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年中国电影史上,在迄今所有的方言电影中,张艺谋导演的《秋菊打官司》无疑堪称在“人声”的运用上最为成功的个案。这是一部在国内外均获得高度赞赏的佳作(而且是雅俗共赏),在该片成功的诸多光环中,最耀眼的无疑当属巩俐的表演,在她所演绎的“秋菊”身上,极为鲜明地体现了陕西人的“倔犟”性格,而这种性格魅力的凸现,显然与片中她那口地道的陕西方言有关。“秋菊”是位关中大嫂,她住在山沟里、身穿大花袄、坐在土炕上、爱嚼“biangbiang面”(陕西方言发音)。设想,如果在她讨回公道的抗争过程中,从她嘴里反复发出的不是“给呃个舌俄法”(方言发音),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给我个说法儿”,那对于观众来说将会是一种多么不伦不类的感受啊……
显然,如果角色的声音形象与其生存环境的空间形象乃至与其自身的形体形象发生分裂,甚至南辕北辙的话,那么,角色的整体形象便很难做到圆融饱满、真实生动,当然也就谈不上所谓人物性格了。青年导演王全安对此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方言是还原真实的一个重要手段。如果一个陕西人在银幕上说普通话,那就显得没脾气没个性,只有当这个陕西人说到“呃”(我)的时候,才觉得人物活了起来。[30]
无独有偶,1993年的《股疯》也是一部优秀的方言电影。该片旨在反映上海股市初兴时期的股民百态,正因为采用了地道的上海方言,才使得影片极为鲜活地传达出了上海人所特有的市民气质,并使片中角色与上海所独具的市井风格融合得浑然一体,最终给我们呈现出了一种完整而立体的“上海性格”。值得注意的是,该片女主角潘虹就出生于上海,对于沪上方言与风情的驾轻就熟,使她在塑造角色上显得游刃有余,当然,她也因此而达到了事业的巅峰——独揽了1994年度“金鸡”、“百花”等几乎所有“最佳女主角”桂冠。
潘虹的成功启示我们:影片如果要用方言的话,最好起用本土演员乃至当地“群众”,那与生俱来的语言“质感”实在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可贵资源。例如:导演陈大明曾在《鸡犬不宁》中起用了大批河南本土演员,结果他们用家乡话演戏的自信度,要远远好过他们说普通话。[31]
当然,方言对于演员来说也是一把双刃剑。例如:盛名之下的李保田在主演《马背上的法庭》时,显然也刻意想用方言为自己的“老法官”形象添些光彩,然而身为山东人的李保田,显然缺乏对云南话的起码了解——他只抓住点儿当地口音的皮毛,便在影片中大声地“嘎”个不停,结果让人听来分外别扭。事实上,“嘎”只不过是云南话的一个语气虚词,并不具备任何强调的意味或实际含义,当地人往往只是在一句话末尾轻微地一带而过,鲜有“嘎”声大作的时候。
3.方言:渲染喜剧气氛的有效途径
喜剧电影是观众最喜欢的影片类型之一。
在我国方言电影中,有很多作品都具有程度不同的喜剧色彩,而方言往往又是它们营造喜剧效果的主要途径。
就语言本身的喜剧含量或者说制造笑料的可能性而言,方言天然地就要比普通话丰厚、广阔得多。
普通话由于受制于主流文化的长期打磨/约束,往往因过于规范而趋向生硬呆滞、暮气沉沉,而多达数百种的“原生态方言”,却因其无拘的野生状态,而大量保存了民间话语中那些俏皮、诙谐、幽默的气质,所以总显得活泼灵动、生机勃勃。因此,人们在观赏方言电影时,笑的“几率”当然就会比普通话电影要多些。
目前,方言在北方城市虽然日益式微,但在西部和南方,特别是在广大乡村里,却仍然有着广阔的生存空间。并且随着时代的演变,各地方言也在不断吐故纳新、与时俱进。比如:在全国城乡广泛流传的大量“段子”中,便不乏荤素皆备、雅俗兼有的“方言段子”——不论是抨击时弊还是男女情事,这些段子可谓五味杂陈、应有尽有,几乎涉及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各地方言中,还蕴藏着大量只可意会但不易言传的机智与幽默——其中尤以俏皮话、俚语、俗语、谚语、谜语和歇后语等为最。设若电影编导们能够敏锐地将上述种种“方言新篇”有机地转化、整合到作品当中,那么,方言中那些冷峻的黑色幽默、那些犀利的民间讽刺、那些俏皮的插科打诨,还有那些机智的指东打西,便有可能成为一个又一个让观众或开怀大笑、或心醉神驰、或会心解颐的喜剧“包袱”。在这些笑料中,通常还饱含着带有普遍性的民间诉求、草根哀乐、百姓意愿乃至隐秘欲望,所以由此而引发的笑声,也常常会显得更加由衷畅快、意味隽永……
进一步来看,方言中那些妙趣横生的词汇、语句、语音和语气,通常在普通话中很难找到与之对应的、有同等喜剧效果的替代品,因此一旦换用普通话的音韵来“翻译”方言,不是味同嚼蜡就是莫名其妙。如同“南橘北枳”的道理一样,如果抽离了滋养方言的“水土/气候”,或者重构了方言的“基因/形态”,结果只能是方言的异化/凋零。所以方言所拥有的喜剧效果,往往是普通话所无法取代的。
显然,电影艺术尊重方言就是尊重民间智慧、就是尊重民间情趣、就是尊重艺术规律,而这样的尊重势必反馈给电影以更加持久的生命力,并常常能够为电影催化、营造出新的欢声笑语和情感境界。例如:影片《疯狂的石头》便堪称这方面的范例。
就笑的密度、浓度与角度而言,《疯狂的石头》可谓开创了盛况空前的纪录。这部采用了多种方言的影片无疑是当下所有同类影片之翘楚,而这些“笑”的构成,有不少都来自方言本身的韵味与魅力。比如,当“助理四眼”目睹其所开的那辆宝马车被撞后,他立刻操着一口四川话高声嚷道:“****嘞,高科技嗦!无人驾驶!?没看到老子嘞(的)猜(车)子上写作(着)‘别摸我’(BMW)噻?!”
在这里,编导先是用极具地域特色的零散语汇,把当地的传统口头禅“****嘞”,与作为现代文明象征的“高科技”和“无人驾驶”嫁接在一起——这本身就已相当滑稽;然而更令观众忍俊不禁的是,“四眼”竟能将“BMW”演绎为“别摸我”!一般来说,狗仗人势的蛮横态度只能惹人厌恶,但这个笑料的高妙之处在于,竟然用一连串驴唇不对马嘴的方言语汇,愣是在顷刻间就把“憎恨”的情绪,转化为了“嘲笑”的乐趣,而前面由滑稽引发的笑声,也顿时在后面升华为了讽刺的畅快!
又如,在影片《孔雀》(河南话)里,“姐姐”和“领导的司机”小王约会时,提出结婚的条件就是帮自己找个好工作。不料小王却拿捏道:“可是恁(你)和俺还呒(没)见过几回面。”然而,瞅着秀色可餐的“姐姐”,小王还是随即应承:“呒(没)问题,咋说俺都是领导嘞(的)司机。”当然,观众也立刻被逗乐了——在欲望面前,小王的理智竟然崩溃得如此神速——小市民急功近利到了这种程度,怎能不让人为之哑然?!
再有,令小王底气十足的依据,不过因为他是长官的车夫而已,但在搬出这个“鸡毛令箭”似的法宝时,小王的语气却显得颇为自豪、神圣。这种卑微与豪迈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由此所折射出的“家奴”心态,自然也让人觉得十分滑稽可笑。
此外,“衙门里面好办事”本来是一种权贵观念,但人微言轻的小王竟然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可见,蔓延千年的封建痼疾,到了现实社会依旧是这样的根深蒂固、无孔不入。这让普通观众除了报以苦笑之外,又能如何?
显然,《孔雀》里的这个相亲段落除叙事功能之外,无疑还隐含着抨击“官本位心态”和时政积弊的锋芒。但如此严肃、沉重的一个命题,却能在不动声色之中得到举重若轻的表达,这不能不说与方言有关。或许,正是有了方言的“润滑”与渲染,才使得锋芒毕露的讽刺,化作了一种绵里藏针的揶揄。事实上,在观众的笑声中,这个黑色幽默的分量不仅没有衰减,反而被含蓄地放大了。
此外,电影中的方言还能给不少观众带来新鲜感、亲切感乃至归属感,同时也能满足部分观众的好奇心,这些感受都能让人在观影过程中产生愉快心情,而“好心情”无疑是产生“笑果”的必要前奏。
当然,电影中的方言并不必然会呈现喜剧效果。假如某地观众对影片中的方言相当陌生,并对其中的社会/文化背景也十分隔膜的话,那么他们就很难理解片中所包含着的喜剧意味,例如:《手机》和《疯狂的石头》等作品尽管在内地很火爆,但在香港却反响平平,原因即在于此。然而,如果考虑到方言电影本来就是定位于特定地域的一种电影样式的话,那么这种状况的出现应当说并不意外。
4.附录:十部方言电影佳作概况
三、问卷调查:方言电影的受众与市场
为深入考察我国当下方言电影的市场状况,我们在此选用了一份问卷调查,它聚焦于受众对方言电影的消费状况及相关认识,以书面问卷和网络问卷的方式对1000名受众进行了调查,实际获得有效问卷920份。本次调查在上海、南京、郑州三市的七个影院分别进行,时间为2009年11月至2010年3月。[32]
下面是这次调查的统计结果,我们将据此对当下方言电影的受众与市场状况略加点评。
1.方言电影的受众群体调查
有关“受众群体”的调查显示:方言电影的受众以知识青年群体为主,他们学历较高、思想活跃、善于思考,喜欢追求时尚,是方言电影的消费主体。
就观众与某部方言电影的具体对应关系而言,如果影片中的方言是他的母语,或者是其喜好的某种方言,那么他无疑会感到十分亲切——不但能享受观影的乐趣,而且还有可能唤起某些美好的回忆;如果他对银幕上的方言并不熟悉,但是感兴趣的话,那么他会结合故事情节去“猜想”一些对白的意思,这当然也是一个满足好奇心的愉快过程;但是如果他对影片中的方言完全听不懂的话,那么观影的过程无疑就变成了一场折磨。好在,几乎所有方言电影都会打上字幕,因此只要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在理解影片的情节上一般都不会有问题,只是蕴含在方言的语音语调中的那些微妙的情感和趣味,就无法感受得到了。
2.方言电影的受众心理调查
有关“方言电影”受众心理的调查显示:
(1)有七成观众并不会盲目喜欢方言电影,其好恶取决于对影片质量、导演和演员的判断,而不会一味追捧。
(2)观众最早接触并喜欢的方言电影大都是《疯狂的石头》,该片于2006年以“低成本高票房”的黑马姿态引起舆论广泛关注,迄今为止仍是观众近年最喜欢的方言电影。
(3)方言电影主要以搞笑情节和语言幽默赢得受众;受众是否追捧某部方言电影,关键取决于其本身的质量,至于是否说方言并不重要。
综上可见,受众对“方言电影”的好恶,主要还是看影片本身的艺术水准如何,换言之,方言并不是所有电影的救命稻草。
3.受众对各地方言及相关影片的态度
调查显示:喜欢陕西、山西、东北、河南、四川等地方言的观众较多,这主要是某些著名影视作品凭借其巨大的影响力引领市场口味的结果。如:电影《秋菊打官司》和电视剧《武林外传》让观众充分领略了陕西话的魅力;贾樟柯导演的《小武》、《三峡好人》等影片让人们熟悉了山西腔调;******则通过大批小品、影视剧将东北话普及到了大江南北。此外,这些方言在语音上也比较接近普通话,受众易于理解。
当然,也有部分观众由于对某些方言过于陌生,致使他们难以完全听懂人物对白,从而无法充分理解相关影片的旨趣,造成了一定的欣赏障碍。
四、从电影市场角度调查方言电影的受众
调查表明:影院是观众观看“方言电影”的主要途径。但值得注意的是,网络观看已超越了以往的影碟跃居第二位,而随着各地电影专业频道的改进,特别是电视高清技术的发展,可以预见未来在电视上看电影的观众应该会越来越多,毕竟网络观看要受到“网速”和“清晰度”等多种因素的困扰。
事实上,观众选择何种方式,通过什么渠道看电影,很大程度上与媒体的特性相关。大银幕、环绕立体声造就了影院优良的观赏环境,再加上群体观看所带来的情绪交互感染与共鸣效果,这是其他所有观影方式都无法匹敌的。但影院观看也有票价高昂、放映时间受限等不利因素,这就又突出了网络与影碟的好处。选择网络,可以足不出户;而购买或租借影碟则既方便,又能欣赏到较好的画质。
调查还显示,有31%的受众是怀着对方言电影中地域文化的兴趣去观影的。可见,人们对多元文化的兴趣正在增强,而方言电影在这方面显然有很大的潜力可供挖掘,它在思想情感、行为模式和审美情趣等方面,能够相对集中地展示某一地域的文化特征,这不仅为当地受众所喜闻乐见,而且同时也能给外地受众增广见闻。尽管不同地区的受众对某一部方言电影的接受心理与视角总会有所不同,但大多数人都能以包容的心态去欣赏“另一种风景”,从中感受文化差异的乐趣与价值,这种良好的社会心态对于方言电影市场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