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灵甫特意使用的一种战术,叫作“宽大正面进攻”,也就是看上去不分重点,但又似乎处处都是重点的全线进攻。
重点当然有,只是藏在了里面,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当天,远在沐阳的粟裕做出了反应。此时他已握有山野、华野指挥权,麾下拥有足够的机动兵力,乘薛岳暂时还无法发动大规模进攻,粟裕立即调兵遣将,亲率重兵回师南下。
粟裕的兵力将远远超过张灵甫,张灵甫的机会,是在粟裕援兵到达之前,就攻入涟水。
他抓得住这个机会吗?
整七十四师有三个主力旅,依次为第五十一、五十七、五十八旅,其中,第五十八旅在淮阴之战中受损较重,被张灵甫作为了预备队,基本完好的第五十一、五十七旅成为进攻部队。
城内的李士怀像成钧一样,也搞不清张灵甫的主攻方向,它给指挥员造成的最大困难,就是无法调整防守重点,哪里都要防,哪里都要兵。
战前,李士怀把防御重点放在了城西,连筑三道工事,轮到南门,就只能派一个营,这一个营的人散布在足足4里长的战壕里,真是勉为其难。
涟水全城只有一座渡口,就是南门渡口,李士怀在渡口安排了1个排,外加3门迫击炮。
李士怀不会想到,城南正是张灵甫选择的主攻方向,他没有按照粟裕最希望的程序走,而是再次复制了“淮阴之战”的模式。
擦肩而过
1946年10月22日,第五十一旅占领涟水城南的老黄河河堤,建立起炮兵阵地。
一般部队开炮时,上来总是要进行试射,以调整炮距,有人戏称为“下请帖”。“请帖”一来,你可以从容应付,比如隐蔽部队,因为猛烈的炮击会安排在后面。
整七十四师不同,一上来连前奏都没有,“请帖”也不发,便进行长时间猛轰。一顿炮击之后,应该是步兵冲锋,但他们不出步兵,还是轰,继续轰,炮弹不停地落在阵地的前、后、左、右。
在确证已对防守阵地进行覆盖式炮击后,张灵甫才实施了两次小型进攻。
两次进攻都被打退,但这些只是试探性的,张灵甫借此摸清了北岸虚实,并选准了突破方向:南门渡口。
更大规模的炮战开始了,张灵甫实行单点突进,集中全师火炮,盯住渡口猛袭,以掩护五十一旅的突击强渡。
一位在城内亲眼目睹这一情景的新四军老兵多年后仍不能释怀。他说,这是他在解放战争中所见到的最猛烈炮击,以前没有,后来也从未见过。
整七十四师计有各种火炮300多门,而南门渡口才200平方米的面积,炮弹如雨飞来,地堡、胸墙全被炸翻在地,凌空飞溅的泥沙把战壕都给堵塞了。
南口渡口的大地和天空,仿佛被卷进了一个疯狂的大旋涡和大风暴中,又好像火山突然爆发,世界即将沉陷。
此轮炮击过后,防守渡口的那个排伤亡殒尽,当剩余的伤员抬起头来时,他们看到老黄河的河心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登陆橡皮艇,艇上全是戴着暗绿色钢盔的国民党官兵……
实施强渡的是第一五一团,登岸之后,先头部队像一股冲决了河堤的洪水,顺着突破口漫溢过来,随着突破口越撕越大,新四军的防守阵地很快就被淹没了。
驻渡口的那个排只活下来一个人,一个返回城内报告的战士。
李士怀把预备队紧急派到渡口增援,但还没接近渡口,就受到浓密炮火的拦阻,根本过不去。
涟水之战的开篇,几乎与淮阴之战一模一样,接下来张灵甫要做的,就是下令给第五十一旅旅长陈传钧,让他连续作战,以扩大既有滩头阵地,向纵深推进。
在陈传钧的指挥下,第一五一团先头部队连夜向两翼展开,师属工兵团则迅速搭起浮桥,以供后续部队推进。当夜,第一五一团全团通过浮桥到达了滩头。
彻夜的炮击,不可能不惊动城外的成钧。在仍然无法判断张灵甫主攻方向的情况下,他决定还是先保涟水要紧。
白天,成钧已经向城内调去了独五团,深夜他又将第十三团派去进行紧急增援。
那边,李士怀早把独五团派到南门进行反击,而当他的告急信送到成钧手上时,十三团也已经出发了。
1946年10月23日晨,独五团向滩头的第一五一团发起反击,双方练上了,城南上空浓烟蔽天,炮声震地。
十三团见状急忙跑步前进,到达城边后,唰地摆开队伍,加入反击。
新四军两个团的反击,并没能把第一五一团赶下河滩。经过激烈厮杀,第一五一团逐渐占据上风,两团均被其击退。
到上午11点,第一五一团全部控制住了第一道河堤。
此时李士怀团已伤亡大半,整个团都被打残了,驻守南门的那个营只剩下50余人,增援的两团被击退后又立足未稳,如果第一五一团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冲过第二道河堤,然后直叩城门,胜利就属于张灵甫,攻取淮阴的那一幕也将完全复现。
天平已经倾斜,可惜的是张灵甫一方自己没有珍惜。
在前沿进行指挥的陈传钧看到第一五一团伤亡也不小,谁的兵谁心疼,攻占第一道河堤后,他便没有立即发起连续冲锋,而是决定按部就班,先巩固阵地,再发起下一轮攻势。
一五一团花了点时间,对原有阵地工事进行改造。这是整七十四师的拿手好戏,一个严密的火力网很快就构筑出来。
可就是这一点点时间,把张灵甫给生生耽误了。
独五团和十三团退守第二道大堤,他们同样筑起防线,将一五一团压在了第一道堤岸下的沙滩阵地上。
一个最有利的战机由此擦肩而过。
犹豫是指挥者的大敌。抗日先遣队时期,就是刘畴西一再犹豫,走走停停,反而把部队带入了绝境,这个教训粟裕永远都记得,而且他自己后来再没犯过类似错误。
所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善战之将,平时有哪个不爱兵,可作战时如果有太多的恻隐之心,就会耽误事。粟裕在大兵团作战时就曾有过一个规定,即当激战正酣时,不允许各级部队长报送伤亡数字,以免部队长一时心软手抖,作战命令执行不下去。
当然,要是按照军校课本或操典,陈传钧所做决策无可厚非——登陆作战,无论兵力多寡,夺取登陆滩头阵地后,一定要先预先巩固,站稳脚跟后再向纵深发展。
然而陈传钧忘了,他的上司张灵甫背水作战,本来就是在冒险,既然要冒险,就不能事事求稳妥,或拘泥于军事公式。
张灵甫功亏一篑,事后把陈传钧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当着面对他说:“五十一旅不行!”
张灵甫认为陈传钧指挥有误,倘若换成淮阴之战中的第五十八旅,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
一切覆水难收。
一步之遥
1946年10月23日下午,一五一团完成工事,开始进攻第二道河堤,这时双方又都各自添加了力量。
成钧终于搞清了张灵甫的主攻方向。见李士怀团伤亡惨重,他下令李士怀收容部队向西南收缩,正面阵地由独五团和十三团接替,同时再调十四团入城防守,准备一旦城破,就地展开巷战。
成钧纵队主力西移城内,使得进攻茭菱的五十七旅变得相对轻松,张灵甫于是从五十七旅中抽出一七一团,用于南门主攻。
双方的战线一下子都缩短了,大家的锋芒和争夺的焦点,全部集中在南门一线。
七十四师的突击战术很有特点,主要表现为步炮协同相当紧密。与常规攻击方式不同,该师炮兵没有预先射击的铺垫阶段,开炮的时候,步兵也开始攻击前进,当步兵到达一定位置时,炮火再转向纵深及两翼,以便最前沿的步兵发动冲锋。
步兵也不是一窝蜂上,而是编成一个个冲锋组,每组不过4~5人,呈“梅花”或“三角”队形。别看一个组没几个人,但是他们手里握的是汤姆式冲锋枪及手榴弹,开道火力已经足够。
许多冲锋组形成一个冲锋批次,前面的一批垮了,后面的一批马上跟上,一批接一批,反反复复进行,到最后,防守部队就看不见具体的人了,眼前只有一片由暗绿钢盔汇成的狂涛巨浪。
这是一种具有极度疯狂力量的冲锋,没有亲历的人,很难体会出它的可怕之处。战场上存活的新四军老兵承认:“要想阻挡住这样的冲锋,几乎是不可能的。”
1946年10月23日晚上8点,七十四师突破防线,冲过第二、第三河堤,直奔涟水城内而来。
涟水河堤高于城墙,河堤一旦全部失守,城内就很难防守。十四团在城南的防线被冲垮,再反击,反击部队又被击溃,部队开始出现混乱和溃散,有人干脆丢弃枪械,往后逃跑了。
阵地中央出现了一个大缺口,缺口上方的城墙上已是空空荡荡,七十四师的突击分队借助夜色掩护,翻过城墙进入城内。
这是七十四师攻城的惯用战术,曾在淮阴一战中成功实施,张灵甫似乎已经看到了淮阴南门被突破的那一瞬间。
失败的阴影,逼向了坐镇城北的成钧。
因为缺少睡眠,成钧的脸早已异常苍白,当听到防线崩溃的消息时,他的脸立刻紧绷起来,冷汗不断地从额角和鬓边涔涔渗出。
纵队的4个团已经全部用完,成钧手里没有预备队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个优秀的指挥员不会惧怕失败,他害怕的是当失败降临时,却没有用于还击的任何力量,那是一种足以碎胆锥心的痛楚和悲哀。
仿佛神从天降一般,一股灰色人潮进入涟水,挽救了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人们,也挽救了这场战役。
时间是晚上9点。
成钧纵队原属山野编制,服装为草绿色,穿灰色的是华野。
粟裕指挥的南下援兵到了,首先到达并入城的是第六师先头部队——饶守坤旅。
生力军的到来,把城内守军从失败边缘拉了回来。
两军合兵一处,先将已入城的突击分队予以歼灭,打破了张灵甫里应外合的计划,接着冲向南门,将阵地中央的缺口重新封闭起来。
在向南门出击时,成钧与饶守坤挨在一起,用望远镜紧张地观察着战场变化,直到确认摆脱险境,他们才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成钧握着饶守坤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一再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饶守坤精神抖擞,指挥全旅继续收复第二道河堤,但这时七十四师再次崭露出其凶猛的一面。
七十四师官兵多数使用汤姆式冲锋枪,反正黑夜里也不用瞄准,可以闭着眼睛连续不停地朝前进行射击,又是据堤阻击,也就相应把这种美械近战武器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
饶守坤旅反复冲杀,都被强大的火力网所挡,难以冲进战壕,且部队也遭遇了很大伤亡。
1946年10月24日拂晓,饶守坤被迫停止进攻,将主力后撤整理,成钧也急忙收容溃散的十四团,以做巷战准备,但是直到当天上午,十四团仍未能全部收拢,城南的中央防线重又变得薄弱异常。
七十四师的机会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但是七十四师又与之失之交臂,而这一次要为此负责的,恰恰正是张灵甫自己。
张灵甫曾经责怪陈传钧不能一鼓作气,现在他的气也不是很足,因为部队伤亡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后来加入南门主攻的一七一团更是叫苦连天。
张灵甫决定缓一缓,让部队喘口气,他把一七一团抽回整理,用一七○团进行替换。
如果张灵甫知道城内守军的情况比他更糟,他会怎么想呢?
“更糟”是指张灵甫临阵换防之前,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1946年10月24日上午10点,不仅成钧已将十四团收容完毕,华野主力也陆续赶到涟水,并及时弥补了城南防线上的全部漏洞。
增援部队源源不断,接踵而来,一共达到了28个团,统率他们的是主帅粟裕,后者在盐河北岸建起野战司令部,与张灵甫展开了面对面的交锋。
张灵甫临阵换兵之后,即下令一五一团、一七○团轮番冲击涟水防线,但时机已过,防线很难被突破,双方形成了拉锯战。
与此同时,粟裕也调兵遣将,他派第十纵队、淮南第六旅向茭菱镇袭来。
驻守茭菱镇的原为一七O团,被张灵甫调至南门主战场后,接替其防务的是整二十八师所属的第一九二旅。
整二十八师还不算弱旅,尤其在两淮战役中表现很顽强,新四军俘虏它一个,往往要付出伤亡三四个人的代价,但这还要看什么场合,以及跟谁比。
跟七十四师比,它又显得弱了。这支部队怕打苦仗,在战斗中老是担心伤亡,进攻压力一大,防守的阵地便会出现动摇。
茭菱镇在七十四师右侧,一旦有失,七十四师的右翼会直接暴露出来,并可能导致整师被包抄。张灵甫急忙做出调整,一边从正在全力攻城的一七○团中抽出部队,撤回南岸,以巩固后防,一边让作为预备队的第五十八旅做好准备,随时接替一九二旅防地。
张灵甫的调整,正在粟裕意料之中。
1946年10月24日晚,粟裕下令全线反击,华野第一师、第六师主力奉命出击。
两个师联手上阵,兵力优势得不能再优势,张灵甫的北岸河堤防线悉遭突破,直至被压至河滩阵地。
距歼灭仅差一步之遥,但就是这一步,迈过去却比登天还难。
阻挡华野进攻脚步的,是七十四师出色到近乎完美的步炮协同。
一五一团的炮兵观察员不断呼叫炮火拦截,南岸炮兵根据观察员所指示的坐标方位,迅速变换射击方位,向华野进攻部队进行齐射。
炮弹准确地落在进攻部队的前方和两侧,部队无法前进,粟裕被迫鸣金收兵。
这次炮击,使华野蒙受了重大伤亡,比如在饶守坤旅的伤员中,就有接近2/3的人是被炮弹所伤。
经此一战,七十四师的五十一旅、五十七旅均疲惫不堪,很难再发起有效进攻,张灵甫决定投入新的攻击力量。
坚决守到底
1946年10月25日,张灵甫从茭菱镇抽出第一九二旅,用于渡河作战。
此时第十纵队等部正直奔茭菱镇而来,张灵甫将第一九二旅抽出,是利用了中间的时间差,同时也因为他事先已经对兵力做了调整,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