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仕途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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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陈宗辉的故事(1)

祁智

陈宗辉大专毕业后到市财政局工作。他被安排到老干部处,处长是局党委副书记兼的。书记是局长,局里只有一个副书记。副书记原来是副局长,是局长的上级,而且提拔过局长,只是被年龄卡住了,就做了副书记,成了局长的下级。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又因为副书记年龄过线了,不会有什么威胁,局长就把许多本该是自己牢牢抓住的事,交给副书记管,比如纪检、办公室,既从繁琐的事务中解脱自己,又尊重了老领导。这样,加上党务、工会、共青团、老干部处,副书记整天忙,而且不说累。距离退休不足两年了,副书记却迎来了人生最辉煌的时期。看他的热情和干劲,如果不是一刀切,他还真能当一把手,再干上一两届。

老干部平时并不到老干部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只有发工资的时候,老干部才会来局里一下。来一下,也不是就一定到老干部处来。一般来说,他们对老干部这三个字比较敏感:曾经是干部的,现在已经不是干部了,就要显得超脱、知趣一些,尽量回避干部,表示自己不倚老卖老、不碍手碍脚;曾经只是相当于国家干部,实际上连副科长都不是的,当然更不能朝干部中凑。老干部的工作,说到底,就是工资、福利、娱乐、生老病死等,这些工作都可以由办公室或者工会负责,老干部处完全可以不设。但是,设和不设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无论从政策上,还是从人之常情上考虑,都有设的必要性。因此安排一间办公室,安排一个工作人员。机关常常这样,安排出来的部门,都是必要而不重要。所以,一听说局里要来一个大专生,原来的工作人员就要求离开老干部处,把位置空出来给陈宗辉。

副书记没有时间管,老干部不常来,而工资、福利、娱乐又不是天天有,生老病死的事也不是天天发生,老干部处就比较冷清。老干部处惟一的工作人员陈宗辉,就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他一杯茶、一张报纸。有时候也串串门,但看到其他人都在忙,他只好缩回办公室,继续喝茶、看报纸。过了几天,他搞明白了,老干部处没有什么油水,几乎没有什么前途。都是和离退休的老人打交道,有什么油水和前途?不被他们缠住就算幸运了,所以没有人愿意到老干部处。他心里不免会有想法,觉得局里欺生,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但他也就是想想而已,他能怎么办呢?他是大专生,又没有后台,能进财政局真是天大的福分,现在连重点大学的毕业生都难找工作!你不要以为老干部处可有可无,副书记和陈宗辉简短地谈过一次话,从中央到地方,都必须尊重老干部。我一定尊重老干部,把工作做好。陈宗辉认真地说。他还从来没有和副书记这样高的级别的领导说过话,副书记主动找他,让他激动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睛都被副书记说亮了。陈宗辉上中学的时候,成绩不错,可高考没有正常发挥,又没有填好志愿,最后进了大专。他想再考一年,他爸爸说: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情况?万一你明年还没有今年考得好怎么办?考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他妈妈说:大专怕什么?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光。他就进了大专。他在大专是高分,看上去老实、沉稳又不失机灵,班主任让他当了班长。他干得不错,二年级的下学期入了党、当了学生会主席,还在三年级的时候被评为省优秀大学生。毕业前夕,同学们削尖了脑袋找工作,经常碰壁。人才市场的情况是这样的:研究生多多益善,本科生考虑考虑,大专生以后再说。他不敢去人才市场,怕被上了本科的同学看见。本科的同学应该比他晚毕业一年,但他们也迫不及待地到人才市场去串,好像要感受一下气氛。三年的碰上四年的,三年的怎么说?如果他在中学时的成绩不好,也就算了,可他在中学时是一路领先的,他在中学时更像是四年的,而他们更像是三年的。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走投无路,心情很不好。班主任却让他不要着急。你的工作,我会尽力让学校帮你考虑的。班主任说。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大权在握的领导,至少胸有成竹。他说:我会找学校反映的。学校一定会让你进一个好单位,让其他同学清楚,只要表现好,即使读的是大专,也是有前途的。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班主任又说。陈宗辉进了市财政局,到了老干部处。孟老师,谢谢你。陈宗辉有一次回学校见班主任,真诚地说。班主任摆摆手。他在学校的一场权力之争中站对了队,刚被许诺不久的将来出任系副主任,正春风得意。重点大学以学问为本,老师一般都不想当什么系主任、副主任,因为主任副主任虽然有一些好处,但要为大家服务好,会占去不少个人的时间,所以,重点大学的主任副主任一般都是大家轮流干:你还没有当过,该你服务几年了。但这是大专,教学为主,科研为辅一一大专能搞什么科研呢?条件不够,老师自身水平也不够,于是主任副主任的职务就显得重要了,如同一个有抱负的猴子没能变成人,就要想方设法当猴王。班主任笑着说:不要谢。这一,是你努力的结果;这二,我帮助你,我也有私心,你出在我的班上,是我的成绩。

我好像一工作就退休了。陈宗辉半开玩笑说。

哪里,你前程远大呢。班主任说,你跟着副书记好好干。到一个地方,关键要跟对人。

他快退休了。陈宗辉说。

班主任笑着说:他快退休了,你跟着他,才不会犯忌讳。再说,他和局长的关系不一般,你跟着他,实际上是绕了一个弯子跟了局长。

陈宗辉笑了一下。他在一瞬间好像成熟了。成熟的程度并不和年龄成正比,有的人即使很年轻,也能及时适应环境、调整心态。陈宗辉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大专的出色表现就说明他有成熟的基础。

没有谁像陈宗辉更像一个本分的机关工作人员了。他每天老老实实地上班,除了大小便之外,都坚守在岗位上。他桌上是一本业务书籍。过了几天,他拉开抽屉,桌上是一本业务书籍,抽屉里是一本小说。如果有人进来,他的大腿往上一抬、往里一送,抽屉就关上了。他是在等副书记注意他。他设计好了和副书记单独会见时的对话,包括对话时的表情。副书记抽烟,他不抽,但他买了一包红塔山。他把在递烟时候的对话都准备好了:

李书记,您抽烟。

副书记笑着问:你又不抽烟,你哪来的烟?

买的。陈宗辉说。

副书记接过烟问:你买烟干什么?

为老干部准备的。陈宗辉说。

副书记把烟在指甲盖上顿了顿,问:你为他们准备烟干什么?

万一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递根烟过去,总是能缓和一下的。陈宗辉说。

实际情况与陈宗辉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就像一个既有本职工作又有社会兼职的人,只满足于完成本职工作,却把社会兼职做得红红火火;或者就像一个很会吃饭的人,在家马马虎虎吃,在外吃得脑满肠肥,副书记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原本不是他管的部门,好像他还有精力做更多的事情。老干部处有人就行了一一陈宗辉不是调皮捣蛋的人,否则不会被安排到老干部处而毫无怨言;老干部只要不出事就行了一一这年头要出事还真不容易。他有这些就满足了。他至多在门口探一下头。在陈宗辉的印象中,副书记的头像乌龟一样在门口一伸一缩,既像是问候,又像是查岗。如果没有长远的想法,稍微成熟就足够了,而如果理想远大,即使比较成熟也还不够。陈宗辉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成熟是多么的幼稚。坐在办公室等副书记,相当于守株待兔、坐以待毙,要真正引起副书记的注意,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是不行的,只有干出一些实绩来。他知道把他安排在老干部处,是没有把他当一回事,是柿子专拣软的捏,但他宁愿把这看作是希望一个年轻人能开创新的局面,否则老干部处要一个年轻的大专毕业生干什么呢?弄一个临时工或者一个临退休的人就行了。他迅速穿过了最初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决定安心做一些事情。他一家一家地给老干部打电话,或者等他们来局里的时候请教,了解他们的家庭成员、住址、身体状况、就诊医院,了解他们的困难、要求,还查清了他们的血型、嗜好。他把摸到的情况画了一张表格贴在墙上。陈宗辉的做法很让老干部感到新鲜,并且为之感动。他们觉得有人来关心他们了,来温暖他们了。他们的老年本来是复杂、混乱、冷清的,现在变得单纯、清楚、热闹了,因为他们已经化解成表格,让人一目了然。有时候,他们会到老干部处,望着墙上的自己幸福而羞涩地哈哈大笑。市财政局的人发现,老干部到老干部处的次数多了,老干部处热闹了。好,好。副书记拍着陈宗辉的肩膀,很高兴。老干部处能这样,成绩是陈宗辉的,但向上看,说明副书记领导有方。陈宗辉看到副书记高兴,自己也高兴了。他写了一篇《新形势下如何做好老干部工作》的文章,准备寄给省委组织部主办的《阵地》。他把副书记的名字署在自己前面,再交给副书记审阅。副书记卷着稿件批评陈宗辉:你怎么能这样呢?明明是你写的,我一个字都没有写。文章是我写的,但做法是你的。陈宗辉说。那,副书记说,至少也应该把你的名字写前面。陈宗辉笑着说:把我的名字放前面,人家也许就不发表呢。哦?这是为什么?副书记明知故问。陈宗辉装着没有看出来,说:副书记,人家认的是你呀,人家哪里认识我?副书记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好像要说一件重要的事。他背着手,稿件卷成圆筒敲着腰,边踱边说:小陈,这次就算了。过几天,我还真要找你,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是有一些想法,可我没有时间写成文章。我说,你写。我们真正合作一次。年纪大了,是该总结总结了。副书记感慨万千地说。一瞬间,陈宗辉激动得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他想起红塔山,拆开,抽出一支递过去。

李书记,您抽烟。

你又不抽烟,你哪来的烟?

买的。

你买烟干什么?

为老干部准备的。

你为他们准备烟干什么?

万一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递根烟过去,总是能缓和一下的。

副书记点上烟,透过烟雾看着面前这个刚来的大专毕业生。真正有难解决的问题,就是递根金条过去也没有用。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赞许地和陈宗辉笑笑。

陈宗辉等副书记找他谈想法。他在等待中度日如年,也在等待中体会到了一种幸福。他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拿到去欧洲考察的飞机票,等待起飞的日子的来临。但副书记还是难得到老干部处,有时候见到他,问这问那,就是不谈想法,好像根本就没有合作的事。他明白了,副书记那天的话,是要及时将自己从尴尬的话题中引开。这是技巧,也是艺术。他就不再空等。他再次提醒自己,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切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做出一些成绩。自己目前的表现,还不足以引起副书记更多更大的注意。即使副书记现在就注意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总不能因为他画了一张表格就提拔他吧。他把目光放在成绩上。但是,对一个在老干部处工作的人来说,要做出大的成绩是很难的。他思考了不少时间,没有好办法,只好决定还是一家一家去跑。

老干部住在这座城市的许多地方,就好像有谁随手撒了一把豆子,豆子落得到处都是。陈宗辉就骑着自行车去找他们。去之前,他先打电话:

我是老干部处的小陈啊。我想来拜望您,您看。

老干部一般都说:啊呀,不巧啊,我要参加一个活动。

那我以后再找机会。陈宗辉一般都说。

不,不,你来吧。老干部一般都说,我把活动推掉。

陈宗辉就去了。他敲开门时,老干部大多把老花眼镜架在鼻子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或者拿着一本书。因为他们都还不是高级干部,所以家里不可避免地弥漫着普通老百姓家庭都有的气息,但地面和桌椅都是收拾过的,来不及藏起来的有碍观瞻的东西,临时用报纸或花布蒙着。家里的其他人不是被藏在里屋,就是被打发到外面去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打电话,不仅是约定,而且给老干部提供了做准备活动的时间。如果他冒失地闯上门,彼此都会尴尬。

喝茶。老干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