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阻援战场上的很多解放军部队已经打光子弹,营长以下全拼刺刀,有的已经在扔石头。
子弹罄尽,军粮也在告急,部队只能临时找一些红薯和麦种充饥。
这一天,杜聿明占了上风。到晚上,他统计了一天进度,各部队进展少的推进了6~8里,多的已经推进了12~14里。从两兵团的攻击位置到碾庄,只有不到80里的距离,这样算的话,估计一周就可以到达碾庄附近。
杜聿明乐了,来徐州前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他马上将这一情况向留守徐州的刘峙进行报告,刘峙听了也很高兴。
高兴也就高兴一晚上,到了第二天,出乎杜聿明意料的局面出现了。
毛病
得知阻援部队缺粮少弹,粟裕一边火速向军委发报,要求速送粮食和弹药,一边把机关人员甚至于自己警卫员的弹药都全部收集起来,送往前线。
能够临时收集起来的弹药不多,子弹不超过3000发,手榴弹不到500枚,但已足以支撑一段时间。
1948年11月14日,杜聿明一觉醒来,发现阻援阵地上的解放军并没有垮掉。不仅如此,当天他引以为豪的立体打法还落得了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第一个碰壁的是步车协同。邱兵团以23辆坦克在前,排成“一字长蛇阵”,掩护步兵冲锋。早有准备的解放军炮兵待坦克进入射程后,予以猛烈齐射,当即击中4辆坦克,使之无法行动。
其余坦克见势不妙,赶紧回头,连带步兵冲锋也被迫戛然而止。
紧接着,地空协同也中了枪。
按照预定计划,空军先进行轰炸,下面的步骤本应是邱兵团出击,可是邱兵团的官兵在前番冲击未果后已经疲劳不堪,就没有能够立即压上去。
空军认为自己被涮了一把,对邱清泉大加指责,说他按兵不动。等到邱清泉准备好了,再要求空军协助攻击时,空军就负气不予配合。
少了空军支援,邱兵团不仅出击不利,还多受了损失。以邱清泉那火暴脾气,没个不大骂空军的道理,这下好,双方互相指责,闹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由于前一天打得不错,刘峙按捺不住,亲自到前线督战,可他在指挥所能见到的,只是空军和陆军大吵大闹的情景,让他十分丧气。
晚上杜聿明再统计进度,他也无法乐观了:整整一天,邱兵团几乎毫无进展,李兵团也只攻占了两三个村庄。
同样的晚上,粟裕也在忙碌。
参与围点的各纵队指挥员被召集到野司指挥所,粟裕宣布改急袭为强攻,同时在具体打法上进行了全面调整。
鉴于杜聿明在徐东攻势甚急,粟裕决定让谭震林负责指挥围点,自己则专心致志地指挥打援。
他清楚杜集团增援部队的弱点在哪里,并将由此展开反击,以便进一步巩固防线。
杜集团的各兵团里面,只有黄兵团擅长夜战,其他部队都不惯夜战——假如邱、李兵团能打夜战的话,11月13日那天晚上就可以一鼓作气向前推进,杜聿明也不会第二天挨当头一棒了。
国民党军的这个毛病不是原来就有,十年内战,包括抗战的前中期,很多部队也能吃苦,会打夜战,然而自从有了美援,一切就变了,尤其是那些美械军,竟然也学起了美式战术,晚上不打白天打,白天打的话,要是没有飞机坦克支援,似乎也寸步难行。
在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素以美械装备和飞机坦克夸耀于人,殊不知,其实这正是导致他们落败于战场的一个关键因素。
中国的国情,军事上学德国可以,学日本可以,唯独不能学美国,因为你没那本钱。
国民党军拥有的美械装备其实并不多,能够武装出来的也不过是几个美械军,坦克飞机则因数量过少而根本形不成足够的战斗力,最糟糕的是,以当时关内的工业水平,这些装备一件都制造不出来,也就是说,抗战时美国人一共给了多少武器,打完就算完,毫无可持续性。
蒋介石和他的国民党阵营似乎从来没能真正想通这一点,或者已经有了依赖性,想摆脱都摆脱不掉,解放战争的那三年,从头到尾都想着让美国继续给予军援,却不知道这有多么不现实。
抗战时人家援助你,缘于中美是盟国,美国必须依靠中国牵制日本,现在抗战都胜利了,凭什么还要这么做,难道美国人制造武器就不花钱不费力?
战场之上,一旦失去最基本的作战手段和能力,也就意味着离失败不远了。
对此,粟裕非常清醒和务实。早在抗战时期阐述“组织战斗”理论时,针对很多部队偏好机关枪,他就强调,机关枪不是越多越好,子弹如果打光了,还没有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管用呢,在现实情况下解决战斗,最终靠的也不是机关枪,而是最普通的步枪和刺刀。
当天晚上,粟裕发挥解放军擅长夜战和近战的特点,集中力量进行反击。弹药不足的解放军士兵端着刺刀冲上去,结果邱兵团右翼被解放军彻夜包围猛攻。解放军一度突破了敌方阵地,经过激烈的争夺战,到第二天拂晓,邱清泉才将阵地重新夺回。
眼见得正面陷入了攻不动的僵局,杜聿明和刘峙经过一番商议,也准备调整战术,刘峙下决心将作为总预备队的七十四军(即新七十四师)星夜调出,以供杜聿明指挥。
11月14日一战结束,空军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向蒋介石告状,说邱清泉按兵不动,打仗不卖力云云,蒋介石闻讯,在电责邱清泉的同时,又派顾祝同到徐州督战。
顾祝同一见杜聿明劈头就问:“敌人不过两三个纵队,为什么我们两三个兵团还打不动?”
顾祝同责怪杜聿明指挥不力,严令他督促两兵团攻击前进。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杜聿明分析了一番战况,然后说:“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画一个箭头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况且敌人已先我占领阵地,战斗非常顽强,每一座村落据点,都得经过反复争夺,才可攻占。”
听说仗这么难打,顾祝同又建议从徐州抽调更多兵力进行增援。
杜聿明听后态度消极,这让顾祝同很是不满,他并不知道杜聿明和刘峙早就抽出了七十四军,并且还准备进一步抽调七十二军(即新七十二师)。
杜聿明只是不愿意当着面告诉顾祝同,他所忌讳的自然不是顾祝同,而是站在顾祝同身边的那个人。
对壕作业
这个人就是随顾祝同来徐州的郭汝瑰。
郭汝瑰最早毕业于黄埔第五期,虽在国防部任要职,但黄埔资历远不及杜聿明,加上个头矮小,因此杜聿明私下称他小鬼。
黄百韬只是觉得郭汝瑰水平低,杜聿明却直接怀疑“郭小鬼”就是地下党,认为他与解放军一定有联系,而蒋介石和顾祝同正是完全听信了他的话,才会造成淮海战役前国民党军那样糟糕至极的列阵格局。
为此,杜聿明曾当着面对郭汝瑰说:“你郭小鬼一定是共谍,发的命令都是把我们往共军包围圈里赶!”
可是杜聿明手上并无郭汝瑰是“共谍”的确切证据,毕竟他只是一个军人,不是戴笠那样的特工。
杜聿明对着顾祝同说出了自己的怀疑,顾祝同听后还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你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跟我来徐州一年多,非常忠实,业务办得很好。”
到郭汝瑰主持制订“徐蚌会战”计划,却又没按计划将国民党军主力撤到蚌埠附近,杜聿明更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赴徐州上任之前,他给顾祝同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我指挥作战的方案,事先绝不能让郭小鬼知道,如果他知道我的方案,我就不照原方案执行。”
解黄百韬之围的战略战术和兵力部署,原本也是由国防部所制定,但杜聿明根本就没照这个方案来,就是因为方案出自于郭汝瑰之手。
顾祝同与杜聿明对话时,郭汝瑰正在旁边,杜聿明便避而不谈抽兵增援的事,等郭汝瑰一走,他才对顾祝同说出实情。
对杜聿明的战术安排,顾祝同十分赞同,杜聿明接着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绝对不要向郭汝瑰透露,顾祝同也点头答应了。
顾祝同连夜返回南京向蒋介石汇报。即便到这个时候,他和蒋介石对郭汝瑰都没有产生丝毫怀疑,更不知道身边这位红色间谍将对战局起到怎样颠覆性的作用。
1948年11月15日,按照粟裕的建议,中野从南线对宿县(今宿州)发起总攻,并与第二天凌晨攻占该城。
宿县位于徐州和蚌埠之间,俗称南徐州,是徐州“剿总”唯一的补给线和退路。由于国民党主力未能及时集结于附近,致使其防守薄弱,被中野一击而中。
解放军夺取宿县后,不仅缴获了大量物质,而且通过切断徐蚌线,完成了对徐州的战略包围,这正是粟裕在“齐辰电”和“大淮海”中想要达到的目标。
此时以宿县为界,南线的国民党军被阻隔,北线的国民党军则大多按照郭汝瑰所制订的“徐蚌会战”计划,仍以徐州为中心,呈十字架式散状分布,明眼人都能看出其败相已现,刘伯承对陈毅、邓小平说:“蒋介石是信仰上帝的,他终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终于发展到了大决战。
毛泽东推算,淮海战役结束尚需3~5个月时间,包括俘虏兵在内,解放军每天将有80万张嘴等着吃饭,因此必须进行统筹。
1948年11月16日,成立淮海战役总前委,由邓小平、刘伯承、陈毅、粟裕、谭震林5人组成,统一指挥淮海战役。毛泽东给总前委发来指示:“淮海战役为空前大战役,此战胜利,不但长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国局面亦可基本解决。”
从这一天起,毛泽东改变了解放战争初期“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策略,提出要“不惜一切代价牺牲,力图大战取胜”。
众人的视线首先聚焦在对黄兵团的围歼上。
粟裕已经调整了对碾庄的攻击战术,开始采用近迫式对壕作业来突破黄兵团阵地。
在黄兵团直接火力控制下的开阔地作业,白天根本不行,只能在夜间隐蔽进行。于是从11月15日凌晨开始,华野在白天就停止了攻击。
一到晚上,官兵们便身背武器,手拿铁镐和铁锹,每人以5步的距离一线拉开,地面上立刻响起一片金属与土石的撞击之声。
对壕作业很有讲究。先要挖成卧式工事,以便避开对方的火力射击,然后逐步加工成跪式,直至立式。按照这种方式继续往前挖,两人一组,相互打通,最后连成一线。
纵横交错的交通壕和堑壕像长龙一般,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去,直至插入各村之间。仅仅两夜工夫,战壕前沿已接近碾庄圩水壕,最近处只有五六十米。
枪炮声突然沉寂,黄百韬还以为解放军撤兵了,派小部队一侦察,才知道对方在挖壕。
他立刻明白粟裕在打着什么主意,以及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11月16日,在战壕前沿接近碾庄圩水壕后,所有已经修好的交通壕、堑壕都被连接起来,构成进攻阵地,解放军又恢复了攻击。
粟裕首倡的对壕作业一问世,即成为国民党军的致命伤。对壕掘成后,解放军攻击部队可以在不受敌军炮火阻击的情况下,沿壕沟攻击前进,到敌方主阵地前几十米处时,便猝然发起冲锋,一举而突破阵地,这样就使得国民党军的所有轻重武器,以至于手榴弹都失去效用。
让国民党官兵最感恐惧的,还不是对壕掘成之时,而是掘壕前进的过程,随着威胁越来越近,几乎能让人精神崩溃。
在炮兵、机枪手的掩护下,华野各战斗小组沿着交通壕,使用小炸药包、手榴弹和冲锋枪,边打边侦察,夺取一块阵地,即巩固一块阵地。
时间分配上,解放军也从全天攻击,改为区分时段,即夜间进攻,用于修建对壕工事,白天固守,以便打退敌人的反击。
黄百韬不反击就只有等死,但是如果白天反击,无异又等于送死,最后双方都被迫打起了夜战——白天基本不打,一到晚上6点天黑以后就大打出手,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东方吐出鱼肚白为止。
这边坑道挖着,那边粟裕又把焦点重新转向徐东防御战。
表面上看,华野只有3个纵队进行阻击,但粟裕实际用于防御一线的部队远不止这些,除了正面的3个,侧翼还有5个!
围点部队不过6个纵队,打援部队却足足有8个,做出如此部署,当然不仅仅是阻援这么简单。事实上,它与粟裕在济南战役时采用的“攻济打援”一样,就是要在攻下碾庄的同时,把前来增援的敌军也收入囊中。
济南战役时,杜聿明声东击西,没能被粟裕抓住,这次他决心不留遗憾。
但是粟裕此前一直未动用侧翼的那5个纵队,即便是正面都已几乎坚持不住。
近在咫尺
因为他想要扎的,是一只大口袋。
在这只口袋中,正面的3个纵队是袋底,侧翼的5个纵队是收口袋的。该战术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收口袋的时机,不能太晚,但也不能太早。
同样的战术,曾出现在抗战时期的台儿庄战役中。在那次战役中,汤恩伯担任的就是收口袋角色,事后有人骂他在战事激烈时为什么迟迟不现身,其实他要早现身,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大捷了。
什么时候扎袋口最好?就是要让对方完全进入,且受到足够损伤,即便明知自己已成囊中之物,也难以再钻出的时候,当然它的必要前提是,袋底绝不能先破。
经过3天的拉锯,特别是解放军在11月14日那天晚上发起的反击,邱、李兵团的推进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其锐气亦大减,这时候才可以考虑把袋口扎起来。
粟裕在地图上早就选好了一个地方,此地名叫潘塘,位于徐东战场南端,它将成为口袋阵的必要支点。
1948年11月16日,凌晨3点,5个纵队悄悄出发,到达了潘塘东南。
只要绕过潘塘,向西不仅可以迂回至邱、李兵团侧背,对杜聿明形成完全包围,甚至还能乘徐州兵力空虚之机,一举突入徐州城。
黑夜中,解放军与一支军队撞了个满怀。
天亮一看,大吃一惊,那赫然是一支国民党军,而且看样子,其使命与打援部队完全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