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野部队,要论攻坚战,以三纵第八师最负盛名,于是粟裕将主攻任务另外移交给第八师,同时将华野唯一的特种兵纵队(简称华东特纵)增援泰安前线。
粟裕一向重视技术兵种,但在骑、炮、装、工这四大兵种中,他最看重的还是炮。这是因为大兵团作战越来越频繁,对步炮协同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炮在其中的地位称得上是举足轻重。
在炮的方面,粟裕也做了一个区分,轻型的为山炮,主要装备于各纵队的山炮团;重型的为榴弹炮、野炮,主要就装备于特纵。
特纵由粟裕直接主管,下辖榴炮团、野炮团、骑兵团、工兵团以及坦克大队、汽车大队等。它的家底,就是在鲁南战役中从快速纵队手里缴获的那些装备。
野炮由骡马牵引,榴弹炮由汽车牵引,汽车的机动性当然要比骡马强,粟裕由此又把榴弹炮作为重点。
缴获的美式榴弹炮共有48门,本来可以编成两个团,为了提高效率,粟裕只编了一个团,他又把各纵队的炮兵牵引车全部调过来,把一个榴炮团塞得满满当当,让这个榴炮团成了特纵的“当家花旦”。
装备是没问题了,还得找到合适的人手。特纵组建前,陈、粟曾致电中央军委,请求支援炮手等技术人才。
让延安总部支援步兵人才还可以,这么多特种兵人才,一下子到哪里去找。陈、粟只好“就地取材”,先从俘虏兵中进行挑选。
坦克手、汽车驾驶员,可以暂时由“解放战士”充任,但炮兵如此重要,要是全让“解放战士”来把控,当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粟裕为此想了一个办法,他从步兵团中抽调出一些打过仗又有点文化底子的班长,让这些班长来担任炮兵团的各级指挥员,具体控制火炮的鸣放,“解放战士”和从地方部队中升级上来的士兵则充当炮手,以此确保不出任何岔子。
这是短期的,粟裕还有长期规划,他以华东军政大学炮兵大队为基础,组建了特科学校,专门培养自己的特种兵人才。
特纵司令员是陈锐霆,粟裕让他率特纵的“当家花旦”榴炮团前去泰安助战,陈锐霆还有些担心,主要是榴炮团组建时间不长,训练不足。
粟裕告诉他,泰安方面急需增援,只能“赶急火”,实行“以战教战”。
陈锐霆原在国民党商震部队担任炮兵团团长。早在抗战前,他就是中共秘密党员,“皖南事变”后,发动起义参加了新四军,此前担任新四军军部参谋处长兼联络处长。
陈锐霆是黄埔毕业生,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在那时候的解放军指挥员中实属凤毛麟角,以至于有人还误以为陈锐霆是清华大学毕业的。
让众人交口称赞的,还是这位特纵司令员的炮战功夫。
一鸣惊人
陈锐霆对炮兵业务很在行。榴炮团虽然是初出茅庐,但在他的指挥下,炮火组织得非常出色,所有火炮按照各自诸元,向规定目标进行射击。
华野的一位高级参谋在场观战,不由得大开眼界。他认为,这场炮战比他以往见到过的任何一次战斗都更正规,效果也好得多。
炮弹如雨一样的飞向嵩里山制高点,阵地上的敌军被打得哇哇乱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山上无法立足,很快就丢下阵地,向城内溃退。
用步兵攻嵩里山,久攻不下,用炮兵几下就轰垮了,这就是重武器在现代战争中的威力。
拿下嵩里山,榴炮团又转向泰安城。八师的连续爆破突击,特纵的步炮协同技术,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城内守军彻底陷入梦魇之中。
1947年4月25日,解放军突入泰安。七十二师师长杨文泉用报话机向南京呼救,要求增援。
南京的答复是:“顶住,顶住!”
杨文泉哭笑不得:“顶不住!共军有大家伙!”
杨文泉所说的“大家伙”就是指榴弹炮。七十二师也有榴弹炮,不过跟特纵的没法比,只有4门,在遭到榴炮团的压制后,它们很快就被取消了发言权。
听了杨文泉的话,南京那边还不信:“共军是土八路,小米加步枪,哪里来的大家伙?”
杨文泉气不打一处来:“共军的大家伙,还不是你们在鲁南送给人家的!”
讨不来救兵,杨文泉只好在城内就地组织反击。川军作战的韧劲很强,前后反冲锋达20次之多,但这些反击都毫无例外地被榴炮团拦阻和轰垮了。
1947年4月26日上午10点,巷战结束,七十二师遭到全歼,杨文泉手下一万多人被俘,4门榴弹炮及40余辆汽车也成为解放军的战利品。
这是华东特纵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可谓一鸣惊人,炮火在攻坚中的作用也被发挥到淋漓尽致。杨文泉在被俘后感叹:“你们有这么多大炮,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你们的炮兵火力组织得这么好,步炮协同得这样密切,更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粟裕围点,必然配合打援,但是你还真得相信国民党将领们的觉悟,泰蒙战役从发起到结束,也有将近一周时间,在这一周时间里,愣是没有一个人肯上来救一救杨文泉,有两个整编师距泰安仅有一日行程,却愣是动都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僚翻着白眼沉入了水底。
援兵不来,粟裕也就不能扩大战果,这让他很感遗憾。
遗憾的事情还在继续。从4月初到5月初,陈毅、粟裕耍了一个月的“龙灯”,除了逮住倒霉的七十二师外,再没有能抓住任何一条大鱼。
有七十二师的遭遇在前,这伙人又跟冬天的刺猬一样紧靠起来,粟裕几次组织试探性进攻,都因敌方密集靠拢或增援较快而夭折。
在山里“耍龙灯”并不如比喻中那么有趣,部队连续行军,跋山涉水,动辄就要走百余里,官兵的两只脚板所过之处,几乎把沂蒙山新开的几条公路的路面都给磨亮了,那真是又苦又累,上上下下都十分疲劳。
耍来耍去,要是有七十二师这样的猎物跳出来倒也罢了,偏偏又没有,徒劳而无功,免不了生出怨气。
几首顺口溜开始在华野内部不胫而走。
“陈司令的电报嗒嗒嗒,小兵们的脚板嚓嚓嚓。”这是一个。
“机动机动,只走不打,老‘耍龙灯’。”这是另一个。
听到这样的顺口溜,说陈、粟身上完全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其实他们也急,只是不好放在脸上罢了。
得再干点什么了。
陈、粟计划以两个纵队南下鲁南,一个纵队南下苏北,以威胁敌军后方,吸引其回师或分兵。
最沉得住气的,反而是在延安运筹帷幄的毛泽东。在收到陈、粟的电报后,毛泽东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做出判断:“目前形势,敌方要急,我方并不要急。”
他电告陈、粟:“第一不要性急;第二不要分兵,只要主力在手,总有歼敌机会。”
有那么多明的、暗的信息来源,毛泽东把蒋介石的处境看得透透的,他知道蒋介石的日子不好过,那种四平八稳的方步就快迈不下去了。
的确,如今的蒋介石浑身都是包袱,自己就把自己给捆住了。出师以来,他一直想给后方舆论以及各派系以交代,但前方缓慢的进展实在是没法应付这种需要。
蒋介石、陈诚给顾祝同发去严令,要求加快“进剿”,并限定于5月初“打掉陈、粟主力”。
这样一来,无异于又弄乱了顾祝同的心神,增加了他的失误概率。
还差一步,眼瞅着就要掉坑里了。
按照毛泽东的指示,陈、粟中止了原订计划,为了“配合”敌方心理,华野主力又后退了一步。
一步就够,蒋介石和陈诚立马掉坑里,他们由此判断华野“攻势疲惫”,在向沂水一线撤退,正是实行“鲁中决战”的好时机。
南京政府的新闻局局长在答记者问时就说:“相信该省(山东省)大规模战争不久可以结束。”
错判和失误由此翻起了跟头,顾祝同决定实行“跟踪进剿”,并且把“稳扎稳打”改为“稳扎猛打”,“逐步推进”改为“全线急进”,他打算这次要一鼓作气,即使不能把华野主力围歼于沂蒙山区,也要赶到黄河以北。
1947年5月10日,在顾祝同的命令下,三大兵团同时向沂水一线推进。
对粟裕而言,一个重大的战机即将出现。
猛虎掏心
即便到这种时候,顾祝同还保留着必要的谨慎,要求三大兵团统一行动,可是汤恩伯不等另外两个兵团到齐,就指挥本兵团率先向沂水攻去。
蒋介石急,陈诚急,顾祝同急,汤恩伯急,几个“急”串成一块,至此,战机完全成形。
1947年5月10日午夜,华野经侦察得知,汤恩伯兵团的第七军和整编第四十八师已进至沂水以南。
这两支部队都处于侧翼,又比较孤立,陈毅、粟裕决定集中兵力,将他们歼于沂水。
1947年5月11日晚,当参战部队正向沂水集结时,华野指挥部又得到了一份十分重要也非常关键的绝密情报。
这份情报所揭示的,是汤恩伯制订的具体作战计划,而只有看过它,你才会知道汤恩伯为什么那么急于出兵。
原来汤恩伯早已侦知了华野指挥部所在地位于坦埠,他不肯坐等其他兵团,就是嫌那些部队动作太慢,兵贵于神速,他要出其不意,先一拳打掉华野的指挥中枢,陷华野于混乱和四面包围之中,然后聚而歼之。
汤恩伯实施了中央突破战术,主要突击力量就是张灵甫七十四师,矛头直指坦埠。第七军、整编第四十八师,以及汤兵团的其他部队,其实都只是在策应七十四师的行动,放烟幕弹而已。
汤恩伯名不虚传,用计确实够毒。
情报让大家看得一头冷汗。华野指挥部立即举行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既然已经了解了汤恩伯的意图,也就避免了最大风险,同时能在第七军和整编第四十八师身上捞一把,也算够本了。
大部分人都是这种想法,粟裕不一样。
粟裕说,改变原订计划。
之所以要改变计划,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跟第七军和整编第四十八师缠在一起,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即便那两部受损,汤恩伯也能照旧利用七十四师实施中央突破,华野将因此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最后的结果,不是主动后撤就是被突破。
粟裕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震撼,粟裕掷地有声:“不撤,也不退,就打七十四师!”
众人内心的震撼可以理解。自两淮战役、两战涟水以来,整个华野对七十四师的心理非常复杂,一方面是恨之入骨,要“灭此朝食”;另一方面,很多部队又都怕跟七十四师硬碰硬,不想和张灵甫交手。
粟裕当然知道七十四师有多难打,但他等这一天,实在已经太久了。
与豪放开朗的陈毅不同,粟裕平时较为沉静内敛,这在一定程度上遮掩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
骨子里,这个人依然保持着孩童时代的梦想,他是一名剑客。
作为剑客,只要你还站在那里,手里还有剑,就必须要用尽一切努力去获胜,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两战涟水之后,粟裕对张灵甫始终念念不忘,几乎变成了一种“思念”。战前部队整训,陈毅看粟裕老是待在作战室看地图,怕他太闷,就硬拉他出来,一起去野外打猎散心。陈毅举枪打中了一只野兔,高兴地对粟裕说:“502(粟裕代号),你看这只兔子该怎么个吃法?”
粟裕心不在焉,竟然脱口而出:“这是蒋介石五大主力中的王牌,硬吃不行,必须智取,而且一定要全歼。”
在场的其他人听后都莫名其妙,只有陈毅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好啊,这只兔子身价不低,成了张灵甫。看样子,这个张灵甫命里注定要成为我们庆功宴上的下酒菜喽。”
现在未来的“下酒菜”就在眼前,他等到了。
粟裕是一个成熟老练的智将,他有足够的热血和激情,但早已与冲动莽撞无缘,若不是有一定把握,绝不会想到要选择这个时候与张灵甫一决雌雄。
与张灵甫决斗,必须有兵力上的成倍优势。恰恰七十四师担负了中央突破之责,进入的是华野主力集结位置的正面,而仅仅在这个位置上,粟裕就有5个主力纵队的机动兵力,他在部署上不需要再做大的调整,便可以在局部对张灵甫构成5∶1的绝对优势。
粟裕把他的战术概括为:猛虎掏心,以中央突破对中央突破。
他慨然对陈毅说,七十四师与其他敌军不一样,作为“五大主力”之首,它是蒋介石手中的最大王牌,把它打掉,可以给敌方阵营以实力和精神上的最沉重打击——七十四师都能歼灭,还有什么部队不能消灭?
听粟裕讲完,陈毅也十分激动,马上拍案而起:“好!我们就是要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气概。”
陈、粟决心已定,作战地点定于坦埠以南、孟良崮以北,因此称为孟良崮战役。参战部队共有9个主力纵队,其中5个主攻,4个阻援,华东特纵集结待命,随时配合主攻部队。
在各纵队领导人参加的干部会上,陈毅一再强调,这次打七十四师,是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就是要从“百万军中”把七十四师这个“上将”给剜割出来,然后围攻上去。除此之外,在七十四师背后,还有大批敌军,必须予以阻击。
都知道孟良崮战役极其艰苦,华野要付出的代价不小,但只要能打掉七十四师,多大代价也是值得的,这叫“砸碎珍珠换玛瑙”。
要饭官庄
汤恩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制订的具体作战计划,会以那样一种奇怪的形式,完完整整地出现在陈、粟面前。
如果不泄密,汤恩伯的作战计划可以称得上是既大胆又周密。七十四师是蒋介石的王牌,也是他汤恩伯的王牌,为了确保七十四师旗开得胜,他除部署第七军等部进行策应外,还派两支部队一左一右进行掩护。因此就兵团中的位置和阵势而言,七十四师只是稍显突出,并不是完全的孤军突进。
两支掩护部队也并非俗物:左为黄百韬整二十五师,右为李天霞整八十三师,在国民党军队中都是主力。
1947年5月11日,在陈、粟还没有得到那份至关重要的情报之前,张灵甫正奉命从垛庄出发,经由孟良崮西麓,向坦埠以南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