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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番外四天惊记(4)

他的两眉立了起来:“可是我最讨厌这种混淆了的情况。恶要有恶的模样,善要有善的对象。善恶不分,真假莫辨,这世界太累了。”他的右手回过来,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声名狼藉的大盗,我不管,威风八面的伪善者,我偏要给他报应。每一次杀人,都是我与老天爷的一次较量,迄今为止,我是全胜。”

他滔滔不绝,歪论鸿鸿。那汉子也不料他能诌出这么一番说辞,略作沉吟,哼了一声,把手撤回,道:“既然如此,我不杀你,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你比我狠,比我快。”狄天惊不屑道,“你杀不了的,我为什么杀得了?”

那汉子点头道:“我也能杀他,但是终究有些不忍下手。你这人表面疯癫,心里却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交给你,我放心。”

狄天惊弓身探颈,鼻子对鼻子的看着那人的眼睛,仔细分辨对方的表情。然后他直起身来,抽了抽鼻子,道:“说。”

那汉子瞳孔稍稍一缩,道:“京城禁宫之中,有一位神秘太子,原本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却因为天生的妖瞳邪眼,被贬黜于冷宫。我要杀的,是他。”

“一个被废的太子,你杀他作甚?”

“他身具邪术,早晚是我朝祸患。不趁他现在落难,先消除隐患,日后被他得势,朝野动荡,死的人可多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脚下不动,身子却往后仰,好像这样就能离这人远一点,看得清楚一点似的:“未雨绸缪,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位狼眼太子既非恶人,又不伪善,我不杀。”

那汉子垂目一笑,道:“我是--”伸指在桌上写了几个字。他指力惊人,木屑纷飞之下,桌上已如刀砍斧凿,留下四个巴掌大的草字:

“江山之重。”

--那正是当朝九千岁国寿王的封号。

狄天惊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发花,再次打量眼前这非常之人,心中一个接一个的霹雳闪电,已将他整个打懵了。这四个字在他的心里早就是一段传奇,而眼前这个人,更是他从小到大的偶像。

“我输得不冤!”

那汉子--国寿王--微微一笑,伸手一拂,字迹抹去。

“天下间肯为钱卖命的人很多,但是我却只来找你。”国寿王道,“一者是因为你的功夫高明;二,则是你志行高洁。”他叹了口气,“杀手这一行,其实和天下间的任何事都是一样,开始上手时要靠机遇、天分、努力,可到最后,能决定境界高下的,终究还得是看胸怀。”

“狼眼太子,”狄天惊喉头发哽,“并不好杀?”

“第一,他现在确然无辜,取他性命,你需心狠手辣;”国寿王深沉坦言,“第二,他生具异术,能看穿你心中所想,进而反抗,你需心怀坦荡;第三,此事责任重大,无论成败,你需心有准备。”

狄天惊热血沸腾。国寿王的对他的理解让他顿生知己之意。他看着偶像的眼睛,一字一顿,终于承诺道:“好,这个人,我杀了。”

三、义与利

得国寿王知己以待,杀一朝太子,虽然已是被废的太子吧,也总该有些特殊待遇方是。

狄天惊数日之中奔行千里,潜入禁宫之时,乃是以白油彩涂身,背绘一双红绿交织的鹰翅,红油彩染发,顶挽一个冲天尺半的尖籫。穿金色滚裤,蹬亮银快靴。腰悬一鼓,形如沙漏,粗不及海碗,长约有一臂。肋下斜挎一个酒囊,内里容酒五斤。

冷宫之中,戒备疏忽,狄天惊穿房越脊,大摇大摆就找到了那妖太子的书房所在。他在书房对面的寝居顶上藏匿身形,从书房门中望去,只见里边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男子正与其他两人谈话。

这锦衣男子一眼为深绿之色,灯光下熠熠放光,正与那国寿王描述相同,自然就是狼眼太子了。余者两人,一个是白发无须,太监打扮的老头;一个是没精打采,单肘支在桌上,以手抚额的中年人。

国寿王忠心耿耿,十几年来南征北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外抗蛮族,内定中原,维持本朝江山。实是当世之中,狄天惊屈指可数的敬慕人物。他既说狼眼太子于国有害,那自然就是真的了。狄天惊虽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客,但因之出手,却也心中振奋。

下面那中年人正郁郁不平,絮絮叨叨的说话,狄天惊耳力过人,只听他道:“……三年前碰上我老婆,真他娘的是被鬼迷了心窍,一点一点的把权放了不说,还学人家玩什么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结果老子哪受得了这份闲?两三个月就憋得跟活鬼似的。”他愤愤的拍了一下桌子,“费老阉说得对,男人不能没事干。”

那老太监神色尴尬,想来正是姓费,狄天惊心中暗笑,随手摘下酒囊。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那中年人拍桌叹道,“老子以前什么都不稀罕,不在乎,觉得自己不是俗人。结果等到退下来了,才发现,人家一个爱答不理的眼神儿,都能让你气半天。此前能‘不是俗人’的资本,只不过是因为‘大权在握’罢了。”

狄天惊拔开酒囊的塞子,仰天一口,心中暗笑:这失权去势的废人,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真当得上“跳梁小丑”四字。

那费老阉陪笑道:“太子,桑先生在武林之中,大大的有名,他的话,您得听到心里去。”

狼眼太子点了点头。桑先生挥了挥手,颇见不耐:“老子这次出山,主要是心里不甘。费老阉说你是个人物,老子就想,是不是能帮着你干上一票,让那些看不起老子的兔崽子,再掉一次下巴。”

费老阉阿谀道:“桑先生神功盖世,正是应当东山再起!”

“不是东山再起,”桑先生摆手道,“我老婆不让我再掺和江湖事的,所以老子这次出山,只能速战速决。两三个月内轰轰烈烈的干他妈一票就得了。要就是要让那些看轻了老子的兔崽子们明白:虎老雄风在,要不是老子不稀罕和你们玩儿了,你们一个个的,还只能是老子的一盘下酒小菜。”

下边是三个市侩小人絮絮叨叨,谈权言利;上边却是放荡青年仰天将五斤烈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烈酒下肚,早让狄天惊浑身燥热。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次出动杀人,其实真到动手,着实是了无趣味,最吸引他的,反而是亮相前的诸多准备--化妆、醉酒、击鼓、高歌,这一套程序是他升华变身的过程,做完的时候,他就再不是狄家庄里那个唯唯诺诺的不孝子、窝囊废,也不是杏子楼里的寻欢客、愤俗人,而是真正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狄天惊--无可阻挡,逆天行事,华丽妖异,独一无二。

烈酒尽干,狄天惊把酒囊一扔,挺身站起,以手击鼓,唱道:“北方有孤狼,茕茕荒野中,凄风嗥声起,冷沙眼如灯。离群失伙伴,断齿腹中空。今日爷杀你,明朝天下扬。”

他的歌声突兀想起响起,下面的人立时吃了一惊,那狼眼太子和老太监循声张望。

冷宫之中,守卫寥寥,七八个持枪的卫兵乱七八糟的赶来,毫无章法可言。狄天惊压根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一曲歌毕,两臂一振,整个人已从卫兵头上越过,势如下山猛虎,一步突入书房大门,单掌起处,寂灭手吸走风声吼声,一掌拍向那狼眼太子。

狼眼太子听见外面歌声,原本已在椅中微微欠身,忽见狄天惊攻到,未及反应便往后仰去。“咣当”一声,座椅栽倒,人仰马翻。狄天惊放声长啸,收掌出脚,“咔”的一声,先踢碎了那翻倒的梨木座椅,去势不歇,狠狠就向狼眼太子腰臀上踢去。

这一脚虽没有什么特别名目,但灌注真力,真来一下,狼眼轻则半身不遂,重则一命呜呼。可是木屑四溅之中,忽有一条腿猛地插到狼眼腰前,“嗒”的一下,先在地上扎住了跟,紧接着“噔”的一声,以腿挡腿,以硬破硬,生接了狄天惊这一脚。

人影骤分,狄天惊与来人不约而同向后踉跄数步,虽有神功护体,却也胫骨生疼,心中讶异。而对方是以守代攻,仓促应战,竟然还能与他不分胜负,自然更让狄天惊惊疑不定。

能接他这一招的,正是那原本斤斤计较、市侩粗俗的桑先生,只见他这时站起身来,身量远比狄天惊为低,可是长手长脚,看来剽悍异常。狄天惊与他视线相对,才一发觉这人目光犀利,便已双目剧痛,眼泪溢出。

--这人的视线真的像刀子似的那么利!

--这人的功夫怎么这么强?

狄天惊一个照面便吃了亏,却还能虽伤不乱。紧闭双目,脚下一旋,身子已如陀螺转动,电射而出。他有金鳞悖逆真气护体,万古留名心经化力,身遭尺半,自有无形罡劲笼罩,遇强则强,流动无方。这样急旋出去,登时如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一般,碰着桌椅便将之尽皆绞碎,碰着墙柱,又把自己遽然弹开。

一时间狄天惊反复弹射,整个屋中顿时狼藉一片,纸屑木片乱飞。那桑先生纵身而上,两次伸手去抓狄天惊,却全被他的罡气滑开。

桑先生皱眉道:“怪了,老子两三年不甚走动,怎么中原武林就多了这么多高手?”

“咚咚”声响,却是狄天惊转守为攻,敲响了腰鼓。

这鼓声是他以哭神吼之术发出,专能伤人五内,才一发声,便已扯动众人心跳。

那狼眼太子、老太监费老阉没什么武功,登时面色大变。桑先生“咦”了一声,面上似笑非笑,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杂这么精的修为,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老子想不归隐,都不成了。”原来是已经看出了狄天惊重妆之下,岁数不大。

一面说话,这人一面又来追打狄天惊,身法灵动,浑不受鼓声影响。狄天惊的目标又不是他,当下也不睁眼,只将金鳞、万古二术催至极致,化身留影,如水银乱滚,一味拖延。桑天子虽然招招势若奔雷,但全都是滑身而过,了无功用,斗了二三十招,狄天惊已击了六七十记鼓,那老太监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而倒。狼眼太子以手抚胸,一张脸喷血也似的红,瞧来再过片刻,便要心脉断绝而死了。

危急时刻,那狼眼太子本身的求生之志大盛。他本就是异人,这时心无杂念,立时心镜澄明,定神朝场中一望,忽而大叫道:“桑先生!”

桑先生回过头来,只见这太子已自地上捡起半幅宣纸,信手一团卷成了个长筒,紧接着左臂一探,便自长筒一端掏过,另一端伸出。

这位桑先生身经百战,经验、应变、功力,都是天下无双。一眼看过,顿时醒悟,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如此!”心中却不禁闪念:“他怎么看出关窍的?那费老阉说狼眼太子的独眼生具异能,能破天下危局,难道竟是真的?”

当即一声长啸,展开身法,逼近狄天惊。

狄天惊目不能视,双耳却洞察毫微,听得狼眼太子说话,那桑先生招式加猛,立时便感应到了危机。身法转得更快,腰鼓一抬,已束至胸前,鼓声渐渐凝成一线,专攻身前如蛆附骨的敌人。

那桑先生不急不躁,在群马践踏一般的鼓声之中,闪辗腾挪,几无滞碍,只有一双眼是牢牢盯住狄天惊敲鼓的双手。未几,狄天惊左手击下,桑先生突然伸出手来,便在狄天惊的左肘上轻轻一拍!

--他的力气该有多么的大,狄天惊击鼓之手瞬间便有了碎石裂金的力量,“扑”的一声,捅破窗棂纸一般,四指刺入鼓面。也就在这一瞬间,桑先生另一只手也已伸到那腰鼓上,轻轻一抹,腰鼓转动,狄天惊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来。

桑先生单手握住腰鼓,往上一折,喝道:“倒!”

“扑通”一声,狄天惊站立不稳,重重跪伏在地,一只左手陷在鼓箱里,高高举起。

原来那鼓箱之中又有竹枝作为榫头支撑,方能音色优美。狄天惊初时被桑先生助力,一掌拍破鼓面,手一探入鼓箱,“咔嚓”一下,便拍断了撞断数根竹枝。狄天惊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之下,本能的就撤了手上的真气,待要抽手出来,却被那鼓一转,竹枝断茬变化位置,一下子连刺带绞,瞬间将他的手刺出四五个窟窿,刮出七八道深伤,血肉模糊的就锁在了鼓箱里。

那桑先生一招得手,哈哈大笑。狼眼太子心痛骤去,眼见大局已定,这才松了口气,招呼人扶起那老太监,愤愤然问道:“是谁让你来杀我?”

十指连心,狄天惊一时吃痛,跪倒在地,这时却咬牙昂起头来,咧嘴一笑,道:“你爹。”

“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浇到狄天惊头上,他激灵灵打个冷颤,睁开眼来。头上的红油彩白油彩,为水冲洗,哗哗啦啦的流了他满身。

分筋错骨手、大搜魂手、噬心焚魔手,武林中用以刑拷的最可怕的三种手段,狄天惊能熬一炷香的功夫,且不喊不叫,其性之冷硬,倒远超众人预料。

此处仍是狼眼太子书房。狄天惊遭擒,侍卫本待将他押走,可是那桑先生却对他生出兴趣,执意自己拷打。冷宫之中,除了严禁出入外,其他规矩倒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侍卫乐得省事,也就由他们去了。

那桑先生拿了一块手巾,在狄天惊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他的真面目,端详一下,笑道:“小伙子长得还不赖,嗯,虽败不馁,遇挫犹狂,到现在神儿还没散,有老子当年的三分风采。”忽的收敛笑容,“呸”了一声,道,“却不是什么好事!”

狄天惊喘息两下,冷笑道:“噬心焚魔手,是魔教武功。”

那桑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老子便是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

他的名字骤然炸响在狄天惊的耳边,只让他整个人懵然愣住,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要昏倒--眼前这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完全轻视的桑先生,竟然就是搅动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疯魔大帝?而自己居然能与他缠斗许久?他不是退出江湖了么?

若是早知道狼眼太子与桑天子勾结,只怕就是再给他天大的胆子,狄天惊也不敢来冒险了。

他脑中乱了半晌,终于渐渐冷静。不该来的也来了,不能打的也打了,事到如今,横竖一死,何必再怕?

便把眼望向狼眼太子,恨道,“你勾结魔教,果然死有余辜!”一语未毕,“啪”的一声,后脑勺上已挨了桑天子一巴掌,虽没什么力,却也打得他眼冒金星。

“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这七个字,”桑天子气哼哼的道,“你只听得见前俩么?”

原来桑天子三年前邂逅爱侣,逐渐淡出江湖,到了去年,更将魔教教主之位传位于自己的师侄独孤朗,从此之后,携夫人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不料他一辈子过的都是出生入死的日子,早习惯了刀头舔血、狂风暴雨的生活,真退出来之后,不过两三个月,就已经闲得百爪挠心,浑身不自在。

拿惯了刀的手,每日择菜洗米,固然难受,而更让他无法忍耐的,则是以前出则山河变色,入则前呼后拥的待遇没有了。

桃源之中,他的夫人是不怕他的;武林之中,人们再谈起他,也是渲染、铺排多些,恐惧、戒备渐少;就连他偶尔回魔教交接事务,以前的帮众见了,也再也没有了大气不敢出的敬畏,反而还有人胆敢与他说笑几句。

一来二去,桑天子不安寂寞的虎狼之心,终于再动。可惜瞒着夫人几次与魔教接洽,想讨个长老的位子坐,却全都被人婉拒。物是人非,既有了新教主,谁再与老教主亲近,岂不是自讨无趣?更有人开玩笑似的劝他道,“凭老帮主的本事,除了教主之位,还有哪个位子配得上?让您当长老,那是羞辱您老,将来您怪罪起来,我们没有几个脑袋送死”。

是故,对他来说,现在锱铢必较的,其实就是人们对他的态度。

--那种“我知道你。你很厉害、很传奇、很可怕、很伟大,但是都已经过去了”的态度。

就像狄天惊现在表现出来的一样。

狼眼太子回想方才千钧一发的情形,不由又气又怕。他从小到大屡遭暗算、行刺,近来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要不是身边几个手下舍死忘生,以命换命,自己又天赋异禀,擅长绝境逢生,怕是早就死了七八次了。

他本就是惊弓之鸟了,这回头一回生擒刺客,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叫道:“到底是谁派你来杀我!”

狄天惊懒得与这干官匪勾结之辈多言,更不愿让他们看出自己心中畏惧,便哼了一声,闭了眼,闭了嘴,四仰八叉往地下一躺,认打任骂,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