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绍竑下面是刚提升为保安处处长的宣铁吾。这位黄埔一期生设立了“浙南剿匪指挥部”,自任总指挥,继续调集“进剿”部队发动围攻。他宣称要用“回环压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对粟裕进行打击。
会不会打仗,有时跟是不是黄埔,或者黄埔几期毫无关系,那只是一种资历的象征,战场之上,大家拼的是本事。
宣铁吾高调了半天,却仍然只有被狠狠挤兑的份儿。粟裕用了一招声东击西,便引得保安团在黑夜里乒乒乓乓乱打一场,“回环压迫”,压来压去,敢情压的全是自己人。
黄绍竑、宣铁吾发动的“进剿”行动彻底失败了。有了战争的胜利,浙西南根据地发展迅猛,各地都建立了临时苏维埃政府,挺进师也发展到近千人,扩编为5个纵队和2个独立支队。此外,还有千余地方武装。
人逢喜事精神爽,粟裕和刘英决定在“八一”前夕开展一次以“缴枪扩军”为内容的大示威,各纵队开始全面出击,遍地开花。
粟裕盯住了浙西南重镇衢州。这座城市是国民党的军事要地,不仅有火车站,还有军用机场。
1935年7月,按照粟裕的部署,第二纵队翻山越岭,在衢州南面的龙潭山隐蔽下来。
当天深夜,队伍悄悄地下山,奔向火车站。敌军有探照灯扫来扫去,但红军身上都做了伪装,因此直到他们靠近铁路,行动也没有暴露。
接下来便是撬铁轨,撬着撬着,被巡逻队发现了,顿时枪声大作。
二纵队早有准备,他们派人剪断了照明电线。探照灯一瞎,全城俱黯,城内城外慌作一团。
趁此良机,二纵队又派1个排摸到飞机场,一把火将飞机场给烧了。
等敌军接通电源,并调来部队包抄,二纵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袭衢州只是“八一大示威”中的一个亮点,其他纵队也展开了各种规模的袭击行动,从而极大地增强了浙西南根据地的影响力。
这时粟裕开始察觉到,敌军即将发动新的“围剿”。不过他对之并没有太过在意,因为他判断这次“围剿”仍是由宣铁吾在指挥。
宣铁吾的水平如何,浙江保安团的战斗力到了何种程度,粟裕心里自有一本账,那种段位级别,揿他们下去是没有多少问题的,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对手已经易人。
那是一个比宣铁吾厉害得多的人,还有身后的军队。
当务之急
蒋介石不用看内部战报,都知道后院在起火。浙江的《东南日报》如此论述:“浙江素称平安之区,自粟、刘(粟裕、刘英)窜浙后,匪化已波及全浙。”
派保安团“进剿”的绩效,也根本不用去多问,就像是端上来一碗白开水,如果你喝过之后还大喊好酒,那是真的有病。
蒋介石乃知兵之人,他明白需要他花大本钱的时候到了,否则后院的火极可能燃成蔓延之势。
1935年7月至8月间,蒋介石任命罗卓英为“闽赣浙皖四省边区剿匪总指挥部”副总指挥,统一指挥对粟裕所部的“清剿”行动——蒋介石认为主力红军长征后,留在南方的游击队只算是红军“残余”,对其用兵不能叫“围剿”,只能叫“清剿”。
罗卓英毕业于保定军校,他和蒋介石的宠臣陈诚是同学,此人长于谋略,抗战中著名的上高会战是其军事生涯中的巅峰之作,那场战役后来被称为是抗战中期中方打得最为精彩的一战,罗卓英的指挥水准和军事能力可见一斑。
唐僧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耍猴的。罗卓英的咄咄逼人,更多的还是来自于那个由他任军长的部队:第十八军。
第十八军系陈诚的起家底子,后来的一大批国民党名将,如黄维、胡琏、霍揆章、阙汉骞、李树森等人,当时都在这个军做师、团长,可以想见,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会有多强。
“八一大示威”让罗卓英见证了粟裕和挺进师的潜力,他说:“过去粟裕仅有几百人,现在统计数达3000人以上,其进展程度,比江西时期还要厉害。”
罗卓英不敢轻敌,当时蒋介石共向四省边区调集了总计63个团的国民党正规部队,罗卓英拿出一大半来与粟裕进行较量。
1935年8月,罗卓英率部由江西进入浙江。他紧扣住一个“快”字,参照蒋介石“围剿”中央苏区的经验,第一时间就先把浙西南根据地团团包围起来,然后构筑碉堡,将包围圈变成碉堡圈。
浙西南可以和闽东、闽北根据地成掎角之势,必要时能从东南撤退,这一关键细节也没能逃过罗卓英的眼睛,他又用6个团在东南方向构筑了第二道封锁线,以切断挺进师的退路。
罗卓英出手快捷而狠辣,立刻将挺进师和浙西南根据地推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
直到这时候为止,粟裕才知道,原来敌方主将换成了罗卓英,以保安团为主体也变成了以正规军为主体,他开始后悔起来。
“八一大示威”搞得急了点,挺进师的实力也因此被过早地暴露和消耗,这支新兴部队实在还没有能力对抗国民党正规军。
后悔药也没有地儿买去,当务之急是如何打破“清剿”。
一般人会想,你罗卓英可以盗版“围剿”的经验,我们当然也可以沿用“反围剿”的成功做法,尤其是前四次“反围剿”,不管它来多少路,我只要集中优势兵力,用运动战来破其一路,整个“围剿”也就被打破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有所不同。中央苏区的时候是红军主力,起码能集中到一定的兵力,而挺进师尽管有所发展,但还没能发展到那种程度,部队仍然是游击队性质,一次歼敌,最多也不过歼灭一个营,无法起到伤筋动骨的作用,罗卓英照样可以整师整团地压上来。
当挺进师内部进行讨论时,粟裕说,此一时,彼一时也,运动战不能打,要打,得打游击战。
四周围全是国民党正规军,不是保安团,这游击战该怎么打,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粟裕身上。
粟裕不紧不慢地道出了4个字,这四个字就是他全部的“破敌要诀”。
狡兔三窟
粟裕说:“敌进我进!”
游击战须以机动为主,若是死守阵地,就不是游击战了,所以很难谈得上防御。
再以进攻来说,虽然游击队有时也主动出击,但它的宗旨是捞一把就走,不可能像运动战一样大量歼敌。
既不能蹲在家里,出去了也不能指望一口吞头大象,那就只有一种选择: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这就叫作“敌进我进”。
毛泽东、朱德当年打游击时曾总结出了16字口诀,里面有一句是“敌进我退”。一字之差,看似不同,其实异曲同工,策划者的高明也正在此处。
战争,没有教条,任何时候,你可以把稻草只当稻草,也可以把它当成一把剑。
计议已定,粟裕留下两个纵队在原地游击,自率其余主力向敌军迎面开去。
1935年9月,粟裕由浙西南根据地一路南下,以夜幕为掩护,从敌军接合部偷涉龙泉河,从而一举突破了罗卓英苦心经营的封锁线。
突出包围圈后,粟裕即和刘英各带一部,向南挺进到闽浙边境,在那里大造声势,其用意在于吸引和调动敌军,为浙西南根据地解困。
换一个人,见挺进师主力已突出重围,兴许只会气急败坏,猛拍屁股,并立即倾巢追赶。
可是这个人是罗卓英,他不会这么做。
闽浙边境全是地形复杂的山区,罗卓英虽坐拥几万人马,往山里面一撒也不过是毛毛雨,要分散追捕不足千人的游击队,无异于“以拳头打跳蚤”。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罗卓英不受粟裕所诱,他只派5个团前去追堵,剩下的几十个团全都用于摧毁根据地。
在持续长达8个月的紧逼围攻中,纵横达100公里的浙西南根据地被罗卓英死死箍住,两个纵队基本都打光了,能逃出来的寥寥无几。
每一次决策,粟裕都算得很细,但是高手之间的格斗,哪怕出现一点点破绽,都可能会让对手找到机会,从而给自己带来遗憾和损失。
这一次,“敌进我进”是对的,要说失误,就失误在对敌情和罗卓英的指挥特点还估计得不够充分准确,要是早知道罗卓英这么有心机,就不应该留下那么多人。
其实粟裕自己也没有完全摆脱危险。罗卓英派来的追堵部队虽然只有5个团,不及参加“清剿”总兵力的1/6,但仍10倍于挺进师主力,部队活动时,经常被跟踪追击,“尾巴”(指追敌)总是甩也甩不掉。
是不是我还有失误的地方呢?
1935年10月,粟裕、刘英率部与闽东苏区的叶飞会合。
一年前,当粟裕随先遣队经过闽东时,前来迎接他的就是叶飞,两人是老相识了,有的话也可以聊得更直接一些。
挺进师失去了浙西南根据地,但闽东苏区却一直发展得很好,共有4块较巩固的游击根据地,每块根据地都有一个独立团,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游击区。
具备这样的规模,必然也会有“清剿”,有“尾巴”。私下交谈时,粟裕就问叶飞:“我们的尾巴总是甩不掉,你们是怎样甩掉的。”
叶飞很干脆地回答:“像你们那样在白区(指国民党中心区域)横冲直撞,我们没有这个把握。”
据叶飞说,在闽东,党组织是不公开的,也不会公开建立苏维埃政权。敌军要调集兵力来进攻,绝不硬扛,我们不是有4块根据地和很多个游击区吗,轮换着休息好了,他们到那边去,我们就在这边隐蔽,要出来活动,也必须是夜间,一晚上可以走七八十里。
粟裕听得出了神,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办法好,这叫作‘狡兔三窟’,窟就是根据地,没有窟,兔就狡不起来。我们如果有窟,就不会这样被动了。”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另一个失误在哪里,除了不应该像过去中央苏区时代那样,继续树大旗、扎大营外,游击战术还可以更灵活、更机变。
比如,留在浙西南的那两个纵队,如果能够实现化整为零,以武工队和秘密工作相结合的方式,也来它个“狡兔三窟”,就不至于受到那么严重的损失了。
压力测试
丧失浙西南后,粟裕和刘英又重建了浙南根据地。这块根据地实际上是由叶飞从闽东的4块根据地里让出来的,此处远离浙赣铁路,国民党统治薄弱,不致引起注意。
尽管已如此低调,但处于罗卓英的重压和追堵之下,夹缝中的游击队日子仍不好过,他们只能苦苦等待出头的时机。
1936年6月,“两广事变”爆发,广东的陈济棠和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以北上抗日为名,动起了反蒋的心思,国民党阵营内部重又打成一团。
这种时候往往是红军得以发展的良机。蒋介石被迫将罗卓英和第十八军南调,挺进师面临的军事压力得以大大缓和,可以出来活动一下了。
同一时期,游击队内部也产生了隔阂。在失去中央和上级组织领导的情况下,浙南和闽东联合成立了闽浙临时省委,但刘英独揽大权,并欲派他身边的人出任闽东独立师师长,这不能不引起包括叶飞在内的闽东方面的疑虑和反感。
刘英解决矛盾的方法很简单,他几次提出要把叶飞留在临时省委,实际上是要用调虎离山的办法,达到“统”掉闽东的目的。
粟裕知道后甚觉不妥,极力规劝刘英,然而他的意见并没有被刘英所采纳。
刘英在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进驻瑞金时才参加红军。他在党内的地位之所以能高于粟裕、叶飞等人,与他特殊的履历有关:刘英曾先后在红四军军部出任会计、文书,任职机要,称得上是毛泽东和朱德两人早期的账房先生。
资格上,叶飞无论如何敌不过刘英,但是还有比刘英资格更老的,此人就是闽北根据地的负责人黄道。
黄道系由李大钊介绍入党,早在八一南昌起义时,就进入了江西省委的领导层。叶飞认为刘英“欺人太甚”,他去找黄道商谈,并提议请黄道出面领导3个根据地。
当年的叶飞22岁,粟裕29岁,刘英最大,也才31岁,都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见叶飞要转而“归附”黄道,刘英顿起敌意。
如同《水浒传》等古典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在刘英的授意和命令下,粟裕只得硬着头皮,给叶飞摆上了一桌鸿门宴。
酒过三巡之后,粟裕掷杯为号,当场将叶飞抓了起来。若不是叶飞在押送过程中借机逃脱,就可能一命休矣。
叶飞自此铁了心与黄道站在一起,而刘英迁怒于粟裕,将他也关起来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审查,直到粟裕违心地做了“申明”,这才得到释放。
自此以后,不仅闽东、闽北和浙南彻底分裂,粟裕和刘英的关系也降到冰点。当时两人各有化名,粟裕叫“金米”,刘英叫“可夫”,互存戒心的“金米”和“可夫”开始分开活动,每当必须会合时也一定要自带武装,并且绝不同住在一间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