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过了好一会儿,子歆才压制情绪,开口说道,“他的经验比我多,能力比我强——英语虽然不很好,但是应付基本的业务没有问题。不错,我刚毕业不久,没有经历过什么,不能独自承担,很难帮你打理好这边的事情。”
她说的是小林。他不是说想找一份新的工作吗?正好。
“你有个朋友?你有个朋友?”他诧异地重复着。
“是的,也是以前的同事。他真的很不错,对工厂港口也了解。”
“我很欣赏你能提出更好的人选——但这是我的生意,你没有权力决定把这份工作给谁。”
“我没有决定。我只是在向你建议。”
两人的对话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可是眼里都已经愤怒得快要冒火——为了不交火,只好小心别过头,不去看对方。
“好,”Jason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比你更适合做导游的朋友介绍给我?”
“不——如果你对我还算满意,我想我不会放弃导游这份工作的。”子歆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需要赚一份生活的人常常不得不如此——“说实话,以相同的酬劳,我想我没有办法帮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口语翻译了。”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买火车票!”
第二天早餐,子歆公事公办地板着一张脸。
Jason拒绝再吃不明不白的拉肠,要了面包黄油和茶——子歆觉得这面包既难吃,茶又涩口,他却不介意——就像中国人在海外好容易寻到一家中餐馆,虽然味道全然不对,可因为有那么点家乡的意思,也是感动涕零的。
他看她只顾严肃地搅着皮蛋瘦肉粥和拉肠,为了缓和气氛,笑着跟她说,他很喜欢坐火车旅游,因为坐火车可以沿途观光,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
子歆被这种浪漫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断定他从未在中国坐过火车。她自己也没有坐过长途的火车——省内的火车只坐几小时,还觉得十分难受不便。去云南要一两天吧?吃睡洗漱都在火车上,该多难过啊。然而她想,让他见识见识也好——不然他不会死心的。
到了广州火车站,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子歆半真半假地——因为家丑不能说得太确凿——对他说:“广州火车站可是世界上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小心了!”
“哦,他们不敢的,我是外国人。”Jason不在意地说。
子歆气得冷笑道:“冲的就是你这外国白痴!”扔下他,自去排队了。
Jason紧紧跟在后面,对她的话一点摸不着头脑,犹在傻笑。
轮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票了。
子歆回头向Jason抱歉地一笑,说:“票卖光了。”赶紧转身离开队伍——后面的人已经急吼吼地压了上来。
他呆立了一会儿,追上去质问她:“为什么就没票了?你为什么不问问什么时候能有票?”忽然一个激灵:“没票了你很开心是吧?这样你就可以坐飞机了?”他竟怀疑她——想起早上她对坐火车旅行的不以为然,更觉得她是为了想坐飞机而骗他。
“你……”子歆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卑鄙的想法——望着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扭身往广场跑去。
Jason赶忙又追:“我只是开玩笑——但是你也应该问清楚啊!”
“你怎么知道我没问清楚!”子歆突然冲他发火道:“是谁没问清楚就开始乱猜疑?小人之心!”末一句是用中文说的,Jason听不懂,知道她气极,用力扳过她肩头,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连声说着sorry。
最后子歆还是在抽泣声中向他解释清楚了。Jason这才明白,此时正值中国五一黄金周假期,交通十分紧张。经验丰富而重效率的售票员并不只机械回答他们想买的票没有了,直接就说,五一期间这条线路连站票都没有了,因此子歆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
“原来如此,说清楚就好了——我们去买机票。”Jason轻松地说。他原本有的是时间,并不在乎多几天少几天,大可以等到五一后再出行——然而他看着眼前的情形,知道要是不赶快换个环境,他们两个马上就要打起来的。
子歆却轻松不起来。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好了”——这个步步为营,猜忌心重的商人啊。想起昨天他说有中国朋友“监视”她的话来,也许并非只是虚言恐吓——她的心又冷下去一截。
机票也不好买。
打了很多电话,跑了很多旅行社,才买到两张有折扣的机票——子歆一定要拿到折扣才肯罢休。她也知道自己这个赌气的举动近乎可笑,因为他并没有要求什么折扣——是她要向他证明,她并没有把他当作冤大头,让他胡乱花钱。
回去的路上,Jason几乎是讨好地念叨着,她办事多么聪明能干——然而此时子歆已经心情全无,对他的夸赞感激不屑一顾。
因为怕路上塞车,他们提前很早出发去机场;过了安检,时间也还很充裕,两个离不开网络的人又坐到咖啡厅里各自上网。
中国的早晨正值英国的深夜,IQ不在网上,子歆便开始给她写邮件。她不想跟Bunny或珊珊吐露什么——她们没有那么强烈的幽默感,说起外国人的不可靠,决不会附带什么笑意戏谑——珊珊说不定还会跑到机场,直接押她回府。
停下来斟词酌句的时候,子歆看见Jason专注地盯着屏幕,十指时而似凝,时而如飞,似乎在回复什么重要的邮件。她很好奇,却不敢惊动他——他说过,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就连Olivia的亲吻也不喜欢。
她曾经不小心触到他,他立刻一脸戒备地说:“What do you want?”别人也说这话,都不像他那样凌厉。
子歆无奈地想,她是在为他工作啊,她能想要什么?他未免小心太过了。
经过买票风波,她才有点意识到,西方人生性节俭,他又是白手起家,对金钱尤其看得紧,生怕被人骗了去——他能和Olivia在一起八年,也是因为拿得稳她绝不是为了他的钱——那么对于她,他是不得不防了?
Jason一抬头,见她发呆,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往她这里一探头:“又在写那么长的信!”他不让她打扰自己工作,他却常常打扰她读写——理由是,反正他也不懂,看了白看。
是啊,又在写长信——子歆凄然一笑:需要在文字里倾诉,自然是因为身边无人能理解——不知他可记得,过去他也曾是长信的接收者。为什么当他近在眼前,她却对他无话可说了呢?
在他的注视下,她用一句“先不跟你多说了,该走了”匆匆结束邮件发送出去。他一直看着,很感兴趣的样子;等她做完,递给她一只mp3的耳机,说:“这是我特地买来的有声书,关于建立自信和与人沟通的,听了对你有益。”
子歆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忍住了不笑出声来:“谢谢,不过我不习惯用这种方式接收信息。”
“所以说你这小脑袋顽固闭塞,不知和人沟通,才闹出这么多误会来!”他摇着头说,脸上还是笑着,生怕她又生气。
但是子歆真的很生气。他知道什么?凭什么这么说?误会是她一个人闹出来的吗?再说,她就是喜欢读书,不喜欢听书——何况这些所谓的有声书,以前她学英语的时候也听过不少,实在厌倦。难道与人沟通就一定要学习这些刻板的规则?她突然不寒而栗地想到:过去,她原以为他出于真心的关怀,有多少其实是来自修炼的交际原则?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要跟你沟通,必须先学会你的沟通方式?你不觉得这太强权主义了吗?为什么你不尝试学习我的沟通方式?”
“我没这样说过!”每到理屈词穷的时候,他就有点气急败坏。
“那我们就不必读什么听什么理论了,现在就可以沟通啊——只要你愿意。”
“好。”他定了定神,说:“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但是我已经过了轻易相信别人的年纪了——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如果你不证明给我看,让我如何信任你?”
子歆大惊失色:“你是说,因为你曾经被人欺骗过,所以我就活该受你怀疑?——哪怕你的经历给了你充分的理由,但是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受到怀疑,心里总是会难过的;我不知道英国人对此是不是无所谓,不过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就算能向你证明,也会心存芥蒂的——你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会伤人的吗?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暗中观察,可以不委托给我重要的事情,有必要当面说我骗你吗?——而且你无端怀疑我的时候,并没有先向我说明这是你的处事原则:好,我现在知道了,所有人在你面前都必须自证无罪,否则无法开脱嫌疑——如果这是你要求的工作方式,我接受。但是接受不代表我认同,我也希望告诉你我的感受:你大概会觉得相信人性本善的人太天真太傻气——我也会觉得认为人性本恶的人太卑鄙太龌龊……”
Jason被绕得晕晕乎乎,不由大喝一声:“够了!你们中国人说话都没有point的!”
子歆冷笑着看他。她本来思维发散,又没修过逻辑,年少无知的时候,无论谁朝她喊一句“没有point”,她就吓得诚惶诚恐,立刻虚心受教——可是后来发现,说这话的人,多半自己也没有什么point,不过是句口头禅罢了。跟市井泼妇口里的“神经病”异曲同工,都是一棍子打死,不让人说话——任说了也不作数——的妙招。
“你的point是你有权怀疑我,我的point是我有权对受到怀疑感到不高兴——我们交流的point是要站在对方立场,明白对方所想——但是交流到此为止,再争下去就是试图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我们知道自己做不到,总不能强迫——”后来她才知道,他是绝对想要强迫她同意自己的观点的。因为他只能对,不能错;只能赢,不能输。
Jason耷头不语,状如沉思,冷冷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子歆看着他,惊讶地想,此人虽不读书,表面看着却饱学儒雅——顺便想起了深圳那位老板,也是大字不识几个,而一副儒商模样。虽说相由心生,但有些人就是相貌生得好,处处占便宜。她很惊讶自己总是遇到这样的人,却忽略了这其实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缘故——如果当初是那些套着粗金链子、趿着拖鞋的本地暴发户,或者秃顶凸肚、自以为风度翩翩的外国人要她当助手,她就不会愿意。
既然不说话,她便自上天涯去看帖——文字都在她面前毫无意义地闪烁跳跃,她也不肯转眼。
直到登机的广播响起。子歆恪尽职守,在英文广播响起之前就对他说:“该我们登机了。”
他“嗯”了一声,低头收拾行李。
子歆看着他闪避的眼睛,无助地想:旅途就要开始,两个人别扭成这样,该如何修好?
“走吧。”他拎起行李,无精打采地说。
她站起来,往前一迈,差点撞上他。
“你有白头发了。”她一抬头,忽然发现。
“什么?”他慌得忘了生气。她知道他对年纪非常在意,尤其因为比她大八岁,想要表现得比她成熟却又害怕露出老态。他的生日在年底,不到那一天他绝对不加岁数——她告诉他的却是虚岁。听说北方有加三岁的算法,她恨不能那样说。
“你有白头发了。”她平静地说。觉得他太可笑,因为他三十二岁,还是像个大男孩,看起来仍然不过二十来岁。根据传闻,外国人二十五岁后便老态毕露了,他这样实在难得——她这样想,典型中国式的宽容:外国人嘛,做到这样就不错了。一种长者——以五千岁的高龄——的大度和慈爱。
“很多吗?帮我拔掉它们!”
“不多——可是拔掉会很疼的哦。”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歆,拔掉它们!”
她咬咬牙,拔下那几根白发,又用食指轻轻揉着他的头皮。
片刻的柔情瓦解了这些天来她艰难形成的business concept。当这个阳光大男孩回头向她粲然一笑,她几乎马上就忘了笑脸背后那个冷酷无情的商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