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分化对象是伪军。
伪军里面也分派别。李长江等在长期驻苏北的,叫旧派伪军;另有一派从苏南赶来“清乡”的,叫新派伪军。新派伪军是“清乡”的急先锋,受到小林的重视和支持,他们也狐假虎威,对旧派伪军看不起,乃至进行打击和吞并。
粟裕的办法是利用旧派,争取把旧派里的伪军拉过来,为我所用。小林实行“高度清乡”,采用“以游击对游击”,若没有熟悉苏中地理的伪军配合不行,伪军如果“私通”了新四军,就等于给新四军提前通风报信,那些“假游击队”的刀自然会变钝。
小林会制造“假游击队”,粟裕投桃报李,也派去了一支“假伪军”,这便是著名的“汤团”投敌事件。
“汤团”指的是四分区内的通海自卫团,乃新四军控制的地方武装,团长汤景延曾在国民党军队内混过多年,有旧交在汪伪政权任职。
“清乡”开始后,粟裕利用汤景延的这一特殊社会背景,亲自策划,让汤景延率全团诈降,正经八百地当起了伪军。
汤景延当着汪伪的官,做着新四军的事,小林的“清乡”计划、兵力部署、装备给养,各种情报都源源不断地通过秘密电台送到粟裕那里。
小林在实施“高度清乡”的同时,还进行“经济清乡”,也就是对四分区进行经济封锁,以及掠夺物资,根据地的供给因此十分困难。汤景延便以补贴部队给养为名,做起了生意,实际是偷梁换柱,暗中向根据地运送军火和药品。
“汤团”在敌人内部潇洒了近6个月,该拿到的都拿到的。后来得知敌人有所怀疑,要予以分割,汤景延才奉粟裕之命,在率部实施“破腹战斗”、摧毁敌据点后,重新回归了根据地。
粟裕评价“汤团”的整个行动是:“好比渔人撒网一样,把网撒下去,等鱼进网后,再果断地把网拉上来。”
到1944年2月,小林的“高度清乡”仍然无法结束,他为此不断哀叹,“江北不比江南”,“工作之困难不待多言”。
这边四分区的“高度清乡”完不了工,那边新四军又借机在其他分区快速发展,小林只好再搞噱头,决定着手对一、三分区实行“扩展清乡”,对二分区实行“强化屯垦”。
获悉小林的计划后,粟裕很犯愁。
先前一师主力已跳出四分区,第三分区被“扩展清乡”后,那里的主力和机关也要转移,这样,两股人马就都只能向北移往二分区的三仓。三仓适于新四军活动,可是它的面积很小,东西和南北均不到百里,在如此狭小的区域内集中这么多的人和单位,那正是“塘小鱼大”,万一小林再来个“大扫荡”,躲都躲不开。
得开辟一个没人打扰的新区,这个地方,粟裕选的是车桥。
多算则胜
车桥是淮安城东南的一座大镇,镇前河道上有五座桥梁,可俯瞰全镇,形如一个“车”字,是以得名。此镇地理位置相当显要,日军用以分割了一、二分区,并对苏中根据地和苏北根据地进行封锁,堪称敌人的心脏区域。
粟裕早就留意车桥了。他曾利用去军部驻地开会等机会,对车桥及其附近的敌情、地形反复进行过实地勘察,车桥有多少据点,据点里有多少鬼子、伪军,周围的水路、旱路怎么走,乃至于当地买卖好不好做,都问得一清二楚,了然于心胸。
车桥镇的外围有灌满水的深壕,通过深壕之后,里面有许多大小围墙,沿着围墙仅碉堡就有53座,还有许多暗堡封锁地面,可构成绵密的交叉火力网。
新四军进攻敌据点,如果该据点为纯伪军把守,相对容易攻克,有日军在里面会增加许多难度,这主要是因为日军在防守时一般都比较顽固,极少肯缴枪,而在日本兵的监督下,伪军也不敢说投降就投降。
车桥据点除驻扎一个伪军大队600多伪军外,另有一个日军小队40余人。此外,车桥是驻扬州的第六十四师团和驻徐州的第六十五师团接合部,淮安则驻有第六十五师团所属的独立步兵第六十五大队,这些日军都可向车桥进行增援。
出于这一堆因素,日军一直把车桥视为已经锁在保险箱里的据点,他们给进攻者出的题目实在太难了。
但是这道题没能吓倒粟裕。
5年前的官陡门奔袭战,用事实证明了一个真理,那就是“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往往是最容易得手的地方”。
当然,与官陡门相比,车桥最大的不同,还是内外都要与相当数量的日军对悍。不说倒退五年,即使是黄桥决战前后,粟裕也未必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不过事物是在不断发展的,几年过去,新四军的力量也在突飞猛进,早非吴下阿蒙。截至1944年年初,全苏中的主力部队已达20个团,计3万多人,而且集中进行过冬季练兵,技战术能力都有了新的提高。
只要行动组织策划得当,再坚固的据点都不难攻克。增援方面,两个日军师团部的驻地离车桥都很远,粟裕估计他们不一定来援,主要增援方向可能只会来自于淮安。
粟裕集中了5个主力团,分别为苏中军区教导团、第四分区特务团、第一团、第七团和第五十二团,这些部队均是苏中新四军的绝对主力,像第七团、教导团都可以独立完成一场大的战斗,再加上地方武装和民兵的配合,如此规模的攻势作战,在苏中抗战史上没有先例。
粟裕肯下如此大的本钱,就是顾虑到淮安等地的日军会赶来增援,新四军必须一边攻坚一边打援。
多算则胜,少算则败,一场战役的胜负,往往并不是决定于战役进行当中,而是之前。
自黄桥决战后,新四军跟日军打的都是游击战,现在又要再次转型,在游击战中掺入运动战,粟裕对此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在前期勘察的基础上,对部队的集中时间、攻击路线一一进行了精密计算。
粟裕“组织战斗”理论的关键点是协同作战,这5个团平时各打一处,作战风格也不尽一致,粟裕就把互相了解、特点相仿的部队,临时编成一个建制,共编成3个纵队、一个总预备队,并适当调整了部队建构和干部。
“老虎团”第七团被列为第二纵队,负责主攻车桥。粟裕专门把七团团长兼政委彭德清叫到身边,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成败胜负,关系重大,哪怕敌人筑了铜墙铁壁,你也要给我砸开它!”
官陡门奔袭战的经验表明,大部队行动必须在严格保密的前提下,做到“奇”和“快”。
车桥一带皆为与官陡门相仿的水网地区,粟裕便发动3万多民兵与群众,在车桥周围筑路打坝,共筑起穿越湖荡、绵延达30里的五条大坝,以便于部队隐蔽接近车桥。
此时新四军在苏北已经树大根深,具备相当雄厚的社会和群众基础,可谓是一呼百应,与官陡门时期不可同日而语。筑坝之外,粟裕又组织数以千计的船只,把部队、云梯、担架队运到了车桥附近。
战前的十几天内,粟裕从师部和第七团派出干部,对车桥再次实施侦察,同时通过模拟训练,进行了最后一次练兵。
万事俱备,粟裕突然收到一份敌情通报,日军要向根据地“扫荡”,此时距离车桥战役的预定发起日期仅仅有两天,由第七团组成的第二纵队已经在向车桥开去。
炮群
大战来临之际,怕的是意外干扰,但这个干扰正好被粟裕用来将计就计。
他将师直机关分成前后两个梯队,其中一个梯队北移,他自率一个梯队南移,用来吸引日军的注意力。
日本人果然被迷惑住了,无论是正忙于“清乡”的小林,还是第六十五师团,事先对粟裕的作战意图及部队调动均一无所知。
1944年3月5日凌晨1点50分,二纵队在第三旅旅长陶勇的亲自指挥下,从南北两个方向直插车桥镇两翼。
粟裕事先为二纵队特制了一批攻坚器材,光用于登城的就有连环云梯、单梯三角钩、爬城钩等多种,突击队泅水游过外壕后,便借助这些器材爬过围墙,对通往街心的碉堡展开攻击。
粟裕在车桥战役中采用的仍是一贯的“掏心战”战术,即先进入街心,占领镇内的所有街道,然后四面开花,分割包围,对周围的碉堡逐一攻坚。
官陡门的一幕在车桥再次上演。日伪军被新四军的远道奔袭弄得不知所措,到下午两点,镇内伪军被全部歼灭,所据碉堡也尽遭突破,只剩下日军驻守的被称为是“碉堡中的碉堡”的大土围子。
陶勇决定用“炮群”实施攻击。
新四军原来没有什么攻坚利器,七团通过斜桥伏击战缴到掷弹筒后,粟裕曾把这门掷弹筒调到师部,供军工部研究。一师军工部部长程望曾就读于上海同济大学机械造船系,被称为“军工智星”,是军工制造领域的天才型人物,他最终为新四军研制成功了最新型的迫击炮。
普通的迫击炮,只有曲射功能,但“程氏迫击炮”具有曲射、平射两种功能,在对日作战中令日军瞠目结舌,竟然误认为是“俄国造的新式武器”。
迫击炮在火炮家族中最不起眼,属于小炮,粟裕为此提出了“炮群”概念。
所谓“炮群”,按照粟裕的解释,是将许多炮摆在一起,无论大炮小炮,地面炮或是高射炮,它们有的打步兵,有的打碉堡,有的打飞机,有的打坦克,“分工负责,一扫而光”。
“清乡”开始后,粟裕就决定打造“炮群”,他给程望下达指标,要求军工部批量生产迫击炮。
程望利用地下党及帮会关系,从上海采购到机床和钢管,并先后动员150多名技术工人加班赶制,至1944年1月,已生产各种口径的轻型迫击炮300余门以及大量迫击炮弹,开启了一师军工生产的全盛期。
众多迫击炮和一门日式山炮组成的“炮群”,威力果然不同凡响。陶勇先用迫击炮打掉外围,接着又用山炮干掉了大碉堡,日军小队被歼近一半,不过日军在防守时的顽固也是出了名的,仅剩下不到20名鬼子兵,但他们仍能缩到死角继续做困兽斗。
共产党的思想工作是一绝,日军要么不被俘虏,俘虏了十有八九都会加入“反战同盟”,自觉自愿地对日军展开政治攻势。正当车桥战斗相持不下时,苏中“反战同盟”成员松野觉冒着枪弹,主动上前要求劝降,但在喊话时被子弹击中头部身亡。
日本兵枪法很准,导致新四军在使用步兵冲锋时伤亡很大,炮火又打不到,陶勇一时也没了办法。
与此同时,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也到了,这是粟裕早就料到的。他在为车桥战役设计的“围点打援”战术中,围点只用一个纵队,打援用了两个纵队,还加上林林总总的其他地方部队。
正如粟裕所预计,第六十四师和第六十五师团离得远,都能来,变成了谁也不来,来的只是驻扎于车桥邻近据点的敌人。
第一个有动静的是三纵队警戒方向,一共来了百余日伪军,但这批人行到中途,便交了“狗屎运”——粟裕在战前组织民兵,利用黑夜在主要通道上埋了雷,不踩到都不可能。
这批日伪军本来人就不多,来车桥显得十分勉强,加上三纵队又给他们来了顿排子枪,觉得反正尽了义务,可以对上面交代了,也就慌不迭地退了回去。
一纵队方向才是大头。
得知新四军突然进攻车桥,独立步兵第六十大队赶紧在淮安进行了集结。淮北地方不小,据点分散,各个据点又都要安排人手,匆促间其实集中不了多少日本兵,最后还得拿伪军来“兑水”,并且只能集结一批走一批。
1944年3月5日,下午4点,在伏击前线负责指挥的叶飞得到报告,淮安日伪军乘坐7辆卡车,于3点15分到达周庄附近。
这是当天的第一批。
鬼风
叶飞根据车辆数目和每辆卡车的载运量估算,第一批日伪军240余人。
打援地形都经过粟裕的精心选择。三纵队埋伏区域呈狭窄口袋形,南面是一条河,由于水流湍急,河岸险陡,来敌很难徒涉,北面是一片草荡,中间芦苇密布,底下全是淤泥,人走是可以走,只要你不怕陷进去。
卡车能通行的,唯有中间的一条公路,很简单,很明了。
在卡车进至阻击阵地前约500米时,伪装突然掀开,新四军的轻重机枪猛烈开火。慌乱中,日伪军闯入了公路以北的坟地,而那里实际是预设的地雷阵。
触发雷、引发雷,一阵接着一阵爆炸,日伪军被炸得血肉横飞。
打援战斗打响时,似乎老天都站到了粟裕和新四军的一边,车桥一带狂风大作,黄沙满天,更令日伪军魂飞魄散。
这不是在北方,是在南方的车桥,如此古怪的天气变化,在当地极为罕见。若是用《水浒传》的手法演绎,就像是粟裕旁边有个公孙胜在行阵做法,呼风唤雨,连车桥老百姓也啧啧称奇,说:“新四军有神灵保佑,所以才会刮起鬼风。”
随后,第二、第三批援兵到达,两批加起来又有300多人,由于被火力所阻过不去,最后全部在韩庄重新集结。
晚上7点,在大队长山泽干夫少佐的指挥下,集结起来的日伪军从正面发动猛攻,但均被一纵队击退。
风沙依旧,杀气如云,一纵队越战越勇,对日伪军进行反冲锋,并从四个方向扑向韩庄。
新四军攻入韩庄后,逐屋争夺,很快便展开了殊死的白刃战,日伪军当场被刺刀拼死的即达60多人。
晚上10点,一名身挂银鞘指挥刀的日军军官被俘。当时他身负重伤,浑身血迹斑斑,但仍在狂呼乱叫,不肯束手就擒。在被抬到包扎所时,该军官已经咽了气。经俘虏辨认,此人正是山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