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过乾后的第二天,泰米艾尔显得异常安静。劳伦斯走过来靠近他坐下,有些不安地望着他。此时,劳伦斯不知该对困扰他的事作何解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假如泰米艾尔当初在英国成长时就对他心存不满,希望留下来,那么劳伦斯便无计可施了。哈蒙德几乎不会争论什么,只要能够完成自己的谈判任务,他更关心的问题是建立一个长驻使馆并赢得某些谈判的胜利,而不是将泰米艾尔送回家。劳伦斯绝对不愿意早早促成这项议题。
就在他们离开时,乾告诉泰米艾尔,让他摆脱宫殿的束缚,获得自由。可她并没有邀请劳伦斯也这样做。尽管泰米艾尔没有要求离开,可他忧心忡忡地遥望着远方,不时踱到庭院里一圈圈转悠,而不是和劳伦斯一起读书。越来越忧伤的劳伦斯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想再去看望乾吗?我想她一定非常欢迎你的到访。”
“可是她没有邀请你呀!”泰米艾尔回答。他有点犹豫不决,将翅膀展成不完全的扇形。
“一位母亲渴望与自己的孩子单独见面,这很正常。”劳伦斯说。看来这个理由十分充分而合理,泰米艾尔很快兴高采烈地飞开了。那天傍晚,他回来得很晚,看起来兴奋不已,心里似乎还打算着再回去。
“他们已经开始教我写字了。” 泰米艾尔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说道,“今天我就学会了25个字。你看看好吗?”
“尽你所能吧。”劳伦斯微笑着回答。他不仅逗得泰米艾尔非常开心,而且也极其认真地学习泰米艾尔写下的汉字。当泰米艾尔为了更好地书写,读出每个汉字时,劳伦斯用大羽毛笔代替了毛笔,尽可能地将那些汉字都抄写下来,虽然他对泰米艾尔能否准确发音表示怀疑,但他的努力让泰米艾尔非常开心,甚至感到既羡慕又很舍不得,这让他在这无比漫长的一天里所经历的紧张感全部都消失了。
然而,令劳伦斯愤怒的是,他不仅必须和自己的情感作抗争,还要和哈蒙德就以下问题进行争论:
“你可以陪他一起去,一次拜访就足够让她和你相识的了。”使者说,“但是不允许他长时间的单独拜见。如果他越来越喜爱中国,坚决想要留下来的话,那么我们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了。”
“够了,先生!”劳伦斯生气地说,“我不打算对泰米艾尔持怀疑态度,更不想羞辱他,他只是想和同伴们认识一下,仅此而已。”
哈蒙德丝毫不退让,争论变得更加激烈。最后,劳伦斯总结性地说:“如果我必须做决定,那么这个决定就是:决不会听命于你。目前为止,我还没收到任何指示要听你的命令行动。没有官方支持你就企图巩固权力,这是完全不正当的。”
他们的关系无可避免地变得僵持起来;现在彼此之间非常冷漠。那天晚上,哈蒙德没有和劳伦斯或是别的官员共进晚餐。但到了第二天,在泰米艾尔出游之前,他很早就来到了宫殿里,陪同他的是永瑆王爷。
“他的殿下如此仁慈地来看望我们,我想您会和我,一起去欢迎他。”他在说“我”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劳伦斯吃力地站起来,伸了伸麻木的腿。
“你很善良,先生。就如同你所看到的,我们过得都很舒适。”他以一种略显僵硬的礼节说道,极度的谨慎。他仍然不能明确永瑆的意图。
永瑆微微欠了欠身子,动作十分僵硬,且面无表情。随后他对跟随在他身后的一名男孩招手示意。看样子那个男孩不到13岁,穿着淡紫色的棉质衣服。男孩抬头看了看他,一边点头,一边从劳伦斯身边经过,直接走向泰米艾尔,顺势和他进行了正式的问候:他把手举在自己的面前,手指依次缠绕着,同时把头向前倾斜,用汉语说着些什么。泰米艾尔显得有些迷惑,哈蒙德匆忙打断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和他说‘是’吧。”
“哦。”泰米艾尔不确定地说道。但是他转而非常肯定地向男孩说了一些事情。此时,劳伦斯吃惊地看到男孩爬到泰米艾尔的前腿上,还替自己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永瑆的脸总是很难读懂,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透出满意的神态,然后说道:“我们要进去喝茶了。”说完就转头离开了。
“要确保不要让他摔下来。”哈蒙德匆忙地对泰米艾尔说道,用一种非常关怀的神情看着男孩。男孩正平稳地翘着腿坐着,看起来就像一个佛陀雕像将要从三角墙上掉下来似的。
劳伦斯跟着另一个男人穿过庭院来到住所中。“罗兰!”他喊道,“请问他是否喜欢一些新鲜事物·”此时罗兰和戴尔在后面角落里研究着三角法,听到劳伦斯的问话,她点点头,用蹩脚的汉语和男孩说话。仆人已经迅速地重新摆置了家具:为永瑆安排了一个带有脚凳的悬椅,为劳伦斯和哈蒙德准备了无扶手的椅子,这些椅子被放置在靠着悬椅的右角。他们小心而又礼节性地端出茶水,稍稍地进行了加工。永瑆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仆人最后撤下时,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品尝着茶。
哈蒙德为住处的舒适以及受到的热情照顾表示感谢,非常礼貌地打破了沉默:“这座城市充满了友情和体贴。先生,冒昧问一下--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吗?”
永瑆说:“这是皇上,或许也是上校的愿望。”随后反问道:“您不也印象深刻吗?”
这几乎不是个问题,劳伦斯简短地说:“是的,先生,事实确实如此。你们的城市非常与众不同。”
永瑆笑了,揉搓了一下嘴唇,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劳伦斯向远处望去,所有在英国丛林的记忆和苦难,与此时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又沉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哈蒙德再次大胆地问道:“我可以询问一下皇帝的健康状况吗?就如您所想象的,我们热切期盼皇帝能够接见我们,并且向他递交我国国王的亲笔信。”
“皇上现正在承德。”永瑆漠然地说,“最近他不会回到北京;你们必须耐心点。”
劳伦斯更加生气了。永瑆试着将男孩作为一个新的伙伴介绍给泰米艾尔,与他先前企图拆散他们两个的努力一样明目张胆,而哈蒙德同样也没有表示最起码的异议,在面对这种侮辱性质的言行时,仍然尽力礼貌地与对方交谈。劳伦斯直截了当地说:“殿下的同伴看起来只是一个年轻人。我可以问一下他是您的儿子吗?”
永瑆很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不是” 。
哈蒙德意识到劳伦斯的不耐烦,在劳伦斯说话之前立即插话道:“当然,我们仅仅是因为太高兴了,才没有考虑到皇帝的方便;如果等待的时间太久的话,我们希望至少能够获得和法国大使一样多的自由。先生,我相信您还没有忘记他们对我们施行的残酷攻击,在我们开始旅行时--我希望您能允许我们再次这样说--我们国家的利益和与贵国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比你们和他们更紧密的程度。”
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话表示异议,哈蒙德便继续说了下去。他运用极具煽情的词汇来说明拿破仑统治欧洲的危险性,并强调由此会给中国带来巨大财富的贸易争端,以及不知满足的胜利者扩大他们帝国的威胁,不可能在他们自己的家门口前终止:“因为拿破伦已经做了一次在印度攻打我们的尝试。他毫不掩饰的野心超过了亚历山大。要是他成功的话,你一定会认识到他的贪婪不会因此而满足。”
拿破仑会征服欧洲,打败俄国和土尔其帝国,横跨喜马拉雅山,在印度安扎下来,甚至还有余力在中国发动战争。这种想法对劳伦斯来说简直夸张到了无人信服的地步。他知道,关于贸易的问题,更没有必要和永瑆讨论了,因为刚才他已经大肆宣扬了中国的自给自足。然而,从开始到现在,王爷都没有打断别人说的话,只是一直皱着眉头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最后,当哈蒙德再次请求获得与奎格耐斯同样的自由时,永瑆沉默地接受了。他坐了很长时间,随后说道:“你们可以拥有和他一样多的自由,但再要求任何东西就不合适了。”
“先生,”哈蒙德说,“可能您还不清楚我们的状况,你们不允许我们离开岛屿,甚至不允许我们用书信同任何官员联系。”
“这些确实没有得到允许。” 永瑆说道,“对外国人来说,在北京随意地走动,防碍公务缠身的大臣以及地方行政官员的工作,都很不合适。”
哈蒙德因为这个回答而陷入尴尬的境地,脸上交织着迷惑的神色。而劳伦斯由于身份考虑,已经坐了足够长的时间了。坦白地说,永瑆没有表达什么意思,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此时,那个男孩正在极力逗泰米艾尔开心。既然这个小孩不是他的儿子,永瑆肯定是因为他的个性魅力而从亲戚中挑选出来的,并且把他教导得如此极尽讨好之能事,可能和他以前一样吧。劳伦斯并没有真正地担心泰米艾尔会喜欢上这个男孩,但是他也不打算坐在这里,充当促成永瑆阴谋的工具。
“我们不能这样把孩子留下而又没人照顾。”劳伦斯冷不丁地说道,“先生,请您原谅。”他在桌边鞠了一躬,站起身来。
就如劳伦斯所想的那样,永瑆并没有期望坐下来与哈蒙德说话,只是为男孩提供一个很宽松舒适的环境而已。随后他也站起来,带着男孩离开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庭院。这时让劳伦斯感到满意的是,男孩已经从泰米艾尔的前肢上爬了下来,正全身心地与罗兰和戴尔玩捕鱼的游戏,三个人边玩边咀嚼着船上的面包。此时,泰米艾尔已经漫步到码头,沉浸在从河边吹来的微风中,独自享受着美景与舒适。
永瑆尖声地说了一句话,男孩满脸委屈地跳了起来;罗兰和戴尔也有点不安,瞥了一眼他们扔掉的书本。“我们认为热情好客才是礼貌的。” 罗兰一边快速地说道,一边看着劳伦斯会不会把书本拿走。
“我希望他已经享受了这次旅行。” 劳伦斯温和而让人信服地说,“现在,回去看你们的书吧。”于是他们很快拿起了书本。永瑆不满地与哈蒙德用汉语交谈了几句,随后迈着大步走了。男孩跟随着他离开了。看到他们离开,劳伦斯很是高兴。
“至少,我们很开心奎格耐斯在行动中也和我们一样,受到了同样的约束。”过了一会儿,哈蒙德说道,“让人费解的是,永瑆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讨论这个问题。”他疑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嗯,可能今后我得多学点东西了。”
“您能重复一下您刚才的话吗?”劳伦斯问。
“他说会再来的,同时做一次正式的拜访。”哈蒙德心不在焉地说。
“他的意思可能是指他所喜欢的任何时候。”劳伦斯发现,哈蒙德温顺地接受了进一步侵犯他利益的建议后,生气地说,“我不会花心思照顾他的。为什么您要选择陪这个人,这明显是在浪费时间。您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没有体谅我们。”
“永瑆确实没有体谅我们。”哈蒙德有点激动地回答,“我们的任务是要说服他们。如果他们给我们机会,那么尽力去做就是我们的职责,先生。而我感到奇怪的是,保持礼貌与喝茶会如此考验您的耐性。”
“我也很惊讶,”劳伦斯迅速回击道,“除了先前的所有抗议外,您是如此不关心别人,还企图排挤我的举动。”
“什么,就用一个12岁的小男孩?”哈蒙德提高了嗓门,他简直无法相信劳伦斯竟然如此无礼,“先生,在我看来,您这么恐慌让我非常吃惊,如果之前您没有那么早忽视我的劝告,现在您可能就没有必要如此害怕了。”
“我一点也不害怕。” 劳伦斯说,“但我既不愿容忍如此明显的企图,也不愿让自己每日屈服于让人如此愤怒的侵犯行为。”
“我提醒您,上校,就像不久以前您对我做的一样,您不听命于我,我也同样不听命于您。” 哈蒙德说,“外交的指挥权已经明显掌握在我的手里。感谢上帝,如果我们依靠您,到现在,我敢说您会兴高采烈地飞回英国,在太平洋中,把我们的一半生意抛入您身后的海底。”
“很好,您可以做您喜欢的事情,先生。” 劳伦斯说,“但是您最好让他明白,我不打算再单独留下这个受保护者与泰米艾尔在一起,我想您会发现他并不希望被进一步说服。”“另外,”他接着说道,“也不要期望我会容许那个男孩插进来。”
“也许您会把我看作一个说谎者,或者一个毫无道德的谋划者,但我否认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目的。”
哈蒙德满脸怒气地说完,立即转身离开了,只剩下劳伦斯反复思考对自己的不公平待遇,既生气又感到羞辱。他干脆把这次不愉快的争论看作是挑战的理由。第二天早上,他看到永瑆带着男孩离开了,很明显是因为不被允许接近泰米艾尔。 劳伦斯感到很愧疚,他试着去向哈蒙德道歉,但收效甚微,对方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是否因为您拒绝加入我们而发怒,或是您对他的目的是否估算正确,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冷冷地说,“如果您能原谅我,我就会马上写信,然后离开这个房间。”
劳伦斯只好放弃了,转身去和泰米艾尔告别,而泰米艾尔似乎有点激动,好像非常渴望离开的样子。劳伦斯感到有些内疚和不快:哈蒙德或许并没有错。一个小孩本能地想讨人欢心并不会给乾的同伴以及皇帝的龙带来什么危险。不管永瑆的动机是否正当,乾的动机是否真诚,都没有理由来抱怨哈蒙德。
泰米艾尔离开有好几个小时了。他们所在的房间很小,卧室是由草纸糊成的矮墙隔开的,因此很容易感受到哈蒙德的不快情绪,所以直到他离开,劳伦斯都一直待在亭子里,以免和他撞到一块。已经五个月没有收到任何信件了,自从那次广受欢迎的晚宴以来,再没有什么有趣的活动,而这已是两周之前的事情了;他也不想提及和哈蒙德之间的争论。写字时他一直在打瞌睡,然后又猛地惊醒。
“劳伦斯上校,你醒醒啊。” 孙凯喊道。当孙凯弯身摇晃着他时,劳伦斯差点撞到他的头。
“您说什么?出了什么事?” 劳伦斯有点恍忽地说,然后睁开了眼睛。孙凯用非常标准的英语,带有一种让人联想起意大利而不是中国的口音:“天啊,这会儿您能用英语说话吗?”他问道,显然是想和劳伦斯秘密交谈。
“现在没时间解释。” 孙凯说,“您必须马上和我走,他们正赶过来,要杀掉你和你所有的同伴。”
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湖泊和树木的影子都被投射在宫殿的门上,在椽上筑巢的鸟儿吱喳地飞起。
孙凯语调冷静地传达着如此不可思议的消息,以致于劳伦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白了事情的紧急后,他愤怒地站起来:“我不会因为这样的威胁而去任何地方,没什么好解释的。”他提高声音喊道,“格兰比!”
“先生,有什么事吗?”布莱兹一直在附近的庭院里忙碌着,格兰比跑过来时,他也探出了头。
“格兰比先生,很明显,我们马上要受到一次攻击。”劳伦斯说道,“因为这些房子不能确保安全,我们要占领南面那个小阁楼--里面有池塘的那个,在那里搭建一个了望台,并准备好手枪。”
“好的。”格兰比说完,箭一般地跑开了;布莱兹默默地拿起他一直在打磨的短厚而微弯的刀,递给劳伦斯一把之后,将其他的刀裹好,带上磨刀石,一起运到了宫殿。
看到劳伦斯的反应,孙凯摇摇头说道:“这太可笑了,最大的一支部队正从城里赶来。我只有一只船等在这儿,你和你们的人还有时间拿上东西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