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老太监费老阉已然苏醒,喝着茶水,瘫倒在椅子里,道:“太子,谁要杀你,你何必在意?你既生在皇家,须得时时谨记,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有可能杀你。”声音微弱,可是倒是说得清楚,“东宫太子、你其他的二十三个兄弟、丞相姜大人、御史方大人、旃妃娘娘、钦天监张天师……甚至是国寿王、当今圣上、玉安公主……锦绣江山面前,愿意杀你的人,太多了。”
狼眼太子脸色惨白,道:“我不信……我不信……”顿了顿,反驳道,“旃妃娘娘宽厚温和,我的母亲早逝,从小到大,她待我如姨母一般,又最知我的淡薄性格,断不会对我下此毒手;重王叔洁身自好,向来不参与储君废立之事,更不会为谁杀我,至少这两人,绝不可能。”
狄天惊躺在那儿,虽然紧张,但听说狼眼太子为国寿王辩解,好笑之余,不由也生出几分惋惜。
难为那费老阉居然能在这般微弱的语调之中,清清楚楚的表达出“恕难苟同”的不屑来:“旃妃娘娘是十四皇子生母,十四皇子论长幼之序,论识用之能,论接处之道,都难堪大用。但他毕竟也是皇子,新君一日未定,他即位登基的可能,多多少少总有那么一点儿。为了这一点儿,旃妃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狼眼太子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国寿王忠勇无双,那是天下人都知道了的。”费老阉元气渐足,声调之中,渐有铿锵,“可是他终究是你的外姓人,他心里怎么想,你真的知道?昔日他的祖宗和你的的祖宗相约共同执掌江山,现在他凭什么就安然做个九千岁?这天下有德者居之,他的本事,他的声望,哪一样不比你们兄弟强?”
这阉人年纪大了,可是不阴不阳,声音于苍老迟缓之中又带着奇怪的尖锐哨音,令人听来,只觉直如铁铲刮锅,闻之欲狂。
“皇上老迈,太子无能,以国寿王的性子,真要取而代之,只怕未必会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狼眼太子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便是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就撒起赖来了,“什么王位权势,荣华富贵,未必人人都受不了它的诱惑!国寿王慷慨豪迈,一向为我景仰,断然不是买凶杀人的小人!我就是信他!我就是信他!”
桑天子“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赤诚天真的妖太子,真不知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的话锋突然直指狼眼,不由让太子张口结舌。
桑天子冷笑道:“老子纵横江湖四十年,别的不懂,仁义道德是什么还不懂么?那就是困顿之人聊以自慰的玩意儿罢了,荣华富贵既没他的份儿,巧取豪夺又没那个本事,一无所有之下,这才标榜道义,骗己骗人。骗得回数多了,别人信不信另说,自己先奉为圭臬。太子爷,你是不是也是因为自觉耍心机耍不过别人,于是才把仁义道德当了救命稻草?”
他这话虽说是在说狼眼太子,可是字字句句,却像是捅在了狄天惊的肺管子上。
狄天惊平生最恨这般势利下作的歪论,一听之下,骤然坐起,骂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桑天子是个敢作敢当的恶汉,原来也是个胡搅蛮缠的混混而已。你自己脏,可别以为天下的人就都和你一样,爱往自己身上抹屎!”
那三人争论,原本都忘了他了,忽然被他吓了一跳,一起都来回头望他。狄天惊长发尽湿,身上油彩五色斑斓,要穴被封,连手都抬不起来,却傲然道:“有的人天生一身傲骨,光明磊落,无所畏惧,你便是千金来诱,利刃加身,又能奈之何?”
桑天子正自烦躁,闻言把下巴一扬,狞笑道:“这么说来?你就是这种不怕死的了?”
他语气中杀气森森,一张原本五官平庸的脸,这时微一扭曲,立时现出惊人的暴戾之相。狄天惊心头微颤,眼前发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终于还是挺身道:“然!”
一腔豪情,尽随着这一个字喷薄而出,乃把双眼圆瞪,箕坐等死。
桑天子大笑道:“好,嘴硬的人,老子杀得多了。你一会儿死时能不尿裤子,算老子杀错了。”大步而来,阴森森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狄天惊放声大笑,道:“那么,我要你疯魔大帝给我磕头赔罪!”话音未落,桑天子已抓起他的右手。
狄天惊的左手为鼓枝刺伤兀自血肉模糊,这时右手被桑天子握在手里,虎口相抵,桑天子轻轻一攥,“咯咯”碎响,狄天惊闷哼一声,手掌变形,五根手指已断了四根,扭曲变形,破布条似的绞到了一起。
狄天惊直疼得眼前发黑,却不肯认输,强笑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能玩出什么花儿来,不料大失所望。打断骨头,抽筋扒皮,传统的手艺,血腥有余,创意不足!”
他这时说话都带颤音,却还如此气人,桑天子被他激得火气,冷笑道:“我再努力。”伸手扣住他的手肘,待要动作,忽然狼眼太子叫道:“桑、桑先生,请住手!”
桑天子食指微挑,“喀”的一声,先将狄天惊弄得脱臼,这才回过头来,道:“太子有什么吩咐?”
狼眼太子道:“请……”略一犹豫,道,“请桑先生放过这位好汉。”
桑天子登时瞪起眼来:“他要杀你来着。”
“这其中必有误会。”狼眼太子眼圈泛红,道,“这位好汉言语不俗,铁骨铮铮,他来杀我,必是受人挑拨,觉得我有可杀之处。”他看着已疼得脸色青白,面目扭曲的狄天惊,道,“我虽不能引颈就戮,但也不愿见他无辜送命。”
桑天子看着狼眼太子,面沉似水。良久方转目去望费老阉,道:“你费劲巴力的找着老子,老子鬼鬼祟祟的避开老婆,就是要帮这窝囊废夺位?”
老太监神色尴尬,道:“太子殿下……”
桑天子把手一挥,道:“白费力气!成大事者须得要心狠手辣,赏罚分明,见微知著。你这太子白生了一双好眼睛,心却是瞎的。”叹了口气,突然没了兴致,道,“没用啊,没用啊!”
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叹道:“老子赶时间,没时间跟你们玩过家家了。”
费老阉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叫道:“桑教主!”
“老子跟家里不辞而别,”桑天子皱眉道,“我老婆现在一定急得要死,气得发疯。”想起此事,不觉头疼,“若是这狼眼太子有种,老子还能拼着回去挨骂,博他妈的一下子。可现在他这个样……得了,老子还是回去听河东狮子吼吧!”
这惧内的魔王拱了拱手,轻易震开费老阉,转身待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迟疑一下,终于站定身子,背朝众人,缓缓道:“老子退出江湖之后,终于知道,所谓江湖,就像是冰层下湍急流淌的河水。每一个江湖人物,都像是水里的游鱼,有的大些,有的小些。但无论大小,少了谁都不会影响流水奔腾。”他仰天打个哈哈,内里满是自嘲之意,“有的时候,有些鱼也许可以撞破冰面,离开这片江湖。那很艰难,可是与之相比,想要在离开之后,再回来,却是更加难上加难的事--湖面已经重新冻上了,这片江湖,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
一言既毕,终于连最后的好胜的念头都绝了,叹息一声,回头对狼眼太子道:“你小子天生好命,又是太子,又有狼眼,可是偏偏不来珍惜。有朝一日,发现你已经成了离水的大鱼,可别怪相识一场,老子没有提醒你。”
狄天惊听着耳熟,有点迷惑;狼眼太子仍是木呆呆的,不堪点化。桑天子终于是叹了一声,纵身出了书房,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月色里。
四、梦与伤
狄天惊失魂落魄的回到杏子楼,右手上了夹板,左手绑满绷带。以往杀人回来,都是要先回到狄府,洗漱休息,养精蓄锐,然后才来这妓馆,与兰枝团聚。可是冷宫一战,对他而言,伤得却不仅仅是双手那么简单。
行刺狼眼太子失败,虽然是个挫折,但其实不算什么--毕竟他是大战之后输给了桑天子,真要传扬出去,这不仅不是羞耻,反而可以成为荣耀。
--可怕的是,他居然被狼眼太子放了。
狼眼打他、杀他,狄天惊皱一皱眉头,都不算一条好汉。可是他怎么把自己给放了?这才在狄天惊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这人不坏啊!
--他怎么会祸国殃民的?
--国寿王……国寿王为什么要杀他……
他现在勉强压抑对国寿王的怀疑,却倍感身心俱疲,实在太需要兰枝的抚慰了。
“兰枝……兰枝!”狄天惊口中喃喃低语,叫魂似的维持着自己神智的一点清明。
杏子楼的老鸨本来正在大堂里喜笑颜开的嗑瓜子,一见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造型,顿时不知所谓的鬼叫起来。几个龟公迎上来想拦他,被狄天惊抡圆了一记耳光,直接扇倒四个。
狄天惊跌跌撞撞的往楼上走,楼梯尽头,正与兰枝狭路相逢。
那是狄天惊从未见过的女子,布衣荆钗,淡妆素手。这样看来,原来岁月已经让她这样憔悴了:她面上的皮肤虽然还算白洁,但却已被表面细细的皱纹虑去了光泽,原本红润的嘴唇,也只剩了淡淡的一层血色。
细细的,长长的,斜挑飞入鬓角的娥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温顺的,平和的,略带悲伤的柳眉。她像一副正在飞快褪色的画,带着仿佛呵一口气、眨一次眼,都会让人彻底错过的绝望的美丽,突兀的出现在狄天惊面前,蓦然就让狄天惊有了要失去她的预感。
“兰枝……”
狄天惊的心防瞬间崩溃,几天来压抑在心里的软弱一下子溢满了胸膛,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上前一步,张臂要抱--可是兰枝却脸色微变,毫不迟疑的向后退去。
“兰枝!”
在兰枝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
一个男子,背着大包小包,歪歪斜斜的出现在兰芝身侧。
--那是罗……罗慕山?
狄天惊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哪里。罗慕山见了他,脸色大变,手里的一个蓝布包袱,“啪”的一声,掉到脚边。
狄天惊这才听清楼下老鸨子的叫声:“……哎呦,狄少爷,不让你上去,还不是为你好?杏子楼是开心的地方,何必弄得大家不开心?你瞧瞧把我的人给打的……”
兰枝深吸一口气,朝狄天惊微微万福:“狄少爷,兰枝幸为罗公子赎身,今日起得入良家。以往狄公子多有照拂,兰枝不胜感激。今日既去,乞祝狄公子福泽绵长。”
狄天惊木呆呆的,道:“为……为什么?”
罗慕山挤到前边,陪笑道:“狄公子……”已被狄天惊一把扯住前襟,顺手一拉,顿时从楼梯上叽里咕噜的滚了下去。
兰枝吃了一惊,叫道:“罗公子!”待要追赶,却被狄天惊一把抓住了手腕。
奋力一挣,狄天惊手如铁箍,哪里挣得开?兰枝腕上吃痛,可是心里的愧疚,却确实淡了许多,吁了口气,皱眉道,道:“狄公子,你不要这样。”
“我不要哪样?”狄天惊吼道,“你疯了?你想背着我跟别人跑了?”想到自己若不是回来及时,可能无法阻止,酿成终生大憾,不由义愤填膺,“我白对你这么好了!”
兰枝单手被他扣住,扭在半空,带得整个身子都有些歪了,却坦然道:“狄公子,算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不愿为我赎身,不愿娶我进门,我都不恨你,你就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和罗公子走吧。下半辈子我给你日日上香,不忘大恩大德。”
“我不是不愿娶你!”狄天惊气得眼前发黑,真不知道这女子上次听话时,耳朵长在哪里,“我是不愿你变成个花瓶里的假花,所以让你留在杏子楼,该玩玩,该闹闹,像枝野杏花似的热热烈烈的给我开着!”
“我是人啊!”兰枝无可奈何的笑道,“我只是个女人而已,我想从良、想嫁人、想生孩子、想让人摆到花瓶里去--那是女人的好归宿。为什么你就非要让我别干这些事呢?”
狄天惊愣了。他眨了眨眼睛,兰枝的反驳,却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怎么会有人这样自甘堕落?自己千方百计,想要让她自由的、完整的活着,可她却毫不理解?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手慢慢放开,人也闪到了楼梯的一侧。此前兰枝是他的爱侣,他当然要努力挽回;可是现在兰枝只是一个愚蠢的、世俗的女人而已,他又何苦为了她而失态呢?
兰枝仍是举着手,直到他真正退开,这才把手放下,低眉敛裾,莲步生风的从他身边走下去了,狄天惊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嘲弄的看着看她生疏、做作的背影。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包容我的女人。”狄天惊突然开口,视线收回到自己架在膝盖上的两手上,“我这次出门,险些不能活着回来,所闻所见,都曾给我极大的冲击。我累坏了,我几乎撑不住了。我拼命赶回来,以为见到你,就会得到安慰。可是没想到,”他又笑起来,“你也并不懂我。”
兰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步下楼梯。直到双脚落地,这才突然回身,露齿一笑:“狄少爷,你累了,你可以来找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勇敢的抬起头来,正视狄天惊的目光,“我累了的时候,我该去找谁?”
--只有眼睛,只有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永远带着一点嘲弄的风情。
狄天惊张开嘴,想要说话,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却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想过这个,完全没想过这个:兰枝会觉得累吗?她一个妓女,有自己庇护,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子女操劳,不用担心国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斗争,不用发愁没人爱,不用面对人之恶……她也会累?
--会累?
下面罗慕山已经被人扶起来了,虽跌得鼻青脸肿,但看来还没伤到筋骨。
兰枝一手扶着他,笑道:“死了没?没死就快点带我回家!”
老鸨子也是一迭声的催促二人快走。罗慕山嘿嘿笑道:“好,好!”人们乱了一阵,把这对惊弓鸳鸯送出门去。
狄天惊坐在楼梯顶部,双目圆睁,但眼神空洞。很久很久,才猛的一拍楼梯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来!开妓院的不上酒,你们等着关门大吉么?”
酒,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杏子楼喝到了狄家,从春末喝到了盛夏。狄天惊拼命把酒倒进嘴里,咬牙切齿,悲愤难平。
骆小佛把狄天惊接回风竹苑,安排两个家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之后,便不见了人影。狄天惊酒入愁肠,一醉之后,逾月不醒。家仆川流不息的给他拿酒,狄天惊以酒当粮,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尸体,虽然还在呼吸,还在吃喝,但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失去了醒过来的勇气。
醉吧,只要醉着,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兰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总有一尾巨大的,银色的鲤鱼,突如其来的在他眼前游过。
那是一尾浑身散发着疯狂气息的大鱼,它的眼睛努出,头吻上鲜血淋漓,扭动身体在狄天惊面前一闪而过,尾鳍激起的水流和气泡,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一次,两次……
狄天惊即使是在醉中,也不由觉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着那大鱼而去。大鱼向水面游去,却为一层坚冰阻隔。
“嗵”、“嗵”!那鱼以头触冰,似要破冰而去。
“喀嚓”一声,冰面骤然碎裂,那大鱼果然奋力一纵,一跃便出了冰面。
--狄天惊停在冰下,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嗵”、“嗵”!
冰面上忽又传来撞击声,从那半透明的冰层望去,那条大鱼奄奄一息的躺在冰上,圆张着嘴,拼命喘息,却无法呼吸。突然它又弹了一下,身子在狄天惊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瞬之后,又重重的砸回来,一声巨响,血流进它的眼睛。它鲜红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了狄天惊自己惊恐的脸。
--狄天惊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当日桑天子离去时所说的,“江湖故事”大鱼小鱼,少了谁都没有影响的冰河,离开之后就回不来的江湖。
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桑天子的话念念不忘?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为什么当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后颈发紧,反胃恶心?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惊也清清楚楚的感到了不安。他停下了正向身旁酒坛伸出的右手,勉强制止了自己再喝下去的念头。
“停一下……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