾仁山很是吃惊。他这才知道贾海这小子根本不争气,成绩考了个稀里哗啦,比录取分数线少18。分!要是贾海在跟前,他会上去扇他几个耳光,还会踹他几脚,把他臭骂一顿。现在他却怎么也冲动不起来,有的只是自责只是悲哀只是觉得愧对亡妻。刚才给付一信甩凉腔的精神头全没了。
自责有什么用呢?还得想办法让儿子上大学!对,抓紧找找招生办的刘同吾主任,让他给出个路子,他准有办法。即便花些钱送点礼,只要小海能上大学。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想到刘同吾,贾仁山又犯了难为。这可是个狮子大开口的主儿,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别看他刚从县里上来没几年,还是土里土气的土包子样,但人家眼皮活会办事,给市里头头送走了不少学生,很得一些领导的赏识。刘同吾那没有棱角、常常挂着笑容的丝瓜脸,那点头哈腰、永远直不起腰板的奴才相,那白眼珠多于黑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小眼睛,那短粗的不匀称的身材,总让人有一种吃了苍蝇又吐不出来的感觉。贾仁山去过他家,给人一个暴发户的印象:全套星级宾馆化的装修,一个房间一台彩电、一台冰箱,电话是每个房间一部外加厕所一部共五部,当然是一个号码的分机。卧室里铺的是新疆纯毛地毯,书房里摆的是意大利羊皮沙发。最扎眼的是客厅那台38寸画王彩电。贾仁山当时就想,这还不都是收礼捞的便宜。虽说告刘同吾的人民来信不少,可连人家的汗毛也没碰着,人家照样是招生办的主任,照样掌管着A市学子进大学门的签证权。他不点头,考上了你去不了好学校;他认可了,考不上你也可以去。这里面到底有啥诀窍,只有天知地知鬼知神知了。
用什么办法打通刘主任这个关节呢?贾局长想到了阮亚平。刘主任在蓝房子喝酒时经常夸他这个小姨子,说她是阿庆嫂式的美人,说谁要娶她当了老婆真是上辈子积的德,当时贾仁山特讨厌他那色迷迷的眼睛酸溜溜的腔调。要不是在酒场上,他会接着给他来个窝脖儿,弄他个下不来台。不过事后一想,刘同吾还真是喜欢亚平。他离婚后三天两头去蓝房子喝酒,有时人家在别处请他,他也非要把酒场挪到蓝房子来。如果让亚平去找刘同吾,肯定会手到擒来,说不定以后还能与刘同吾结成亲戚呢!他摸起电话,如此这般地给亚平说了一番,让她今晚就去刘同吾家。末了又嘱咐她从店里备些礼品,账就记在文化局的户头上。又是记文化局的户头!阮亚平对姐夫的这种做法早有反感,可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她放下了这个沉重的电话。
贾仁山的电话给阮亚平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她不想去见刘同吾,她早就看出这是个心怀叵测的家伙。他到蓝房子喝酒,每次都吩咐小姐叫老板来敬洒。亚平去了,他又动手动脚她厌恶这个招生办主任。可是,这是小海上大学的事,是姐姐生前最牵挂的事。小海没了妈,她要替姐姐多给他一点母爱。她不能让这个没妈的孩子受屈,她想让他与其他孩子一样能进大学校门。听姐夫说,小海上大学的事不找刘同吾谁也办不了。为7小海,再为难硬着头皮也得去。
阮亚平当晚去了刘同耔家。她心里有一种慷慨赴义的悲壮感,仿佛这不是去给小海求情,而是故意把险恶引向自身。
刘同吾开门见是阮亚平,不禁一阵惊喜。
“阮经理光临寒舍,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阮亚平把礼品放到刘同吾面前的茶几上,似乎告诉这位主任她不是空手来的,是拿了几饪块钱的礼品来求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