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阮莉莉说的却完全与陈火林这次受阻的行动无关。
在学总驻会领导的分工中,阮莉莉还负责职称工作。这档子事李国贤本来是让高良才管的。高良才调动时,刚好碰上那一年的职称评定工作开始,学总机关又刚好有个专业干部退休,空出了一个研究员职称指标。阮莉莉提出自己连年得国家级大奖,要求申报研究员职称。这使李国贤一时不知所云。
阮莉莉作为行政领导,可以评资格,不可以聘任。而她的目的是评聘结合。另外,明摆着有许多人不停地在告状,阮莉莉连一则千字文都写不通顺,错别字连篇。她的那些“学术成果”都是利用职务强占的。不光这样,在她自己填的成果一栏里,那些名字排在她后面的学术着作的真正作者都成了她一手培养的人才。恬不知耻可以说到了极点。
李国贤正犹疑着,想不出对策,阮莉莉的“老爷子”打了电话来,哼哼哈哈地让李国贤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老爷子”电话差不多是刚放落,阮莉莉的电话跟着就追来了,问李国贤在她填的职称申报表上签了意见没有。李国贤说,对她的职称问题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这工作政策性强,他不太熟悉。干脆由他向领导班子建议,让她来抓好了。阮莉莉一点没有谦让,立刻说,这也好,这方面的情况我确实比谁都熟悉。
李国贤私下想,这么离谱的事应该办不成。自己不卡,总会有道过不去的卡子。没有想到阮莉莉几乎没有任何周折就把事办成了。李国贤摆摆头,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多嘴多舌。否则不但无济于事,得罪了这样一个泼妇,还不知给自己惹来怎样一身臊。从此就更加放了手,一心陶冶于他的“木石而已”。
阮莉莉找陈火林,用的是请求和商的口气,其实却是要施舍他:她这次特地在省里为学总争了一个正高职称指标一一她是特地为陈火林争的。她说她早就看过陈火林在党校学习时写的那篇咨委领导批示过的论文,对他的理论功底,当时就很佩服。“那样高质量的论文,我们这儿有些研究员到死都写不出来。”阮莉莉说,过去陈火林在县政府工作,不好评学术研究职称,现在到了省学总,就在岗了,评定和聘任为研究员,是理所当然的事。
陈火林静静地看着阮莉莉那张化了浓妆的脸。那是一张满是真诚的脸,几乎看不出表演的痕迹,只不过这真诚跟那张浓妆形成的面具一样脆弱。
“谢谢你的好意。”陈火林让自己尽可能显得感激,“我肯定不够条件。”
“为什么?”
“事情明摆着,我还在试用期。”
“你的试用期还有不到半年吧?职称真要批下来,至少要一年呢。”
“如果我的试用期满组织考察不胜任,我还得回老家的。”
“你说笑话。你怎么可能不胜任。”
阮莉莉高声笑起来,立刻又急忙止住,大约感觉到脸上有粉屑簌簌下落。
“现在说这些,还嫌太早。”陈火林说着,站起来,“不管怎样,我真心真意感谢你的关照。”
晚七在招待所,跟龚腊梅通话时,陈火林说了阮莉莉找他的事。龚腊梅马上反应过来:“他们想收买你。你要当心,他们已经觉得你是个祸害。”
陈火林笑说:“有那么严重吗?”
龚腊梅提高了声音:“怎么没有!不要忘记,最毒妇人心。”
陈火林更厉害地笑起来:“你也是妇人啊。”
龚腊梅嗔道:“你笑,你只管笑,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陈火林说:“我才不哭。我要哭就拱你。”
龚腊梅哼道:“你该死。”
电话两头静默下来。两个人都想到了房事,想到了他们相拥时的和谐和快乐。
这绵绵的有一点酸涩的甜蜜的快意,被随后的一个粗暴电话粉碎殆尽。
“我操你娘卖X!”
电话里是一声充满了醉意的含混却极力想表达明确的怒吼。
“你是谁?”
“操你娘卖X的,告诉了你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老子是熊志明!”
陈火林心惊肉跳。他绝不相信这会是一个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已经有了高级技术职称的知识分子打的电话:“你为什么这样骂人?”
“你自己心里明白……”
对方的话筒显然被什么人夺走了。先是一阵扭动挣扎的声响,然后电话被重重地砸下。
十五
陈火林几乎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龚腊梅的预感是不错的,阮莉莉对他做的姿态不过是一场风暴的前兆。他心里不是没有数的。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跳出来向他发难的会是熊志明。
到学总之后,陈火林跟熊志明有过几次接触。这个人看上去落拓不羁,心里其实分明。他敢怒敢骂,但从不做小动作。而且他骂的往往都是该骂的,只不过话说得难听,让人难于接受。但断不至于像在昨夜电话里骂得那样粗鲁凶恶。陈火林曾在他办公桌边的墙上看到贴在上面的一首诗:
行吟泽畔哀屈子,
虚席夜半伤贾生。
荣辱死生尔尔事,
昆仑肝胆写汗青。
显见是一首题以自命的诗。
那份书生意气和那种寸草不堪,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同一个人所为。
熊志明是攻汉代文学的。进学总工作之后,他闷着头译注的贾谊文陚在学术界多少还有些反应,但并没有什么认真的重视。评职称时作为学术成果填上去,有关的负责人只问:得过奖没有?没有国家级的,省级的有没有?没有,那就只好让有的同志。熊志明把那些得了各种奖的论文找来,拜读了一通,批了五个字:“通通是放屁。”说,放屁还不容易,我也放一个给你们闻闻。也跟着到领导讲话、上级文件去翻找那些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套话,再大报小报地寻章摘句,来深刻阐发这些套话的微言大义,实际上就是设法找一个让人觉得新鲜的角度,把现成的套话变着法子作一番排列组合。让他自己都觉得在嘲弄和作践自己的智商。却果真中了奖,而且是大奖。但中奖也就是中奖而已;阮莉莉当初加名字时许诺的要破格提他为研究员的事却迟迟没有兑现,还分去了他一半奖金。熊志明要发火是有来由的,只是为什么把矛头冲着陈火林呢?
上午,陈火林一进学总机关,就感到了异样。所有碰见的人都尽量回避他的眼光,他一过身,又在他后面三三两两聚起来,窃窃私议。在办公室门口,他差点撞上小魏。其实是小魏正从里面冲出来。他赶紧让开身子,小魏从他锊边头也不抬地跑过。他从后面看见小魏的肩膀在很厉害地耸动。
郭新生在陈火林办公室门口等着。见到陈火林,他快步迎上来,很愤慨地把一个信封递到陈火林手上:“今天早上我一进办公室就在门后面的地上看到这个,明显是从门外塞进来的。我一问,几乎个个办公室里都有。太不像话了,这是在搞‘文革’嘛!”
这是一封举报信。举报的对象是尚在试用期的省学总党组成员、副主席陈火林。举报的内容拉拉杂杂,其至包括了陈火林在全国性的会议上自吹自擂。其中最有斤两的有三条:一是利用职务之便强行让自己的内弟承包省学总的工程;二是同女性下级关系暧昧;三是抢占专业干部的职称指标。
陈火林只觉得头轰然一响,像突然挨了一闷棍。他在县里呆了那么多年,当了那么多年大小负责人,还从来没有给人这么指名道姓地举报过。原以为省学总这样的清水衙门,顶多是人心曲折些,还不至于伤天害理,没有想到竟比基层更险恶。
陈火林发了一阵呆,抬起头,对满脸同情的郭新生说:“你请回去吧,谢谢你。”
郭新生很认真地看着他:“这地方向来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不必在意。这里谁都怕治,谁都怕惹,除非有人杀了人,放了火,上面不会有人来问事的。”
陈火林说:“我会主动清求审查:
“那又何苦呢。”郭新生很为陈火林抱屈。
陈火林凄然一笑:“这是我自己的事。”
陈火林坐到办公桌前,把那封举报信在桌上展平,又读了一遍,心情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这伎俩其实很拙劣,因为跟被举报者为人作事的品行相去太远。除了显出中伤者自己的恶毒,没有一件可以坐实。陈火林当了很多年政府官员,他很清楚,对于一个受攻击的人,最可怕的是真实,不是谣言。虽然谣言一时也可以搞乱视听,让人瞎起哄,所谓无风不起浪之类,但终究构不成实质性的损害。
有鼻子有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龚腊梅堂弟在学总接下的几件维修工程。整个工程量包括:
一、疏通楼道里的男女厕所下水,解决厕所里遍地粪水横流,要用碎砖头垫着才能走近便池的问题,同时也就可以让楼道里整天的屎臭尿臊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二、下水问题解决之后,对厕所破损的墙面、地面、门、窗、便池和隔板进行修补、油漆和更换;三、做完这些事之后,如果维修费还有结余,就把各个办公室和楼道用石灰水粉刷一遍,算是搞一次多年未搞的卫生。
这笔维修费,是陈火林跑基建费时顺便争取来的。他的理由很充分:拟议中的省学总基建即便顺利,也至少要三五年时间才能成为现实,而省学总目前的办公条件,几近于水深火热。
财政部门的一个处长被他磨缠不过,在自己的权限范围里给他追加了一万块钱的年度维修费。
这笔钱怎样用,他跟小魏商量过。他的意思要搞招标。小魏说,招标当然好,免得大家疑神疑鬼。但你一万块想做这么多事,只怕没有人肯来。
招标的文告贴出去一个月,果然应者寥寥。偶尔来了几个人,问问情况,也就退去。事情搁了一些日子,直到龚腊梅求他给堂弟救个急。他想,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真是为公家办事,怕不了那么多。就答应了下来。
事先,他让金宝先到办公室,找总务科,再让总务科的人带到小魏那儿。然后他才过去,当着办公室许多人的面交待:
―、先订合同,包断工时。具体多少工时,跟办公室负责总务的人商定。二、包工不包料,金宝他们只管做事,材料采购由学总办公室管。三、完工后由办公室负责验收。验收达不到合同规定的质量要求,必须返工,返工不付工钱,还要赔偿材料损失。
条件很苛刻。但金宝那帮人的日子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也只有认了。
那次在小饭馆吃饭,陈火林就跟金宝打过招呼:“你这回总算来看我了,我很高兴,说明你理解我了。不过,这回不是我帮你,是你要帮我。我把单位的那点事让你做,你事情要比别人做得好,钱要比别人要得少才行,你能答应我吗?”
金宝一直低着头出闷气。他是万不得已才来见陈火林的,他感到屈辱。现在陈火林这样说话,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抬起头来看龚腊梅。
费腊梅说:“一家人,只有相帮着。你吃了亏,姐夫在单位才好说话做事。”
金宝涨红了脸,想说什么,还是止住了。
金宝他们还在弄厕所的时候,机关里就有了议论,很快大家就知道那个一身臭气的乡下人是陈火林的内弟。有人很忧虑:县太爷以权谋私的尾巴到底是夹不住了。
办公室主任小魏实在听不过,解释说:“这个小工程一直找不到人做,陈主席的亲戚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接的。不要冤枉人。”
那些有忧虑的人说:“我们也是好意。瓜田不系鞋,李下不正冠,这个道理陈主席应该懂的。”
办公室其他跟这事有关的人很窝火:“这里头有什么私可谋?全部贪污,不就一万块钱吗?”一齐去找陈火林请愿,“趁早罢手,学总这地方,谁做事谁倒霉。再做下去,我们都要成你的同案犯了。”
当时陈火林很坦然,劝道:“大家来议论,来监督,是对我们的关心,是好事。等工程结束,把决算账目公布出来,大家就会清楚。”
现在却依然有了举报信。而且,这举报信发送的面显然很广泛。这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陈火林给办公室总务科打了个电话,让他们通知金宝把那维修工程停下来。金宝他们就要把厕所的事弄完,正准备着粉刷和油漆办公场所。这事相对好做些,钱嗛得也比弄厕所时整天在屎尿里打滚容易多了。听说让他们停工,一个个瞪大眼睛,眉头立起来:“你们也太拿我们不当人了吧。我们有合同的。你们无故废约,我们可以告你们!”
正吵成一团糟,陈火林来了:“金宝,是我对不起你。你要告就告我。我来赔你们。”’
金宝血红了眼睛看着陈火林,突然狼似的嚎了一声:“省学总,老子个鸡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