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3月6日,凌晨2点,韩庄日伪军已呈溃乱之势,张皇失措之下,有人竟然鬼使神差地逃到了纵队指挥所附近,被叶飞的警卫员和通信员逮个正着。
车桥残存的那20个鬼子命很大,在第四批援兵的接应下,他们还是逃出了车桥镇。不过粟裕的目的完全达到了,战前有人曾提出“攻坚打援并举,以打援为主”,粟裕否认了这个提法,他说他实施车桥战役,就是要拿下车桥,打援不过是附属品。
车桥战役结束后,第六十五师团部得到报告,师团所属第六十大队在车桥共战死69人,其中包括大队长山泽少佐、机关枪中队长金丸中尉。
在这份报告中,记录有14人失踪(实际已被俘),这是大反攻到来之前,敌后战场上一次性战役生俘日军最多的一次。
日俘惊魂未定,感慨万千。炮兵中尉山本一山供认:“这次战斗失败,我们犯了轻视新四军的错误。”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中满是敬畏,突然收紧下巴:“你们的粟裕了不起!”
当粟裕将车桥战役的经过报到新四军军部时,军部起初却并不认为“了不起”。
此时的军部由饶漱石主持,饶漱石担心这样大动干戈,会不会“过分暴露了自己的力量”。
事实是,饶漱石纯属多虑。
除了分兵据守外,第六十五师团实际可调动的日伪军机动兵力十分有限,车桥一战让它损兵折将,已经没有力量再打一场像样的仗。
徐州的第六十五师团部曾凑了一些部队去车桥“报复”,当部队行至离车桥几里路远的地方时,日军指挥官用望远镜侦察,看到新四军主力正在车桥严阵以待,就不敢再往前进了,唯恐吃更大的亏。
第六十五师团维护面子的办法,只是派几架飞机侦察了一下,然后投了几枚炸弹,就草草了事。
粟裕当初策划车桥战役,仅是想从缝隙里钻出一块可以安生的地方,可以让一师进行休息和整训,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一战役所产生的效应,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日军内部的士气其实已经非常低落,不过是靠一根火柴棒勉强撑着,外面看不出来而已,车桥战役挪动了这根火柴棒,于是,哗啦一声,惨不忍睹。
车桥战役结束不久,就发生了12名日军集体上吊自杀事件,此后当粟裕挥师进攻车桥附近的日军据点时,战斗都出奇的顺利,日伪军几乎是望风而逃,像车桥那样拼命死守或增援的事再也没发生过。
真相总是会让人吃惊,但这是件好事,起码如果现在再说“明年打败日本”,一点儿不吹牛。
拳头
粟裕不会忘记苏中战场上还有一个人需要他去陪一陪:小林信男。
小林信男履历中的陆军士官学校第二十二期,总计有721名毕业生。那一期正好赶上侵华战争,且毕业军官均属年轻力壮的当打之年,但是经过不断伤亡和淘汰,到1944年,还能在侵华一线指挥作战的已寥寥无几,在中国任师团长的,共有8人,其中之一便是小林。
经过千挑万选的日本军官,才有资格进入士官学校,最后又能在实战中脱颖而出,这小林怎么也能挤进东瀛战将的高手之列了。
当车桥战役进入尾声时,小林对四分区的“高度清乡”已告一段落,开始转为以政治伪化为主,他的“扩展清乡”、“强化屯垦”也准备就绪。
车桥战役让粟裕增加了继续组织主力作战,以打破小林“清乡”计划的信心,他向军部提出:“于最近进行一场较大的战役。”
这场即将开始的战役,便是南坎战役。
“清乡”开始之前,苏中区党委召开会议,传达中央“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的指示,正是在南坎。“清乡”开始后,这里成了“清乡区”封锁圈上最东端的一个重要据点,也是“清乡区”内外联络的最重要通道。
粟裕南坎战役的前奏曲,便是攻破南坎,打开封锁圈上的缺口,使主力进入“清乡区”。
粟裕首先想到的又是“老虎”,他让在车桥整训的第七团迅速赶来南坎,并决定继续实施“围点打援”战术:七团攻坚,特务四团打援。
1944年6月23日夜,七团穿过车桥与南坎间的层层封锁线,预定于天亮前在太平庄宿营。
因为估计到路上随时可能发生遭遇战,团长兼政委彭德清对行军队列做了调整:部队不是走一路纵队,而是分成两个梯队,这样一旦遇敌,便可迅速展开兵力,乃至夹击歼敌。
上午6点,团部梯队突然与从据点里出来“扫荡”的日伪军遭遇,彭德清看到,对面平原上黑压压的一片,全部是敌人。
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敌我都没有想到,当时彭德清面临的情况是,三营梯队已经走远,一营、二营属团部梯队,但一营在前面两里的地方,作为后卫的二营则还没有上来。
情况刻不容缓,两军相遇勇者胜,彭德清一边用军号和派通信员的方式,急调三营、一营赶来参战,一边率领身边仅有的几个勤杂人员登上民居房顶,就地展开作战。
这支日伪军中,日军占有很大比重,且训练有素,中队长加藤大尉听到枪声响起,立即率部缩进一片乱坟包内,同时派出一个日军小队向团部所在位置冲来。
500米、400米、300米,距离越来越近,彭德清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鬼子军官正挥着军刀,指着“干沟”,不停地呐喊。
“干沟”是一条横贯东西的沟渠,里面没有水,从军事角度上来说,它既是野战防线,也是安全交通壕。日军占领之后,不仅能进能退,还可以借此把新四军赶到开阔地上。
显然,日军小队意在“干沟”。彭德清往四周围一看,各主力营仍没有上来,而日军已冲到干沟南面,整个场面紧张到让人透不过气来。
焦灼万分之中,幸好团教导队率先赶到。教导队是七团的骨干训练班,成员全是富有作战经验的班长、副班长,虽然只有100多人,但绝对称得上是七团的“拳头”。
“拳头”挥出去后,还是稍嫌晚了一些,日军抢先一步占领了“干沟”,并穿过沟底,从南向北运动,用机枪将教导队压在了开阔地上。
开阔地一马平川,冲上去一次就被火力打下去一次,教导队冲了几次都冲不过去。教导队队长秦镜是一师颇富传奇色彩的战斗英雄,也是个有名的大嗓门儿,他拉开嗓门儿喊:“听口令,一起上,谁也别落下!”
随着他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喊,教导队亮起刺刀,如浪涛般再次向“干沟”卷了过去。日军惊慌失色,他们从沟里甩出的“甜瓜”手雷跟下冰雹一样,教导队立在沟堤下面,捡起还冒着烟的手雷又重新扔了回去。
依靠教导队,七团与沟里的日军形成了对峙。
拔剑斩蛇
这时加藤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增兵“干沟”,从正面寻求突破,但是这位大尉中队长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派出的两个日军小队,没有增兵“干沟”,而是分别向西、向南而去,其用意,是要用两个小队进行迂回,抄教导队的后路。
这不是加藤的错,因为每一个日军指挥官都会这么干。迂回作战是日军的金科玉律,并且明确载入了作战条令,你就是让小林来指挥,他十有八九也要这么做,更别说加藤了。
加藤不知道的是,在他被彭德清吸引的时候,三营、一营已经赶到。
这两个营听到团部方向有枪声,而且越打越猛,当即一左一右进行迂回,方向正好是一个西,一个南。
七团“苍龙现身”,已把日伪军这条毒蛇围住,其中,三营掉转“龙头”吃南进小队,一营卷起“龙尾”裹西进小队,教导队作为“龙身”,则把“干沟”里的小队顶在那里动弹不得。
彭德清所要做的,是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拔剑斩蛇。
二营上来了,彭德清将该营的两个连作为团预备队,把第六连调上来,命其直插乱坟包,捣毁日军临时指挥所。
六连的出击,是关乎全局胜负的一步棋,双方都很清楚,因此一来上就刺刀见红,大打白刃战。
这场白刃战十分激烈,旷野上,刀光跳动,尘土飞扬,旁人看去,就像是古战场上的两军交锋。
冷兵器相搏,最见一个战士的勇气、胆魄以及技术。新四军著名的战斗英雄、有“飞将军”之称的陈福田一人和三个日本兵拼刺刀。一开始,日本兵还讲点武士道精神,而且也自以为能拼得过,所以没有一拥而上,而是两个助威一个上,一对一地拼。
第一个,被陈福田刺穿了胸膛。
第二个,被挑着脑袋撂倒了。
第三个还没上,已经被吓傻了,急忙推上子弹朝陈福田开了一记黑枪。
陈福田在中弹倒地前的一刹那,还赶上去给了那鬼子一刺刀,来了个同归于尽。
六连很快就在白刃战中把日军打得一败涂地。
冈村宁次记载,他在指挥对国民党军队作战时,往往会根据日军士兵的刺刀伤,来判断对面是正规军还是杂牌军,而在早期的苏南抗战中,新四军一对一与日军拼刺刀,一般很难取胜,所谓“救命弹”正是要用在这个时候。
白刃战中能技高一筹,论的就是能力,说明你的能力已经今非昔比,不一样了。
彭德清斩掉蛇头之后,“龙头”、“龙尾”、“龙身”方面的枪声很快也停了下来,战斗进入收官阶段。
敌人已成惊弓之鸟,但少数残敌,主要是日本兵,仍不肯放下武器投降,其中有一个穿黑色长筒皮靴、拿手枪提战刀的家伙特别凶悍,第六连连长在追击过程中便被他回头打了一枪,成了当天七团战死的第一名连级指挥员。
秦镜热血上涌,立马追了上去,这鬼子越跑越快,秦镜也越追越急。鬼子实在跑不动了,只得站住,两人拉开架子,互相足足盯了一袋烟的工夫。
犹如是武林决斗的开场,彼此在气势上先较量一番,较量的结果是,鬼子先憋不住了,抡起战刀,照秦镜的脑门儿就砍了过来。秦镜眼疾身快,往旁边一闪,差点儿把鬼子给晃倒。
本来想抓活的,到这时也顾不得了,秦镜挺起刺刀,从鬼子背上狠狠插了下去,一刺刀就把这家伙给钉在了草地上。
翻开鬼子的军帽,发现后面绣着四个汉字:加藤大尉。
经过3个小时的作战,“老虎团”干净利落地消灭了中队长加藤大尉以下日军100多人,活捉小队长以下14人,伪军被毙及活捉300多人。
七团在这一仗中也付出不小代价,指挥员中就战死了副营长、连长各1名。太平庄遭遇战打响时,南坎战役尚未开始,但考虑到七团刚刚打完仗,粟裕对七团和特务四团在战役中的角色进行了对调。
1944年6月26日夜,南坎战役如期打响。
南坎据点设有一个大“检问所”,驻有日军一个小队和伪军一个连,且工事坚固,弹药充足,但攻坚的特务四团没让粟裕失望,很快就解决了问题,前来增援的日伪军亦被七团包围歼灭。
失之南坎,得之南坎,以攻克南坎据点为起点,粟裕对“清乡区”发起了夏、秋两轮攻势,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苏中军区已攻克、包围和逼走大小据点五六十个。
小林未料到粟裕会一下子对他发动如此迅猛的攻势,尽管他还准备“扩展清乡”,但兵力使用上实际早就捉襟见肘,而且老兵越来越少,士气也随之低落,外面又调不进兵来补充,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兵不够,只能靠武器来帮忙。
日军步兵主要使用大正十一式轻机枪,俗称“歪把子”,这种机枪的最大好处是弹药与步枪通用,用步枪弹夹即可供弹,但它的缺陷也同样明显,就是装弹程序非常烦琐,机枪手在瞄准射击前,光装个弹就得忙到满头大汗。
早在长城抗战时,日军就吃够了自家“歪把子”的苦头,很多日本兵情愿扔掉“歪把子”,改用从国民党军队手里缴获的捷克式机枪。以后到了全面抗战,日军内部对“歪把子”的非议更是不绝于耳。
小林给他的部队配备了新机枪,即九六式轻机枪,俗称“拐把子”。“拐把子”采用了捷克式机枪的弹匣供弹方式,相当于“歪把子”与捷克式的混血儿。
为了对付新四军神出鬼没的出击,“拐把子”上还装了夜间瞄准器及其刺刀,当新四军发起攻击战或近战时,此类“拐把子”的威胁很大。
经陶勇倡议,四分区展开了一个多打胜仗、多缴枪的竞赛,陶勇还给部队定了一个指标,要从日军手里缴它一打“拐把子”机枪。
一打就是12挺,不出两个月,12挺“拐把子”就都到了新四军手里,原先一师的轻机枪大多为缴获的“歪把子”,现在他们也换上了新装备。
参加夏冬季攻势的,除一师主力部队、地方部队外,还有大量的民兵。
与正规部队不同,民兵多采用“麻雀战”形式。有几个乡的民兵联合起来,围困敌据点达3个月之久,在这3个月里,民兵们不断向碉堡打冷枪,掷手榴弹,还时常把一些死猫死狗扔进据点四周的水沟里……
据点里的日伪军被整得苦不堪言,中队长向上级诉苦:“驻军如失群之雁,煮饭无草,菜肴无盐,难以坚持。”
上级当然也解决不了这些困难,灰溜溜地撤兵走人便成了唯一之选。
粟裕通过发起南坎战役,前后攻克、逼退敌据点60余处,截至1944年10月,不仅恢复了“清乡”以来被日伪军占领的地区,而且使苏中根据地有所扩大,第四分区的“反清乡”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1944年11月1日,“苏北屯垦总署”被迫宣布取消,“扩展清乡”、“强化屯垦”亦不了了之。
对小林信男来说,更让他沮丧的还在后面。进入1944年年底,日军在太平洋上的战线已接近崩溃,“中国派遣军”、关东军都被调出大量部队进行战略防御,已经没人再对“清乡”感兴趣了。
在这场长达近两年的拉锯战中,他输了,而且再没有机会反败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