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苦战,华野将整十一师压缩到纵横十里的区域,不过并未能攻入并巩固南麻的任何一座主阵地。
1947年7月21日晨,粟裕采用正面佯攻,侧面偷袭的办法,从整十一师阵地的薄弱处切入,终于攻下马头崮。
马头崮是十一师师部南面的屏障,巩固之后即可扩大战果,可是给粟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南麻枪声一响,蒋介石就接到了范汉杰发来的报告,急令黄百韬整二十五师、邱清泉第五军等部迅速向南麻攻击前进,对华野实施反包围。
记取了孟良崮的教训,蒋介石这次下达的命令极为严厉,警告说整十一师如果像七十四师一样被华野消灭,将按照连坐法,对各师军事主官处以严惩。
老头子搬上了虎头铡,又有李天霞的例子在前,解围部队没一个敢不卖力。
离南麻较近的3个整编师已与打援部队发生激烈交火,粟裕计划于21日当晚再发动一次总攻击。
战役胜负往往取决于“最后5分钟”,孟良崮战役也是经过3次总攻,在敌军援兵到来前的最后一刻,才将粮弹两绝的七十四师拿下。
可以预计,整十一师的弹药库也要空了,华野有望重演孟良崮的辉煌。
就在这时,战事突然发生转折,“狡如狐,猛如虎”的胡琏率先出手了。
胡琏已能听到援兵的枪炮声,他知道,援兵越近,粟裕可能攻得越急,为了争取防守时间,他索性转守为攻,把空投和库存的最后一点弹药都用上,对华野实施了反攻。
华野猝不及防,阵地一度失手,粟裕的总攻击计划被完全打乱。
与此同时,黄百韬已突破华野阻援阵地,邱清泉逼近南麻,其他各路援军距离也越来越近。
粟裕手中没有预备队了,无法增加阻援兵力,如再不撤出,就可能被反包围,以致歼敌不成反被敌歼。
1947年7月21日黄昏,粟裕当机立断,下令撤围,各纵队分别朝东北方向撤退。
可是他们已经进入了范汉杰的包围圈。
天时
范汉杰当初设定的方案,就是要以胡琏为饵,通过南麻坚固的工事和整十一师较强的战斗力,来消耗华野的有生力量,等对方力竭之时,再对其实行反包围。
除从各个方向直接增援南麻的国民党军外,李弥整编第八师已星夜赶到位于南麻东北方向的临朐,以截断华野的退路。
临朐是连通鲁中解放区和渤海解放区之间的咽喉要道,华野要退入渤海解放区,此城乃必攻之地。
粟裕临时得到的侦察情报是,整八师远道而来,主力尚在半途中,前卫虽已入城,但还没来得及修筑工事。
尽管部队还很疲劳,伤亡也未能得到补充,且野外仍是暴雨连绵,粟裕仍决定于7月24日黄昏发起临朐战役,用速战速决的办法攻克城池。
可是这次情报又失误了。
1947年7月23日,也就是预定发起战役的前一天,李弥已率主力入城,当天便控制了临朐城周围各个制高点。
整八师虽非“五大主力”,却也并非无名之辈。该师前身第八军在抗战时期为滇西远征军主力,在时任第八军副军长李弥的指挥下,这支部队曾为攻克松山立下过汗马功劳。
在国民党内部,李弥被认为是一名“胆识具备,身经百战,善于统御指挥之将才”。他在进入临朐城后,同样没忘记先建造子母堡,而且建的速度奇快,进城后仅4个小时,每班即完成至少一座地堡。
这些情况粟裕都不了解和掌握,失去情报战方面的优势后,华野反而成了聋子、瞎子。
1947年7月24日下午,从南麻撤出的华野主力,加上渤海军区的3个团,冒雨行军,将临朐围了起来。
晚上,三军按计划在城外展开队形。
粟裕定于晚上进攻,就是要体现攻坚的突然性,然而恶劣的天气依旧在扯着他的后腿——暴雨令河水猛涨,致使王必成纵队无法按时到达指定进攻位置,特纵也因道路毁坏而无法参战。
再进行调整已来不及了,粟裕下令部队先行发起攻击。
此时城外已经是一片汪洋,水深过膝,解放军的几次进攻都未能逾越城壕。
1947年7月25日,特纵、王必成纵队赶到,华野拿下了部分外围阵地,但攻城时还是困难重重。
临朐城墙牢固,城外地势开阔,守军易于发挥火力优势,仅靠人海战术,连城墙都很难接近。
1947年7月26日,粟裕指挥特纵榴炮团,先对城内的南北大街进行远距离急袭,接着再压制其炮兵阵地。
在炮火的掩护下,攻城部队第一次对城墙实施爆破,但因雨天受潮,炸药包失效,爆破没能成功。
当晚,组织第二次爆破,终于在西门附近的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约百米宽的突破口,有7个连得以先行攻入城内。
李弥慌忙堵漏,派部队从两翼将突破口重新封闭起来。
在守军浓密的火力封锁下,解放军后继部队伤亡过大,未能源源投入,城内城外失去了联系。
西门内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周围全是整八师临时修筑的梅花式子母堡,失去后援的7个连难以突破,全部当场战死,场面极为惨烈。
1947年7月27日,粟裕再从城防上寻找薄弱点。
临朐城外有南关和北关。南关外原有一片靠近城墙的房屋,攻城时可作为依托,但它们已被李弥用大炮炸毁,相比之下,北关有三面是略低矮些的土围墙,架梯进攻尚具备条件。
进入解放战争后,华野已很少使用架梯方式攻城,这也是雨天作战环境下的迫不得已。
上去后才发现,还是被老天给坏了事。
土围墙整天浸在雨水里,土成了泥巴,没能架梯子,就是勉强爬上去,腿也会陷在烂泥里拔不出来,难以行动。
北关仍然攻不进去,攻守双方形成胶着状态,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输赢。
粟裕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能不能得到,全看打援部队的坚持程度。
这次担任阻援的华野四师表现异常出色。在临朐战役结束前,他们独立阻击国民党军7个旅的援军,长达6个昼夜,可谓是“打得最苦,守得最好”。
粟裕得到了宝贵的时间,他继续组织兵力,对城内发动猛烈攻击,整八师伤亡惨重。
截至7月29日,华野占领了南关和北关的大部,整八师被压缩到城内狭小地区,李弥弹尽粮绝,已经出现被歼前的惨淡景象。
看到对手摇摇欲坠,粟裕把3个纵队的兵力全部集结起来,当天晚上便对临朐发动总攻。
整八师就像是南麻的整十一师一样,到底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之师,即便快要断气了,胳膊上都还有那么一把子力气,而华野各纵队从南麻战役开始,连日苦战,部队十分疲劳,冲劲狠劲大减,粟裕又没有新的生力军和预备队能够投入,结果解放军仍未能突破城垣。
1947年7月30日,雨过天晴,对攻城一方来说,本来是利好,但自南麻以来,天时似乎真的一边倒了,最早从中尝到甜头的竟然仍是守城一方。
灾难月
天气条件的好转,为国民党空军的行动带来了便利。
在整个解放战争中,因其规模和能力所限,国民党空军对陆军的支援一直十分有限,有时甚至还帮倒忙。不过这一回,它的飞临,倒真是给城内的李弥来了个雪中送炭。
临朐地势平坦开阔,且城外已尽被华野所据,飞行员无论是寻找目标还是空投物资都比较容易。
大量弹药物资的补充,令整八师很快恢复了士气,同时空军战机也给毫无防空能力的华野攻城部队带来了威胁。
这时国民党援军也改变战术,利用阻援部队之间空隙较大的弱点,突破了华野四师的一线防守。
若再拖下去,华野不仅没法攻下临朐,还可能如在南麻那样,再一次陷入包围。
1947年7月30日晚,粟裕决定放弃临朐,同时改变撤退路线,向临朐的东南方向,即胶东半岛转移。
这也就意味着,华野被迫放弃了经营十几年的沂蒙山根据地,而后者曾经是华野在山东的主要根据地。
据华野战史所载,在南麻、临朐两战中,国民党军伤亡18000人,华野自身伤亡达到21000人,另有专家推算,华野的实际伤亡数字,可能不会少于26000人。
歼灭战终于还是打成了得不偿失的消耗战。
华野自身并无稳定和充裕的后方基地,其物资补给,除一部分由东北解放区通过海路供给外,大部分都要依赖战场缴获。
对于这样一支主要靠缴获生存的野战部队而言,发起一次战役,若不能彻底消灭对手,从中获得物资和人员(俘虏兵)补充,以便进行良性循环的话,其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也是粟裕打仗,客观上就只能胜不能败的重要原因。
战后,仅华野四师所在纵队就减员了6000余人,人员无法补充,只得进行缩编,其中的一个师被迫缩成了2个团。
华东特纵在孟良崮战役中打掉了前面战役中缴获的部分炮弹,但又从七十四师手里缴获了一批汽油和炮弹,结果所有这些汽油和炮弹在南麻、临朐战役中都全部消耗掉了,以致出现了有车无油、有炮无弹的尴尬局面。
蒋介石亦清楚华野的状况,他在日记中写道,经过南麻、临朐两战,华野“半年来所获得我军之炮弹枪械,已消耗殆尽”。
国民党方面由此视南麻、临朐战役,为孟良崮战役之后的“翻身仗”、“打气仗”。
在这一轮较量中,粟裕确实忽视了“天时、地利、人和”中的一个重要条件:天时。
每年的七八月份,南麻、临朐一带均为雨季,常有暴雨和山洪暴发,对缺乏雨具和防潮设备的华野来说,必然影响作战效能。事实上,早在一年前的泗县攻坚战中,陈毅就已经吃了一次亏,只是当时大家都把失利原因归结于守泗县的桂军较强,没有能够再从中汲取其他教训。
鲁中下着雨,鲁西、鲁南也一样,大小河沟水位猛涨,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泽国。进入鲁西、鲁南的陈唐叶陶5个纵队因连降暴雨、兵力分散等原因,攻击滕县、邹县等地亦未得手,反陷入敌军包围,用刘伯承的话说,是“五个手指按五个跳蚤,结果是一个也抓不到”。
陈唐叶陶南下西进,本为配合刘邓南渡黄河,到最后实际上变成了刘邓要策应他们向鲁西南突围。部队赤着脚,在大水和泥泞中连续行军作战,情形十分狼狈,非战斗减员也相当严重,很多师都只能缩成一个团。
国民党军在电报和报话机中,给两大华野主力各取了一个他们认为很爽的绰号,一纵(叶飞纵队)称为“面包”,四纵(陶勇纵队)称为“西瓜”,这帮人只要一打开报话机,就是一迭声的“吃面包”、“啃西瓜”,犹如将要举行宴会一般。
陶勇谈起这次突围的艰难和困苦,说即使与二万五千里长征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7月简直可以说是华野的灾难月。
粟裕的心情无比沉重,在部队转移途中,由陈毅、谭震林提议,他起草了一份给中央的电报稿,称南麻、临朐等役均未打好,影响了整个山东战局,“言念及此,五内如焚”。
电报稿是粟裕对南麻、临朐的检讨,他从战略战术两方面剖析了失利原因,但粟裕终其一生,始终未能发出这份电报稿。
因为对电稿内容,华野内部还存在着严重分歧。
一将难求
当时华野高层的分工是,粟裕主要负责战役的组织和指挥,陈毅主要负责战略的设计和规划,虽然中间大家会协商,但最后定调裁决,还是各负其责。
问题就出在一个“责”字上。
战役刚刚结束,陈毅在给部队做动员时说:“我们什么时候都要抱有积极的态度,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强调:“南麻、临朐战役不是败仗,我们不仅没有被敌人整营整连地消灭,还捉了俘虏,杀伤了敌人,又是主动撤出战斗,败仗何从说起?”
陈毅这么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失利后士气陷入低迷的部队鼓鼓劲。20年后,他在政协接见整十一师的原国民党将领,当再次谈到南麻、临朐战役时,他的态度就变得坦诚多了:“那次战役我们被你们打败了,我打了败仗,撤到黄河以北整理,我给党中央、毛主席打电报,请求不要撤我的职,让我再干干看。”
陈毅是华野最高首长,他当时身上所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偏偏在粟裕的电报稿中,“过分乐观”、“七月分兵”都被列为失利原因,而这些无疑都属于战略范畴。
陈毅、谭震林不同意电稿内容,认为战略上没有问题,失利是因为“军事部署上的错误和战术上的不讲究”。
在没能取得一致意见的情况下,粟裕另行起草并发出了一份内容简短的电文。
电文一发出,大伙儿炸了。
粟裕在电文中引咎自责,请求处分,但他说他只能对战役方面负全责,同时没有排除失利还有战略方面的因素。
谭震林立即写了一封长信给粟裕,从苏中战役开始,列举了粟裕指挥过的一系列战役,说粟裕“在军事上常常粗心大意,缺乏远见”,“常常只看到一二步”。
按照谭震林的说法,粟裕起码有五仗都没有打好,“如果把五仗没打好的主要原因,放在乐观这点上去检讨,是不能把问题彻底弄清的”。
在打仗这件事上,粟裕向来都很较真,较真倒像一个孩子。他给谭震林写了封复信,他一方面承认自己“战术上确很低劣”;另一方面仍没有放过“过分乐观”。
粟裕甚至提到:“这种乐观,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但我觉得你(指谭震林)比我和陈军长更乐观,而有过分乐观的表现。”
温厚沉静的粟裕,和执拗倔强的粟裕,是同一个人,低调谦逊的粟裕,和认真到不懂转圜,不看脸色的粟裕,也是同一个人。
中央则有中央的考虑。
毛泽东已将大别山选定为战略反攻的矛头,并做出了“三军配合,两翼钳制”的战略部署:以刘邓为主,直趋大别山,粟裕为左后一军,陈赓为右后一军,三军互为掎角,逐鹿中原。
从粟裕“自请处分电”发出的当天起,延安总部连续两天,连发四电,要粟裕速去鲁西南,指挥陈唐叶陶5个纵队,以策应刘邓千里跃进大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