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同意立项”并不等于正式立项。就是有一天款子真的拨下来了,可以动工基建了,谁来主这事?总不能一把手李国贤自己赤膊上阵。高良才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管基建废了多少人。他怕这类事就跟怕瘟疫一样。阮莉莉倒是自告奋勇,大包大揽,能让她干吗?赵金诚一味“好一一好一好’’,却并不是承担责任的表态。
一桩天大的好事就这样拖了下来,拟议中的雀学总建设成了一个美丽的梦想,一张看得见、摸得到却不能吃的画饼。
李国贤也就仍住在他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里。
屋子老是老,却高大宽敞。那时候人口密度不像如今这样大。盖房子虽然是粗砖陋瓦,占地却大,房间因此又高又阔。李国贤的几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或上大学,家里只有他们两口子。他爱人是医生,一当班就不回来,家里也就老是李国贤一个人。李国贤落得清静自在,一心一意侍弄树根和石头。书架、写字台、茶几、床头柜、阳台栏杆,连厕所里的壁橱,到处都是张牙舞爪、颜色斑斓的“根雕”和“奇石”。剩下来不及处理的,就这里那里到处绊脚。这些树根和石头,都是他出差时不辞劳苦地留心弄回来的。有一次弄了沉甸甸的几大纸箱,送行的人帮他送上火车。被乘警盯住,认作走私犯。火车一开就来查他。结果当然是一场误会。恼羞成怒的乘警还是以超重为由罚了他的款。他掏钱时跟接受检查时一样喜笑颜开。他觉得这本身就是喜剧,是他木石情趣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生平无所好,惟木石而已。”
李国贤一面向陈火林炫耀他的那些树根和石头,一面感叹,表示他的淡泊明达。
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他自己手书的一幅字,是明人陈继儒《岩栖幽事》里的一段话: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了;剑令人悲;蒲闭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葬鼎令人古。”
读这幅字、想想写字人在其中的寄托,不知为什么总有些不是味道。不管怎样,李国贤几十年总是在一个严肃的机关做事,就像一块山里的熏肉,长年累月地笼罩在灶火柴烟里,熏也熏成人们预想的味道了。何至于反倒弄出这样一股落魄士大夫的意气来呢?先前在县里,他是把一个省委部门的领导看得很神圣的。
陈火林那天在李国贤家里坐到很晚。他原希望听到李国贤从单位一把手的角度谈谈学总的性质和现状,以及对他将要开始的工作的点拨或交待。但李国贤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谈他的那些树根和石头。陈火林不好坏他的兴致,便按住对省学总的满肚子疑团,随着李国贤的话头转了真是不错,一只梅花鹿,栩栩如生。”陈火林倒不只是为了恭维。那只根雕的造型的确很精致:有虬曲的角、细长的腿。头部有一个恰到好处的瘢痕,酷似温驯的眼睛。身上的梅花斑是惟一人工的痕迹,但必要。
“不错吧,这是我从一个农户的灶火中抢出来的呢。”李国贤很得意,“有人愿出一个大价钱买呢,我怎么会卖。”
陈火林说:“艺术无价。”
“也没有那么高。”李国贤说,“说它好,只是因为像。但像顶多只能算精品,还不是神品。你看这个怎样?”
李国贤让陈火林看到的只是一截尺把长的细枝,粗不及小拇指。陈火林看了一会看不出什么深奥美妙的地方。
李国贤便洋加指点:你看这凤眼、这尖喙、这高扬的冠,不是一只凤头吗?当然这只是一种提示。关键在这枝条上一中间忽然往上挑起,然后以一个极优美的抛物线垂下。一只风凰的全部精神就都在这里了。这就是神似。所谓神似就是在像与不像,似与不似之间。有时甚至“不像”比“像”更像,“不似”比“似”更似。这就是古人说的离形得似,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云云。
陈火林眨着眼睛,很天真的样子。心里想,书记这番说教,不知是否另有深意存焉。想着,却又实在捉摸不出个所以然。看石头的时候,他发现其中一块很像龙尾砚,随口问了一句:“李书记写字为什么不用?”
李国贤淡淡一笑,说:“你看,你也这样问。许多人总是问,这个可做灯柱,那个可做花架,为什么不物尽其用。这就是人我之别了。木石于我,只是玩味之物。玩味就是审美。中国人的审美就是讲味道的,‘美’字就是‘羊’和‘大’,羊大为美嘛。审美本身就是一种功利,而且是一种大功利。为什么非要去求这大功利之外的小功利呢。木石如此,一个人,一个单位又何尝不如此?你如果能以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把有缘与你相处的人们好好捉摸一番,会是件很有意味的事。比起静止凝固的木石来,人是动态的,千姿白态又不断变化,也就更有意味得多。问题在于你能不能保持一种超脱的心境。我这样说,你不会有什么误解吧?我的意思是想给你消极的影响,我是说,你刚来,凡事不急,先观察一段。社会科学不就是捉摸人嘛。学总就是捉摸人的人总在一起,总在一块做什么?还是捉摸人:
李国贤总算说到了正题。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让陈火林觉得,他本身就不太好捉摸。看起来他深居简出,修身养性,但对单位的事,却明显没有一件没有数。
阮莉莉是“小戏子”,却两次拿到正经八良的全国性论文大奖。陈火林后来弄清了,阮莉莉都是搭的别人的车。当了多年的行政干部,又总在上层走动,阮莉莉人头和政治敏感都不缺。加上精力旺盛,这儿年连连参加评奖,把各层次评选机构的程序和人事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晓得什么东两能让评委帮着说好话,命中率高。阮莉莉分管学总的一个内部刊物,编辑部打算作重点发的稿子,她发现能对上评奖口径的,就一把抓住。作者若在基层,她就许诺把他调上来;本单位的,就许诺提拔或晋升职称,惟一的条件是同意让她作为论文的第一作者,把名字署在前边。
这样做,她是公开的,并不瞒人。她说她的目的是创造条件让人才脱颖而出。那些渴望“脱颖而出”的人才也没有不乐意的。
惟一让人遗憾的是,大奖拿回了,阮莉莉许的愿却不能兑现。因为李国贤不召集开会,只委托别人开会,但他不出席,也就只能研究一般的行政业务问题,不能列进人事议题。
阮莉莉一再开空头支票,自然是很没有面子。她又要强,就更加死乞白赖地胡搅蛮缠。
但是说到阮莉莉,李国贤却并不像陈火林从别人那里看到的那样深恶痛绝。李国贤很平和。他认为阮莉莉的存在并不都是凭关系、凭无耻。她有她的合理性。凡能存在的事物都有合理性。她合理就合理在满足了多方面的需要:她不去抓,那些符合上级意图的论文说不定就埋没了;有了奖,那些需要以此为政绩的各级部门和领导就什么话都好说;就是学总本身,这几年能时常被领导提起,没有阮莉莉和她的得奖,还真不行。阮莉莉这几年取得一些成绩,许多人就骂她学术骗子。他们自己就比她好到哪里了吗?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还是那句话,慢慢来,不要着急。时间长了,你的认识就会丰富起来。如果问我有什么忠告,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不要太执着。这地方也不宜太执着。庄子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总是有些道理的。”
六
陈火林拜访过李国贤之后,头脑冷静了许多。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岂是发得蛮的地方。先前当县氏,只要书记不干预,他来了火也是可以咋咋呼呼地发泄一下的。在这里,就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上任之前,省委有关领导跟他谈话时就叮嘱了:省学总是很重要的单位,你的工作是很光荣的,但也很艰难,既要有高度的责任感,又要有过细的科学态度和工作作风。上任工作了一段,他才体会出,领导这番话并不全是套话。连李国贤那样练达的老资格都只能隔岸观火,他又怎么能拳打脚踢。虽然还不至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但还是小心温和些的好。
省学总刚恢复的时候有一百多号人。这几年,老的老了,退的退了。相当一部分中青年业务尖子“孔雀东南飞”,去了特区,另谋高就或是下海了。剩下来在职的儿十号人头齐脚不齐。加上领导班子长期不健全,也不团结,几个头把自己分管的部门当作个人的势力范围,各据一方,互不通气,一个单位像个散7的架子,七零八落。整天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文艺学会的助理研究员熊志明形容说:省学总是一口活棺材。
熊志明是去年省学总在全围获奖论文的作者之一。此前,阮莉莉在把自己的名字作为作者署名加到前面的时候,是对熊志明许诺过让他破格(因年限不到)晋升副研究员的。结果没有办成。熊志明就觉得受了愚弄。他喜欢喝酒。现在就喝得更勤。每喝必醉,每醉必骂娘。
骂归骂,却不是没有根据。陈火林上任,基本上是接替高良才的工作。李国贤的意思,一个单位的领导分工,不宜随意作大的更动。火林同忐是长期搞行政工作的,学总的业务工作要熟悉还需要时日,应该用其所长。而且,火林同志来管行政,也是许多同志向省委请求过的。李国贤说的都是事实,有人心里不服,嘴上也说不出什么。所以不服,是因为行政工作实际处于一个单位总协调的中心位置。说是为业务部门服务,其实服务也就是权力。没有权力服什么务。
陈火林想,不管省学总怎样,自己处在这个位置,还是应该有所作为。否则,辜负了组织,也辜负了龚腊梅。龚腊梅对他的前途是充满了信心的。当然他的动作也不能大。以他目前的处境,想大电大不了。他既要找到一条途径使自己能够有机地介人这个笮位的事务和这群人的情感,同时又要小心地避开各种显现的和隐蔽的人事纠葛。
惟一妥善的做法是埋下头来,先易后难地办几件有全局意义的实事。
陈火林先去省政府找了分管科教文卫的吴副省长。吴副省长调镇前在陈火林所在的地区先后当过行署专员和书记,对陈火林很赏识,在他的提拔和使用上起过决定性的作用。陈火林来看他,他很高兴,说:“你的想法是对头的,应该好好干。没有困难,还要我们干什么。凡事都有两面性的。一个单位条件差,基础薄弱,起点就低,相对而言,工作的成效也比较容易出来。省学总目前的状况是不太理想,你只要努力去做,面貌就很快会有所改变的。你们这一块也正好归我管,我会尽力支持你。”
从吴副省长那里回来,陈火林不光是信心倍增,甚至有一种豪情。他决定从向省政府正式提交省学总基建的报告起,开始他在省学总试用期的第一步。
报告由办公室主任小魏起草,陈火林作为分管行政的负责人核定。因为领导班子不开会,就分别送各位领导签阅。赵金诚连签了三个“好”字。阮莉莉说:“我要下乡,不看了。”
阮莉莉说的也是事实。今年参加全国论文评奖的篇目还没有着落,最近她又发现一篇很有希望的文章,便急着要去看望作者。作者是下面地区专科学校的一个教师。她要去礼贤下士。抓住今年的评奖对她是非常重要的。她档案上的出生年龄在原始记载的基础上连着往小里改写了三次,已经比她妹妹还年轻了。但即便如此,也到了该退休的岁数。尽管“老爷子”已经给有关部门讲过自己的意见,“这样的专业人才就是到了八十岁也应该留用”。但于目前干部制度的要求实在说不过去。作为专业人员,如果手头有课题没有完成,退休时间相应延长就比较名正言顺。
领导班子四个人就有个对这样重要的事不表态,陈火林有些作难。好在报告转送到李国贤那黾,他马上就签发了。
事情虽然还只停留在纸面上,但已在学总机关引起了地震。
知识分子还是浪漫的多。虚无的理想且常常当成现实,何况面前的事情已经有鼻子有眼了。陈火林是县长出身,政府方面的运作方式他了如指掌。他来了就是干这个的,焉能干不好?学总机关的人一时间几乎把陈火林当成了救星。他在机关里走动,人们的头都像葵花似的跟着他转,留下一路敬意和期盼。每到一个扎人堆的地方,人们都立刻站起来迎候他。他不再三让大家坐,大家就都陪他站着。
陈火林很直接地受到这种善意的撞击,很感动:一个笮位再散乱,只要有人认认真真地领头,大家还是能够凝聚起来,抱成团干事业的。召集他分管的部门干部开会的时候,他很真诚地说:“我们的干部群众中有正气,需要我们去树立;有潜力,需要我们去挖掘;有积极性,需要我们去发挥。看来,一个单位正不正,先要看领导正不正;一个单位有没有作为,先要看领导有没有作为。”他的话赢得了大家很热烈的掌声。事后有人说,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鼓过掌了。有的人巴掌还真拍痛了,通红。
第一把火旺旺地烧起来,火焰首先燃烧的是自己。陈火林觉得自己的劲头一下子蹿得老高,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不知是不是有些想龚腊梅,总是辗转难眠。工作上的事也总是挥之不去。他想,要把学总机关刚刚打破沉闷的这股势头,设法保持下去,让生动活泼、心情舒畅不光形成一种短暂的局面,更要形成一种长久的风气。
第二天早上,他让办公室主任小魏去买块小黑板,挂到机关大门后一侧的墙上,每天在上面出一个谜语,或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或一副对联的上联,让机关的同志猜或对。猜对了或对上了的,由办公室发一个小礼品作为奖励。这种活动,他先前在县政府主事时提议组织过的,对活跃机关气氛颇有作用:一时之间,机关大院,楼里楼外,厕所食堂,上班下班,总有人在猜谜答对,探讨切磋,显着热闹,也显着风雅。这样的活动,在省学总这样高文化、高知识层面的单位搞起来更应该不成问题。
因为小魏从没有类似经验,头一批题目都是由陈火林从句己积累的一大堆这类游戏资料中精心筛选出来的。
这些题目应该说都不俗,比较适合学总这样一个学术性团体的特点。
比如说谜语“刘邦大笑,刘备大哭”,就应该比较能对文学学会的口味。
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明敁想引起法学学会的兴趣:两个合伙人将一宗共同的货物寄存于码头货栈,讲好启运时必须两个货主同时到场。次日货主甲雇船先到,称货主乙忽染急病不能前来,但货需即刻启运。适逢货栈当家的未到。小伙计擅作主张让货主甲将货取走。等头天被货主甲灌醉睡过了头的货主乙赶到,货主甲及货已俱无踪影。货主乙遂向货栈索赔。他的理由无疑是最充分不过的:昨日已经议好是货主二人同时启运。货栈未能守约。但诉讼结果,货栈却成了胜方。为什么?
半副上联倒真能为难文学学会的才子:驾一叶扁舟,划两片桨,支三四面篷,坐五六个客,过七里湖,到八里河,离开九江,还有十里。
这一类游戏,陈火林从小就喜欢做。从中学当班干部、大学当学生会干部,到以后当老师,当校长、局长、县长,他常常组织这类智力性的游戏活动,屡试不爽,都能得到预期的成功。他相信省学总也不会例外。
七
司机从火车站接了陈火林,也没有请示,就直接往招待所开。陈火林看出来了,说:“还是先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