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他却总是说她迥异常人——和他素日交往的女人太不相同。一个人看待世界的眼光,当然是出于自己的经验。
她并不觉得自己就比他知道得多,只不过不同。但是他不愿意接受。中国人知道自己所知有局限,所以虚心;然而西方人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中国人的意见,当然不能听。因为中国有长城和防火墙,所以他们不过是坐井观天,一孔之见——他们直接将这方天拖进否定列表。
当然,喜欢跟他搭讪的还是女人为多。
这天在酒吧——Jack和Eva是两个看着就无比单纯活泼的年轻人,虽然自己开着酒吧,还是喜欢到处晃荡,几乎每晚带着他们西城东城地转吧——又遇见一个年轻女人。
她上来跟他们说自己是演员。可惜子歆不看当今的电视电影,实在不知道她是何角色。只是嘀咕,若是名演员,该是带了墨镜,且不会主动的。她再一解释,子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北漂了。
她浓浓的黑眼圈让子歆想起丽丽,只是她年纪尚小、皮肤还嫩、底妆轻薄,比丽丽自然许多。可是丽丽至少长得比较有特点,眼前这个美则美矣,却是泯然众美女的美。子歆不无恶毒地想,若是一起漂,只怕丽丽还占点优势。
“我叫Hélène。”她说。
“Elaine?”
“不,Hélène——这是法语。”她向侍应要来一支不出墨的圆珠笔,艰难地在纸巾上写下来,尤其把开音符闭音符重重描了一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
子歆哑然失笑:吓唬我不懂法语?我还会说“今晚打老虎”呢!她知道,现在人们英文名字玩厌了,便又去别的语言里寻,以彰显自己文化底蕴深厚、个性独特。
如果只要是用字母写出来,就可以算是英文名——那也没有必要找那么多外援嘛,中文也是可以用字母拼的啊。子歆无无聊聊地想。不过这个女人还算收敛,并没有把古埃及、古印度的名字都起出来。
Jason见了纸巾上歪歪斜斜的大作,抬头看见子歆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和嘴角扬起的不屑,不客气地说:“我们能就叫你Helen吗?”
女人一愣,咯咯笑着给了他一记粉拳:“哎哟,你这个固执的英国人!——哎,好,好吧。”
Helen见子歆在酒吧里也是素面朝天,不禁纳罕;又见他们两人态度亲密,忍不住问子歆:“你是他女朋友吗?”
虽然说的是中文,但是被问得多了,这几个字Jason还是听得懂了。但是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对着空气漠然地笑。
子歆觉得没有必要回答。她知道,对这样的女人来说,所谓的“女朋友”并不是一个权利声明,她不过是要打探敌情罢了,不会“闲人止步”的。这一点Olivia就很明白,宣扬一圈还步步提防。还要在梦中跟子歆算账。
但是子歆觉得,她对Olivia是问心无愧、理直气壮的。
因为直到现在,Jason也还不是她的男朋友。
他虽然叫她来北京,她并不敢据此就自认名分。她也知道,他承认的女朋友大概只会有Olivia一个。她很无奈。看着他,颇有点“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感觉。任她千好万好,怎敢和人家中心藏之、时刻念之的旧情人相比?何况她明白知道自己远不及Olivia。
他们心中所想,Helen一无所知,只顾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因为不会几句英文,要央子歆翻译,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如糖似蜜——子歆恨不能找根水管冲淡了她。
她想,果然还是北京人天生高傲,这女人虽然漂在北京,却全不如当初那几个北京小姑娘,远没学会北京人那种目无下尘、唯我独尊的姿态。她支使起人来一点也不自然,不仅向Jason媚笑,还要向子歆谄笑,娇声不绝:“姐姐姐姐,你翻给他听嘛!翻给他听嘛!”
转场埋单的时候。Helen一把抢了账单——她已经很自然地把自己算到他们单里了——看清了数字,宝贝似的把账单揉在胸前不肯松手,抬头向侍应抛个媚眼,脑袋身子一齐晃得像个弹簧娃娃:“我们就付一千好啦!那六十块零头就免了吧,老板,当打个折!”
侍应看起来憨厚老实,可能也是进城不久的farmer,手足无措道:“我不是老板,我做不了主……”
“好啦好啦,你去问老板好啦!”Helen继续晃着。
子歆开始头晕起来。
Jason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担心地问子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听了她的解说,竟然点头笑道:“这小姑娘挺会讨价还价的嘛!是个做生意的料,你可应该学着点儿了!”
子歆眼睛一鼓:“我……学什么?”想起在深圳时看见超市那些警惕市侩的中老年妇女,突然觉得,家庭主妇和生意人的锱铢必较,实在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她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不在小处斤斤计较吗?如果还要向酒吧侍应抛媚眼调情来省几个小钱,她又何必工作得那么辛苦?
“如果是生意,我会认真谈判的。”她冷冷地说。
Jason看她倏地变了脸色,大吃一惊。对于Helen的作为,他并不真心激赏,不过是随口礼貌地回应她的努力罢了。没想到子歆如此介意。然而说出了口的话,人都不大愿意收回来——他便顺着这逻辑顶真跟她吵起来。
子歆委屈不已,没情绪理会他,转头去Jack和Eva那里做电灯泡,由得他去帮Helen搞定账单。
第二天早上起来,子歆想起前一晚的事,觉得真是毫无必要。她又想到Jason刚来时买火车票的情形——他是不是又在怀疑她花着他的钱不心疼?她究竟花了什么?什么都是他决定的,即使她不在,还不是一样——或许不一样,别的女人会有办法让他花得更多。
这一次过来并没有先谈好条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他的翻译或导游。他是不是还应该负担她的开销?给她薪水?她是不是应该在付帐时尝试提出AA?不然总是坐立不安。如果跟中国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这样的忧虑了,可是西方人,账目实在太精了……
这样想了一回,她想以后自己还是留心的好——真可笑,本来是满腔热情飞来会情人,却又变成谨小慎微的助理。
她闲来无事,在网上看北京的旅游信息,等他们讨论起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她得知他竟然还没有去过长城,便说,可以到德胜门坐公共汽车去长城。
“坐公共汽车去长城?”他被这个提议逗乐了,连忙去告诉Jack和Eva。他们也觉得有趣。德胜门又不远,当即决定马上出发。
正在这时,Helen打来电话——虽然是打给Jason的,当然还是只能子歆来接——说正要带刚来北京的几个同乡去游故宫,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同去。
“告诉他,这里好多美女的哦!”Helen柔媚入骨地说,仿佛子歆可以连语音语调也一同忠实地翻译。
子歆很有职业道德,虽然干巴巴地传达,并没有漏掉一个字。
“那我们先去故宫?”Jason征询地问她,却是一脸渴望。
“随便你去哪里!”子歆没好气地说。
“长城不会跑的……要不改天我们自己租车去,这样更方便……”
“随便你去哪里!”
结果还是去了故宫。
Helen在几部清宫戏里跑过龙套,仿佛获得了专家资格一样,指给Jason看这看那。
皇帝、皇后、女皇——他把慈禧叫女皇,她不得不告诉他不是的——后妃……这些名词在她听来十分新奇,仿佛是在听童话故事——然而童话是欧洲才有的事,她总觉得自己国家的历史太厚重,没有办法说成童话的。她想这样去称呼欧洲的君主会怎么样?英国女王……但她也知道英女王是伊丽莎白二世,每学一个也都是有名字的,只有童话故事里才会含含糊糊地隐了名字。大概是中国人礼多吧,名字不能叫,倒有帝号年号谥号……外国人无论如何是搞不清的。
Helen和她的一班小姐妹围着Jason,笑着要做他的妃嫔。子歆远远地避开他们,免去翻译之忧。她知道这是玩笑。可是这样的玩笑,也不是谁都能说出口的。她替他们害臊,生怕旁人能听懂了去,极力装出一副不认识他们的样子。
“没去长城,你不高兴了?”晚饭的时候,Jason见她一脸懒懒的样子,轻声问道。
“谁说我不高兴了?长城又不会跑,千年万年都在那里,我急着去追它?”说得太气愤了,完全言不由衷。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微笑着看她。
她最恨他这副神情:不是爱怜,也不是柔情,而是专注的欣赏——仿佛她整个人是他一手造就。
她木呆呆的,一双眼睛失了焦点地望着前方。心里恨不得撕碎他杀了他。可还是不动声色。
他很得意,因为自己改变了她。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样改变了她,潜意识里他唯一愿意相信的一点就是,对他来说,她将永远是那个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小女孩。他以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阿培在他看来,并不是“实质性”的,等于小孩子过家家——阿培想必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娶了一个有“实质关系”的女人。但是他不知道,她不是这样算的。他虽然也有过青春年少,可能早已忘了当年带着汽水在球场边等他的痴心少女;但是子歆没有忘记球场上的阿培。她知道得很清楚,他既不是她的初恋,也终不会是她的最爱。她也许会一直憎恨他带来的折磨,但更可能的,是淡忘。
然而淡忘之前,劫数未尽。
Helen不明就里,恼恨这样他们深情对视,大声嚷着,抢了他们的碗去添饭。
他们竟然都没有留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