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龙大战】
燥热的风吹进了澳门,并未令人感到凉爽,只是加重了沤臭的海水味,港口上到处都是臭鱼烂虾和成堆的深红色海藻,还有散发着臭味的人和龙制造的废弃物。即便如此,“忠诚”号的水手们依然靠着栏杆坐在甲板上,呼吸着流动的空气,他们一个靠着一个,挤成一团,以获得小小的休息空间。他们中间不时会爆发一些小争执,然后前前后后地推挤着,麻木地交流着,但是热浪涌来,他们的争执马上归于沉寂。
泰米艾尔烦躁地躺在龙运输船的甲板上,盯着广阔海洋上的白色薄雾,在他巨大的阴影中,值班的飞行员正躺在那里打着盹。甚至连劳伦斯也不得不牺牲自己的高贵和尊严,脱下外套让自己凉爽一点,为了躲避别人的视线,他只好坐在泰米艾尔前腿的弯曲处。
“我确定我能够把船拖出港口。”泰米艾尔说。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不止一次地这么说过。当这个美妙的计划再次遭到拒绝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他确实能够拖动像龙运输船这么巨大的船只,但是顶着风的话,他根本无法将船拖出港口,只会让自己精疲力竭。
“即使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你也几乎不可能拖它走那么远,”劳伦斯安慰地补充道,“在广阔的海洋中,几英里可能会有用,但目前我们最好待在港口里,这样或许会更舒服些。即使我们把船拖出港口,航行的速度也不会太快。”
“真是太遗憾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却不得不在这里等待风。”泰米艾尔说,“真想赶快回家,那里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我们来做。”为了表示强调,他用尾巴呯呯地敲打着空心的甲板。
“我想你不要有那么高的期望,”劳伦斯有点灰心丧气地说,劝说泰米艾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并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现在,他并不期待着事情有什么转机,“你必须准备着忍受一段时间的耽搁,在这里是这样,回家也是一样。”
“噢!我发誓我将会非常耐心。”泰米艾尔说,然后他马上不再说可能会让劳伦斯抓住的小破绽,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前后矛盾,“但我确信海军部能够很快公正地对待我们的事情。当然,就像我们的队员应该得到公平的待遇一样,龙也应该得到公正的待遇。”
劳伦斯从12岁开始出海,后来成为了一名海军上校,接着事情突然发生变故,他成为了一名龙骑士,在这之前,他一直非常了解海军委员会的绅士们,他们不仅监视着海军,也监视着空军,他们的性格中并没有什么敏锐的正义感。这些官员们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所有普通人的行为准则和真正本性,成为了蹑手蹑脚、微不足道的政治动物,而不是一个人。在中国,龙所享受的相当优越的待遇让劳伦斯大开眼界,很不情愿地正视他们在西方所遭受的悲惨遭遇,但至于海军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至少就现状来说,哪怕只需要国家花费很少一点钱财,他都对此不抱有任何希望。
无论如何,他总是忍不住私底下抱有些许希望,一旦回到家乡,就回到他们在英吉利海峡的位置,投身于保护国家的忠诚事业中,如果泰米艾尔没有放弃他的目标,至少以后能够逐渐调整。劳伦斯并没有真正地抱怨这些目标,这是自然公正的。毕竟英国处于战争中,他意识到,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要求自己的政府做出让步会有点太轻率:就像是叛变一样。泰米艾尔本来可以留在中国,享受着他作为天龙一生下来就拥有的奢华和自由。他返回英国主要是因为劳伦斯,同时也希望能够改变同事们的命运,尽管劳伦斯疑虑重重,无法直接提出反对意见,但不说出来,他倒觉得有点不忠诚。
“你真是太聪明了,我们应该首先付费。”泰米艾尔继续说,这些话又加重了劳伦斯的内心的负罪感,就像在他的心头上又加了炉火一样。他曾经提出这些想法,主要是为了让泰米艾尔提出不太偏激的建议,而不是因为他提到的其他事情,比如说伦敦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拆迁,以便为龙们提供足够宽阔的道路,但派龙代表到国会发言,除了他们进入建筑有困难外,这样做肯定会让所有的人都逃得无影无踪。
“一旦我们付费,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会容易得多。然后做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给人们钱,他们喜欢钱,就像你为我雇佣的那些厨师一样,他们做的东西味道真是美极了。”他补充道,这并不是一个不合逻辑的推论,烤肉的浓郁香味越来越强,渐渐掩盖了港口的恶臭。
劳伦斯皱了皱眉头,向下看了看。船上的厨房就在龙甲板正下方,炊烟缭绕,从甲板的木板缝中冒了出来。“戴尔,”他把信使叫过来说,“去看看下面正在干什么。”
泰米艾尔吃惯了中国式龙的饮食,只能提供屠杀的新鲜牛肉的英国军需官无法满足他的饮食需要,因此劳伦斯许诺了高工资后,找到了两个愿意离开家乡的厨师。新厨师不会说英语,但却非常自负,总是自作主张。职业的妒嫉使船上的厨师和助手与他们在厨房炉子旁撕打起来,竞争气氛相当浓厚。
戴尔沿着后甲板的楼梯快速跑了下去,打开了厨房的门:浓烟滚滚,涌了出来。很快,在传动装置上的了望员大喊“着火了!”值班军官疯狂地摇起了铃,整个船上丁丁当当地响起了铃声。劳伦斯大喊着“坚守岗位!”然后派人去叫消防员。
所有疲倦和无精打采马上消失殆尽,水手们跑着找来水桶。两个大胆的水手冲进了厨房,拖出了几个跌跌撞撞的人:厨师的助手,两个中国人,一个船上的男孩,但没有看到厨师。水桶里的水源源不断地倒了进去,水手长咆哮着,在前桅上敲击着手杖,给手下人打出传递提桶的节奏,一桶桶水倒进了厨房门。但透过甲板上的裂缝和缝隙,烟仍然不断涌出来,越来越浓,甲板上已经感觉到了灼热:绕在两根钢柱上的绳子开始冒烟了。
年轻的迪格比反应敏捷,已经组织了另外一些海军少尉。这些男孩正一起用力,展开缆绳,当他们的手指握住滚烫的钢柱时,忍受着灼伤的疼痛,不断发出嘶嘶声。剩下的飞行员都在栏杆旁,用水桶从海里拉水,倒在甲板上,把甲板弄湿。甲板上蒸汽缭绕,不一会儿,厚木板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灰白的盐碱外壳,甲板吱咔作响,像一群老人在呻吟。接缝处的焦油也开始熔化了,沿着甲板流淌着,烤焦时发出刺鼻的味道,并冒着黑烟。尽管劳伦斯曾经看到过泰米艾尔舒服地躺在正午阳光晒烤下的石头上休息,但此时,温度太高了,他也不得不把四条腿都轮换着抬起来,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来缓解热度。
瑞雷上校也在汗流浃背、辛勤劳作的人群中忙碌着,当水桶来来回回传递时,他大声喊着为水手们鼓劲,但他的声音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火的温度太高了,现在处于干燥季节,船在港口待了很久,在炽热阳光照耀下,木头非常容易燃烧。巨大的货舱里装满了旅行的货物:包在稻草里、装在板条箱中的精致瓷器,成捆的丝绸以及备用的新帆布。火只会沿着四个甲板一路向下走,易燃的货物将使火苗无法控制,很快会一路烧到火药库,将船炸得粉碎。
早上值班的人正在下面睡觉,也从下甲板上挣扎着跑了上来,冲乱了痛苦的递水的队伍,他们被烟呛得张嘴大声咳嗽着,气喘吁吁。尽管“忠诚”号是一个庞然大物,前甲板和后甲板上仍然无法装下所有的船员,而龙甲板几乎全都笼罩在火苗中。劳伦斯抓住一根柱子,站到了甲板的栏杆上,在忙乱的人群中寻找他的队员:大多数人都在龙甲板上,但没有看到另外一些人:瑟罗伍兹,他的腿在北京的一场战斗中受伤,仍然上着夹板;外科医生凯恩斯可能正独自在船舱里看书;他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另外一个信使艾米丽·罗兰:尽管她马上就要11岁了,但要想穿过热火朝天、奋勇挣扎的人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厨房的烟囱上突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原来金属通风帽开始朝甲板上跌落下来,就像花谢结子一样。泰米艾尔本能地不高兴地向后退了退,发出嘶嘶声,把脖子伸长回头观看,翎颌平整地贴在脖子上。他那巨大的臀部已经绷紧,一条前腿放在栏杆上。“劳伦斯,你那里安全吗?”他焦急地喊道。
“安全,我们都很好,赶快飞到高空!”劳伦斯说。随着木板开始跌落,考虑到泰米艾尔的安全,劳伦斯挥手让手下人下到前甲板上。“火穿过甲板时,我们最好能够阻止它,”他补充道,主要是为了鼓励那些听到他的话的人。事实上,一旦龙甲板塌了,他无法想象他们还能够扑灭这场大火。
“好的,我会过来帮忙的。”泰米艾尔说着,飞到了空中。
一些胆小怕事、只想保命的人已经把船尾的小艇放到了水里,希望避开正在火中绝望挣扎的军官的注意,独自逃命。当泰米艾尔意想不到地离开船,降落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痛苦地跳到水中。泰米艾尔根本没有在意他们,只是用爪子抓起小船,像勺子一样把它伸到水下,举到空中,水从空中滴下来,船桨也掉了下来。他小心地让船保持平稳,飞了回来,把里面的水倒到了龙甲板上。从天而降的洪水像瀑布一样浇了下来,倾倒在甲板上,发出嘶嘶声。
“拿斧头来!”劳伦斯急切地喊道。在蒸汽中用斧头砍木板,真是酷热难忍,让人汗流浃背。他们把斧头刃不断砍在潮湿、浸满焦油的木头上,每砍一斧,滚滚的浓烟就会从砍断的地方冒出来。当泰米艾尔再次把水倒下时,所有人都尽量保持住自己的位置。但持续不断地泼水只能让他们继续工作,浓烟依然滚滚。奋力劳作时,一些人摇摇晃晃地倒在了甲板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此时,甚至没有时间把他们抬到后甲板上,因为每一分钟都异常宝贵。劳伦斯和他的军械维护师普兰特并肩作战,毫无规律地轮换着挥动斧头,衬衫上留下了黑色汗水的淡淡痕迹,就在这时,甲板突然像枪声一样啪的一声断裂开来,龙甲板的大部分掉了下去,跌落到下面咆哮的雄雄火焰中。
一会儿,劳伦斯在危险的边缘上摇晃起来,他的第一上尉格兰比迅速把他拖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劳伦斯眼前一黑,差一点在格兰比的臂弯里跌倒。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而短浅,眼睛也被灼伤了。格兰比刚拖着他走到半路,另一次水流冲了下来,把他们冲到楼梯尽头,抵到了前甲板上的一个42磅的大炮上。劳伦斯使尽全力靠着栏杆站了起来,靠在边上狂吐,但此时比起头发和衣服发出的辛辣的臭味,嘴里的苦味根本算不了什么。
剩下的人正从龙甲板上逃生,现在又一次巨大的水流直接浇到了火焰上。泰米艾尔已经找到了稳定的节奏,烟雾慢慢变小了,乌黑的水正从厨房门流到了后甲板上。劳伦斯浑身颤抖,虚弱无力,不停地深呼吸,却感觉气喘不过来。瑞雷正通过大喇叭粗声发出指令,但在滚滚浓烟的嘶嘶声中,他的音量远远不够。水手长的声音也全部消失了:他正用手把手下人推成一排,指挥他们到舱口去。不久,他组织起一批人,把那些在下面累垮的人抬起来。令劳伦斯高兴的是,他看到瑟罗伍兹也被抬了出来。泰米艾尔又把另一次急流浇到了最后一堆仍然冒烟的灰烬上,接着,瑞雷的舵手从主舱口中探出头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先生,没有烟了,舱位上的厚木板不那么热了:我想火已经熄灭了。”
甲板上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劳伦斯觉着自己能够呼吸了,尽管每呼吸一次都要咳嗽半天,吐出的痰还是黑色的,但这在他看来都无所谓。他拉着格兰比的手,站了起来。甲板上烟雾缭绕,就像是被加农炮的炮火击中了一样。他爬到楼梯上,看到龙甲板上到处都是木板灼烧后留下的洞,还没有烧到的木板边缘像纸一样脆。在废墟中,可怜的厨师的尸体如同一块扭曲的木炭,头骨被熏得乌黑,木腿已化为灰烬,只剩下残余的膝盖骨。
放下小艇后,泰米艾尔在上空不太确定地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落到船边上的水中:船上已经没有地方让他着陆了。他游过来,用爪子抓住栏杆,伸出巨大的脑袋焦急地向船上看去:“劳伦斯,你还好吗?我们的队员都还好吗?”
“是的,我看到所有的人都还在。”格兰比向劳伦斯点点头说。艾米丽栗色头发上的帽子被烟灰熏得斑斑点点,她正从引水器具里拖着一壶水向他们走过来,港口里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但他们觉得这味道比葡萄酒还新鲜,还醇美。
瑞雷爬上来,走到他们当中。“损失太惨重了,”他检查了一下废墟说,“嗯,但至少我们挽救了她,谢天谢地。但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够再次出海航行。”他高兴地从劳伦斯手中接过水壶,使劲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格兰比。“真对不起,我想你的所有东西都被毁了,”他擦了擦嘴,补充道:高级飞行员都住在船首的船舱上,就在厨房下面一层。
“谢天谢地,”劳伦斯茫然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大衣现在怎么样了。”
“四、四天,”裁缝用有限的英语说道,为了防止被误解,他还举起四个手指进行确定。劳伦斯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很好。”现在已经不存在时间不够的问题了,这是对他的一点小小安慰。两个多月后,船才能够修好,他和所有人都可以在岸上凉快了。“你能补好另外一件吗?”
他们低头看了看劳伦斯拿着的作样式的衣服:现在这件衣服比深绿色还要深,上面留有扣子的白色残渣,闻起来有强烈的烟叶和盐水的味道。尽管裁缝没有直接说“不行”,但他的表情很明显说明了这一点。
“你拿着这件吧,”他走到工作坊后,拿出了另外一件外衣,准确地说不是一件外套,而是一件像中国士兵穿的棉夹克,像前面开口的束腰外衣,有一个小翻领。
“噢,好吧。”劳伦斯不安地看了看它。这件衣服是用丝绸做成的,绿色图案十分鲜亮,接缝处用红色和金色的布装饰着,看上去相当漂亮:他最多敢这样说,这肯定没有他在以前的场合中穿得正式的长袍那样华丽。
但是那天晚上他和格兰比要去和西印度公司的专员共进晚餐,因此不能穿不正式的服装,或者就像他去商场穿得那样,把自己用沉重的斗篷包住。当他返回岸边的新住处,戴尔和罗兰告诉他,在这里花多少钱也买不到正式的外套时,他为拥有了这件中国外套而感到高兴。一点也不吃惊,一名令人尊重的绅士无法让自己看上去像飞行员,他们的精细棉布的深绿色在这块西方殖民地上并不流行。
“或许你应该有一个新形象,”格兰比用一种界于高兴和安慰之间的语气说道。他身材瘦长,穿了一件从一个倒霉的中尉身上扒下的外套,中尉住在下甲板上,因此他们的衣物没有遭到损坏。他有一英寸的腕子露在外套袖子外,平常苍白的脸颊此时也泛起了红晕,此时看上去比他26岁的年龄要小得多。但至少没有人会斜视他。劳伦斯肩膀宽阔,穿不进任何年轻军官的衣服。尽管瑞雷慷慨地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但劳伦斯并不想让自己穿上蓝外套,好像他以自己是空军为耻,眷恋着自己仍然是一名海军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