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队员现在住在水边码头区的一间宽敞的大房子里,这是一个当地荷兰商人的财产,他非常愿意把房子让给他们,把自己一家人迁到城镇里的公寓里,因为他不想让一条龙待在家门口。由于龙甲板毁坏了,泰米艾尔不得不睡在沙滩上,这让当地的西方居民十分惊慌。泰米艾尔也感到厌恶和沮丧,因为海滩上寄居着许多气人的小螃蟹,总是把他当成岩石。在他睡觉时,它们就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家,在上面寻找栖息之地。
劳伦斯和格兰比在去吃晚饭的路上停下来和他告别,至少泰米艾尔肯定了劳伦斯的新装束,他认为这个造型很漂亮,尤其表扬了上面的金色的扣子和丝线。“配上剑相当帅气。”他用鼻子围着劳伦斯嗅了一圈,以便能够更清楚地检查他,然后补充道:这把遭到怀疑的剑是他送给劳伦斯的礼物,因此在他看来,这是整个装束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劳伦斯不会感到脸红的部分。他的衬衫,谢天谢地藏到了外套下,世界上所有的刷洗也不能让他从羞耻中走出来;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臀部接受这么细致的检查;至于长袜,他已经把它藏到了长长的靴子里。
他们让泰米艾尔在两名中尉和一队东印度公司领导下的士兵保护下自己吃饭,这支士兵是东印度公司的秘密力量,乔治·斯坦顿先生把士兵借给他们来保护泰米艾尔,不是担心他遭到危险,而是为了阻止那些过分热情的祝福者。不像那些逃离海边的西方人,中国人从小孩到中年人,都没有被龙惊吓到,因为天龙非常稀少,而且几乎很少离开帝王的统治区域,因此世人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据说,如果看到一条天龙,最好上去摸一下,这是无上的荣耀,能够给人带来好运。
斯坦顿安排了这顿饭,就是为了给军官们提供一点娱乐,让他们缓解因为灾难而引发的紧张情绪,但他没有意识到竟然让飞行员们陷入到换衣服的绝望中。总不能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拒绝这么慷慨的邀请,最后他希望能够找到可以令人尊敬的着装。现在,他正苦恼地准备着在餐桌上忍受辛苦,忍受同伴的消遣。
刚开始,他的到来遇到了一阵礼貌而吃惊的静寂,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拿起一杯葡萄酒向乔治先生致敬,咕哝声便开始了。一个年纪大点的专员、一位看上去有点聋的绅士非常清楚地说道:“飞行员总是带来惊奇,谁知道接着他们的脑袋里会有什么想法。”听到这些话,格兰比眼中闪烁着愤怒,由于房子小,他们能够听到一些更加轻率的话语。
“你觉着他这样穿是什么意思?”查瑟姆透过旁边的窗户看到劳伦斯时,低声对格罗森·派尔先生询问道。查瑟姆是一名刚刚从印度过来的绅士,派尔先生身材肥胖,正把兴趣集中在自己的钟表上,判断他们多久会走进来吃饭。
“嗯?噢,如果他愿意,他有权力按照东方王子的样子打扮自己,”派尔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耸耸肩说道,“我们也是一样,你闻到了野味了吗?我已经有一年没有闻到野味了。”
劳伦斯把脸转了过去,看了看开着的窗户,表现出同样的高傲和被冒犯的神情。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进行解释,严格意义上说,他被接纳为皇室成员完全是形式上的接纳,只是为了保存中国人的颜面,因为中国人坚持天龙的同伴必须是皇室的直系亲属。而对英国人来说,英国非常愿意接受这样一种无关痛痒的方法来解决泰米艾尔的蛋被劫获所引发的争端。至少除了劳伦斯外,对任何人都无关痛痒。劳伦斯拥有一个傲慢、专横的父亲,肯定对这种接纳会表现出相当的愤怒。事实上,这种考虑并没有阻止他:他愿意接受任何既不被看作叛国者,又能够不离开泰米艾尔的方法。当然,他从来没有寻求或渴求这样一种显赫和奇怪的荣誉,但人们认为他是那种把东方人的头衔看得高于自己出身的巴结权贵向上爬的人,这让他陷入深深地痛苦中。
尴尬让他一言不发,他永远不会把这次不同寻常的装束后面的故事,作为奇闻轶事和借口讲给大家听,他简短地说话,以回应那些冒犯了他的话语。愤怒让他的脸色苍白而冷峻,目光锐利而危险,这使得他附近的交谈销声匿迹。一般情况下,他的表情友善,谈吐幽默,尽管并没有晒得特别黑,但多年太阳底下的劳作让他的皮肤变成温和的古铜色,脸上的线条大部分情况下都开朗微笑,与现在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人就算不感激他们的生命得到了保障,至少应该感激与北京的外交活动成功的运气。如果这次外交活动失败了,就意味着两国间的公开战争和对中国贸易的中止。如果这次外交活动成功了,只需要牺牲劳伦斯和他手下人的生命。他并没有期待任何类型的感恩戴德,但如果遭到了冒犯,他会轻视他们,但如果遭遇嘲笑和粗野的对待,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我们进去吗?”乔治先生比平常更加迅速地说道,在桌子旁,他尽力打断同伴中间不自然的气氛,他把仆役长派到酒窖六次,每来一次都带来更加奢侈的葡萄酒;尽管斯坦顿的厨师手头的原料有限,但饭菜依然非常丰盛:一个盘子里有一条味道鲜美的煎鲤鱼,一个盘子里是蔬菜炖螃蟹:现在轮到它们成牺牲者了;而在桌子中心的是一对肥美的烤鹿臀,还有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宝石红颜色的葡萄干果子冻。
交谈又开始了,斯坦顿真诚地渴望让他和同僚们感到舒服自在,劳伦斯对于他的这种苦心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自己的心情慢慢开始缓和。喝过最好的勃艮第葡萄酒后,他的心情更加放松了。没有人再谈论关于衣服或皇室关系的话题,几轮酒后,劳伦斯心里已经解冻了,边吃着那不勒斯小点心和松糕,还有加白兰地的桔子冻,边饶有兴趣地开着小玩笑。就在这时,餐厅外面传来了骚乱声,最后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哭声,房间里不断升高的嘈杂声和含糊不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有的杯子停在半空,一些椅子被推到身后,斯坦顿摇晃着站了起来,请求大家的原谅。他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门突然被撞开了,斯坦顿的仆人神情焦虑地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嘴里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中国话。他被另外一个东方人轻轻地但异常坚定地挤到一旁。这个人穿着打补丁的短上衣,头上戴着一个圆形帽子,帽子顶上有一个羊毛织物做的圆球。这个陌生人的衣服上有几个地方脏兮兮的,沾满了污渍,看上去不像是当地人的装束。在他交叉的双手上有一个架子,架子上站着一只表情愤怒的鹰,褐色和金黄色的羽毛乱蓬蓬的,黄色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不安地在杆上移动着,它的喙不停巴嗒着,巨大的爪子在木头上抓挠着。
当他们吃惊地看着他时,他也吃惊地盯着他们,当陌生人说话时,屋里人的更加震惊了:“请原谅,先生们,打断了你们的晚饭。但我的差事很紧急,请问威廉·劳伦斯先生在这里吗?”
由于喝了点酒,劳伦斯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当意识到来人找的是他时,他有点吃惊地站起来,离开桌子,在鹰不太友好的目光注视下,接过了密封的防水布袋。“谢谢你,先生,”说完,他又瞥了这个人一眼,消瘦而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不完全是中国人:眼睛尽管是黑色的,但略微有点倾斜,在形体上更像西方人,肤色像是上了光的柚木,但很明显天生是这个颜色,不是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的。
陌生人礼貌地点了点头,说道:“很愿意为您服务。”他没有笑,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有点消遣地看着屋里人的反映,很明显他习惯于激怒别人。他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然后向斯坦顿轻轻地鞠了个躬,像他来时一样,直接穿过了几个听到吵闹声匆忙赶到屋里的仆人,迅速地离开了。
“去给塔肯先生送点儿点心。”斯坦顿小声对仆人说道,把他们支走。同时,劳伦斯把注意力转到了他的袋子上。由于夏天天气炎热,蜡已经变软了,盖印也快掉光了,封条并不容易揭开或撕破,拉在手上就像柔软的糖果和粘手的细线一样。里面只有一张纸,是来自多佛的兰顿上将的亲笔信,以生硬的风格发着正式的命令,只看一眼就足以明白信的内容:
……据此,要求你一刻也不要耽误,马上去伊斯坦布尔,在那里H·M·萨利姆第三部队服役的名叫梅登的军官会接待你。根据协议,要精心保护皇家军官的财产--三只龙蛋的孵化,以避免出现意外情况,你把它们直接送到指定给他们的军官,那些人将在邓巴的营地等着你……
结尾是通常的严酷的语气:
就这样,无论你还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失败,否则的话,你们就会有麻烦。
劳伦斯把信递给格兰比,然后向他点点头,把信传给了瑞雷和斯坦顿,这些人都聚集在了图书馆的隐蔽处。
“劳伦斯,”格兰比把信递出去后,说道,“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待几个月的时间来修船,必须马上就出发。”
“是的,你们打算怎么走?”瑞雷看完信,抬起头说,“港口上没有别的船能够担负起泰米艾尔的重量,哪怕只要几个小时都不行,没有地方休息,你们就不可能飞越海洋。”
“这里不像我们飞到新斯科舍,只能通过海洋飞行,”格兰比说,“我们可以选择陆地上的路线。”
“噢,得了吧。”瑞雷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不行?”格兰比质问道,“即使抛开维修不谈,通过海洋也不见得是最好的路,我们不得不绕过印度,这要花费许多时间。相反,通过陆地的话,我们可以穿越鞑靼地区,这样更是一条捷径。”
“是的,你可以跳入水中,一路游到英国,”瑞雷说,“快总比迟到好,但迟到比永远到不了强。‘忠诚’号会把你们更快地带回家。”
劳伦斯一边听着他们的交谈,一边又重新集中注意力阅读这封信。从一系列命令的大意中很难判断紧急程度,尽管龙蛋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孵化出来,但它们经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不能被不确定地留在那里。
“汤姆,我们必须考虑,”他对瑞雷说,“如果天气不好的话,我们很有可能五个月才能航行到巴士拉,从那里,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从陆地上飞到伊斯坦布尔。”
“最后,很可能会发现三条小龙,”格兰比说。当劳伦斯问他时,他坚定地认为三只蛋可能离孵化出来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或者至少不会远到让他们安心。“很少有龙能够在壳里待上两年,”他解释道,“海军部不会在他们离孵化不到一半的时间去运送他们的,任何比这孵化时间短的龙,你都不敢肯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出来。我们不浪费时间了,只是为什么他们派我们去而不是从直布罗陀海峡直接派人去,这一点我不太明白。”
劳伦斯对不同职责的军团驻扎地不太熟悉,也没有考虑这种可能性,现在他对于把这个任务派给了他们也感到十分奇怪,毕竟他们离着那里太遥远了。“从那里飞到伊斯坦布尔需要多长时间?”他不安地问道。这条路线沿岸的很多地方都在法国控制下,但不是到处都有巡逻,单独一条龙飞行应该能够找到地方休息。
“两周,如果一路飞得辛苦些,少休息点的话,或许时间更短些,”格兰比说,“但我觉着如果我们去的话,即使通过陆地,也不可能少于两个月。”
斯坦顿一直在焦虑地听着他们的商量,现在也插话说:“那么,这些命令现在才到这里是不是说明情况不太紧急呀?我敢说这封信这么远到达这里,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或许更久。这么多月过去了,情况不可能不发生变化,否则的话,军团会派离那里更近的人去。”
“如果附近有人可以派去的话,”劳伦斯表情严肃地说。英国的龙非常紧缺,在任何类型的危机中,几乎都不可能空余出一两条龙来,当然不可能用一个月时间往返,也不能用泰米艾尔这样的大型战役龙。波拿巴可能马上就要穿过英吉利海峡发动进攻,或者对地中海舰队发动进攻,现在只剩下泰米艾尔还有点自由,一些龙一直坚守在孟买和马德拉斯。
“不,”劳伦斯考虑完这些不太乐观的可能性后,问道,“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做这些假设了,无论如何,读到‘一刻也不要耽误’,泰米艾尔还能够走时,我们必须得走。我知道自己会怎么看待听到这些命令时,还在因为潮汐和大风而在港口拖延时间的上校。”
看到他开始要做决定时,斯坦顿马上说:“上校,请你不要把这件事情考虑得这么严重,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而瑞雷由于和他已经相识九年,说话更加直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劳伦斯,你不是打算做这么疯狂的事情吧。”
他补充道:“我不认为等待‘忠诚’号做好准备,是‘在港口拖延时间’,如果你愿意,可以耐心地等一个周,天气可能会好一些,现在通过陆地上空飞行的路线就好像是在暴风雨中轻率地出发。”
“你这话听上去像是我们要撕开自己的喉咙一样,”格兰比解释道,“我不否认拖着行李穿越沙漠困难重重,危机四伏,但有泰米艾尔在,没有人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们只需要晚上找个地方休息。”
“对于这么大的龙,你们能得到足够的食物吗?”瑞雷回击道。
斯坦顿点了点头,马上抓住机会说道:“我觉着你不了解你们要穿越的地区多么荒凉和广阔。”说着,他从书和文件中为劳伦斯找了几张这个地区的地图:即使在羊皮纸上,这依然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在无名的荒地的延长线上,只有几个孤独的小城镇,沙漠在大山后面延伸着,隔断了去路。在一张满是灰尘的破碎的地图上,一只蜘蛛般古老的手在空白的黄色碗状沙漠中写下了“这里三个周找不到水”。
“请原谅我话说得这么重,但这是一个不计后果的行程,我相信海军部里没有人会跟你们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