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反骨仔
1959300000080

第80章 番外四天惊记(2)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狄涧有两个儿子,亲子狄天惊,深居简出,传言体弱多病,不成大器;养子骆小佛,却是一身的好武艺,万中无一的做生意的好手,老天爷赐给狄涧左膀右臂。

骆小佛原名骆家英。本是狄涧的故交之子,尚在襁褓之时,一次父母出游,行至五台山下,竟遭山贼劫掠。家仆将骆家英藏于路旁一尊无头佛像之后,便为强人杀死。待到官差赶到,骆家一十五口,除了骆家英这小小婴孩外,再也没有活口。

骆家罹难,狄涧痛惜之余,才收养了骆家英。因为他是藏在佛像后幸免,便起了乳名叫做“小佛”,到后来骆家英省事,狄涧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骆家英悲恸之余,便将“小佛”做了自己的大号,一则铭记山贼之仇,二则感激狄涧之恩。

骆小佛天资聪颖,学武、从商,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尤其难能的是,世人皆谓无商不奸,骆小佛却偏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物。昔日狄家与徽州大贾黄氏交易,十六岁的骆小佛小试身手,与对方签了八千两的合约。收了三千两定钱之后,黄氏却因牵涉朝中新旧党争之事,满门获罪,尽陷囹圄。

消息传来,人人皆谓黄氏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一切交易都可取消了。就连狄涧也关照骆小佛,将给黄氏的配货调配他处。可是骆小佛却以为,黄氏虽然入狱,但一则人还活着,二则交易日期未到,因此这交易未必便是作废了的。便仍是亲自押了五百车精煤,远赴徽州交货。

他八月出发,正在十月底到达徽州。便在这三个月中,朝中局势瞬变,制衡之下,黄氏竟于十月中旬获释,并将财产一概归还。

黄氏在入狱前,与天下商贾签下的买卖不下四十大宗二十万两。最后能如期完成的,竟只有七宗,而这七宗里,又有六宗是因交易期限极长、与黄氏又距离不远,对方得知黄氏脱险之后,尚有余地仓促赶工而践约的。

一一数来,竟只有狄家的煤炭是从容运到,从一开始,便不曾动摇。黄氏交割财货,举族感叹不已。更兼此乃他们出狱之后的第一笔交易,大吉大利之下,不由有人附会,恐怕是骆小佛带来了好运,方令他们化险为夷。一场交易,不仅令狄家从此以后牢牢拢住了黄氏这大客户,更令骆小佛“一诺既出,撼动国法”的名声,响彻天下。

狄涧既去,狄天惊还是卧伏良久,才爬起身来。

酒坛的碎片里,有不少还残存一汪酒水。狄天惊便一一捡起,认认真真的喝干。日燥天高,风吹过竹林,寂然无声。

狄天惊猛然抬起头来,高天上一道黑影凌空落下,一掌击出,无风无劲,空洞洞的当头罩下。狄天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空”的一声闷响,两掌在他头顶相交。

“咔沙”一声。青石上碎瓷片突然尽皆跃起,离开石面一寸之遥,滴溜溜转动,竟不落下。

狄天惊沉肩坠肘,引来人掌力一掣,已将那人自头顶上拉下,借势一甩,“呼”的一声,那人身如巨蟒,在狄天惊腰间盘旋飞出。

半空中哈哈大笑,笑声未止,那人已攀上了潭边的竹枝,绕着竹枝又转一圈,顿时化去了前扑之势,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在他脚下,正是狄涧刚刚踢飞了的小鼓,他单手拾起,笑道:“万古留名心经第四重,传力导势,了不起,了不起。”

狄天惊双手叉腰:“佛哥你的寂灭手,也大有进境啊。”

那人正是狄涧的义子,狄天惊的长兄,骆小佛。骆小佛掂了掂那小鼓,笑道:“比你是越差越远了!”顺手把小鼓丢给狄天惊,“到底是你的天分高。”

狄天惊接住小鼓,转着看了看,鼓腰已经裂开一条缝,敲一敲,鼓声闷哑,不由叹了口气。

“不过,我看你在‘如何把爹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件事上,更是天资卓然。”

骆小佛比狄天惊略矮一些,略胖一些--因此身形极为完美--长眉秀目,玉面朱唇,着实是个俊秀的公子。只不过他说话办事一板一眼,庄重得像个老夫子:“老爷子正在前面大发脾气呢。”

狄天惊抬起头来,眼眉耷拉,眼皮半闭,双唇紧闭,嘴角却扬起,整个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道:“每次我只要摆出这副拉不出屎来的表情,他就会恨我恨得牙根痒痒。”突然间两眉一挑,云开雾散,大笑道,“好玩极了!”

骆小佛哭笑不得,道:“他老人家养你这么大,你就不能顺着他点?”

“顺着他?怎么顺着他?”狄天惊双目之中,精光四射,全没了在狄涧面前半死不活的样子,“变得和他一样,整日和陶龙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氓厮混么?我一个习武之人,自当堂堂正正,坚持原则。打不过人才投降也就算了,怎么能为了什么钱、什么权,去向那些下三滥低头?一世不过三万天,一天不过十二时,跟他们敷衍客套吹吹拍拍,我也太委屈自己了。”

“可是江湖芜杂,弱肉强食,又岂容你独善其身?”

狄天惊愣了一下,笑道:“佛哥,你这话,我不爱听。我的武功不说独步天下,跻身当今前十,并不为过,我弱么?狄家家大业大,我爹交游广阔,佛哥精明能干,有你们两个作为靠山,我独么?弱肉强食、独善其身,从何谈起?”

他这话毫无骨气,骆小佛为之气结,啐道:“呸,难道你只想让人养你一辈子么?”

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我走运,投生在狄家,有什么办法?我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混吃等死,赖不起么?”

“真没出息。”

“是啊,荣华富贵身外之物,活着不就图个开心?我爹没本事称霸武林,干吗要我这当儿子的替他实现宏愿?我老人家这辈子只想谈谈情、敲敲鼓,杀杀人、练练武--佛哥你行行好,赶紧让老爷子认真捧你,成全了我吧!你不也是他儿子么?至于我,你们上辈子一定都欠我的,我蹭完我爹的吃喝,就去让佛哥你养着。”

“真是没羞没臊。”骆小佛给狄天惊气得失笑,“你不稀罕的,就甩给我么?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摇了摇头,“不说啦,再逼你,看来你都能和我翻脸。”

狄天惊哈哈大笑。

骆小佛挑衅似的看着狄天惊:“有酒么?说了这么多,口都干了。”

狄天惊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

骆小佛哈哈大笑,整个人好像突然放松下来了。他撩起长袍,袍脚掖进腰里,然后就在潭边坐下,反手脱靴除袜,露出一双脚来,“扑通”一声插入潭里:“被爹砸了就没有了?我就知道,你从来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他伸手在潭边浅水处一翻,就在卵石遮蔽之处,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只小小的酒坛来。

狄天惊大喜:“你居然在我的院子里藏酒?--嫂子不是早就让你戒了么?”

“别忘了是谁教你喝酒的!”骆小佛甩手把其中一坛抛上青石。狄天惊接住了,便也在青石边上坐下,兄弟俩一高一低,隔水对饮。

骆小佛比狄天惊大了两岁,兄弟俩一起长大,狄天惊十五岁时,都没碰过酒,还是被骆小佛连激带骗的灌出了第一醉。

偶尔回首,两人的性格变化之大真真更令人感叹。狄天惊如今乖张成了这样,小时候却老实得几近懦弱的孩子;而骆小佛,少年时锋芒毕露,长大了稳重得稍显无趣。

“我平时连在外边应酬,都不能喝。”骆小佛两脚浸在水中,微微踢动,发出些“哗啦哗啦”的水声,“前两天王老板过来谈事,带了几坛上好的五粮液。我待要推辞,一想你也该回来了,咱哥俩有日子没喝了,这才收下。可是你嫂子看得紧,家里藏不住酒,索性就藏你这了--反正到时候也是你喝。”

“你真是没用。”狄天惊笑道,“取了个媳妇,连男人的救命仙浆都不要了。当初醉闹快活楼,大喊‘不要相信不喝酒的人’、‘不要相信喝不醉的人’的,是谁来着?”

那自然就是骆小佛了。

那一次,骆小佛十七岁上,狄天惊十五岁,两人偷上五台山,寻着了骆小佛的仇人,将之诛灭。骆小佛大仇得报,下山便喝了个烂醉,也就是在那一次,狄天惊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吐的满地爬。

骆小佛面露微笑,回忆往事,不胜唏嘘:“十年了。十年里,江湖变了,爹变了,我变了……只有你还是那个跟我提剑上山的孩子。”

他提坛高举,一道酒线笔直落下,星毫不溅,落入他的口中。

狄天惊哈哈大笑:“你这涓滴不剩的酒里恶鬼的模样也没有变。啧,喝得这么用心,真要是被嫂子看到,我倒要看看你这‘一诺抵一国’的名声还有谁信。”

骆小佛闭目品酒。“什么一诺一国,”他说,这时候那懒洋洋的声调才让人意识到,他与狄天惊是多么的像,“还不是你这小子早早看出时局变化,让我赌的黄氏一局?你跟我说这个,损我呢?”

江湖上,人人都说骆小佛商、武双全;狄家大院里,许多人都知道两位少爷各有所长。可是,也许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才知道,无论是武还是商,骆小佛,也许都远远及不上狄天惊。

“我新作了首歌,”狄天惊不愿纠缠此事,笑道,“给个意见。”以手轻拍酒坛,张口待唱,突然骆小佛截口道:“南方那边,有个叫萧冷剑的,新近创立了一个叫铮剑盟的组织,看那意思,是要把江湖上使剑的门派都纳入其中。”

“哦。”狄天惊被他打断兴致,颇为不快,“萧冷剑人怎么样?要是该死,我去杀了他?”

“你杀他没用。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落后一步了。”骆小佛放下酒坛,不知不觉又严肃起来,“爹当初的估计,相当精准:桑天子归隐,中原武林一定会借此机会抬头,推出几个大英雄来安定人心。咱们原本打算捧你的,可是现在却被铮剑盟抢先了。”他抬起头来,“现在你要是后悔,咱们还可以和他分庭抗礼,抢占北方武林。真要再拖一两个月,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狄天惊嘴角提起,轻轻拍打酒坛坛口,酒坛清清楚楚的替他回答:“不、不、不!”

“你的眼光毒辣,最擅长在纷乱如麻的事件当中,找到要重要、最迫切的东西。这是统辖众人,一成大事最可贵的才能。你真愿意埋没了它们?”

“狄家、魔教、铮剑盟、杏子楼、江湖争霸、击鼓杀人……在这一堆纷乱如麻的事情里,”狄天惊笑道,“我的才能告诉我,我最重要、最迫切的要求就是:让自己开心。我去杏子楼是开心的;我去击鼓杀人是开心的。让我去装模作样的用脏钱、交坏人、装大侠--我会不开心。”

“让你成为大英雄,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我也有做杀手的才能啊,”狄天惊却不与他多争,“白垩涂身,红鼓传音,替天行道,满月杀人。我有风格,又有效率,你难道不知道,‘月下击鼓铁骷髅’,这两年名气大得很么?”

“杀手哪能和武林之主相提并论?”

“是啊,真没法比,简单得多,也快乐得多嘛。”狄天惊笑道,“佛哥,你一向让着我,什么好事都是紧着我来,这次你也帮我一把嘛。你去跟爹说,我爱当杀手,你来做英雄。咱们家,你是大哥,你是长子,你为人处事比我强多了,当然你是顶梁柱。大不了以后你看谁不顺眼,我去给你杀掉就好了。”

“哗”的一声,骆小佛将双脚从水中抽出,随意踩在潭边石上。他犹豫了一下:“你别总开这种玩笑。嫡子和养子毕竟不同,咱们感情好,外人却未必知道。你想起什么说什么,给人听了,难免风言风语,我没办法做人了。”

狄天惊猛的回过头来:“你怕什么?”惊觉骆小佛的怯懦远超他的意料--那些愚人蠢汉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影响他们兄弟的言行了?

骆小佛低下头去。狄天惊“哼”了一声,道:“这世上最爱以己度人的,就是那些一肚子屎的‘外人’。他们自己见利忘义,于是就觉得普天下的仁义礼智信都是假的。所以他们永远都不能理解,朝廷里姓重的为什么就只愿意当九千岁,也不能理解狄家庄,为什么姓骆的是最出色的子弟--”他喘了口气,“你不能自轻自贱到和他们一般见识。”

骆小佛哭笑不得,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摇头叹息,把酒坛提起来,仰头痛饮。

本朝开国以来,一直就有一段佳话流传:元祖皇帝敕封“国寿王”,将自己的结义兄弟赐号“江山之重”。兄弟相约,日后两家子孙轮流称帝。

两百年来,元祖一脉已有十二位皇帝登基,可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姓“重”称帝。姓重的自认九千岁,忠心耿耿,从无争位之心。

许多人都为之不平,可是皇族一脉与国寿王一脉,代代交好,情义无双,却是什么都换不来的。王位算什么?江山算什么?一份起自草莽,震惊天下的友谊,不比那冷冰冰的权势,来得可贵多了?

骆小佛把酒喝完,空坛放在一边。这明君贤臣、仁兄义弟的故事,是他们两个从小就赞叹仰慕,以之为楷模的。可是人终要长大,总需是要把传说和实际分割开来。

他想提醒狄天惊,又想劝解狄天惊。可是犹豫一下,终于只是叹道:“没事的时候,去我的屋里坐坐吧,让你嫂子做几个你爱吃的小菜。九风五岁了,聪明伶俐,时常念叨你这二叔。”

狄天惊甩了甩酒坛,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

这时骆小佛的双脚已经晾干了,他穿鞋穿袜,将一身袍服整好,便离开了风竹苑。

二、男与女

烟花之地杏子楼,一到天色渐晚,便像是是个磷火包围下的小狐狸,甩甩尾巴,盈盈睁开眼来。红灯高挑,香气盈远,声色光影,都时时释放出无边的诱惑来。

狄天惊慢慢走来。他穿着狄涧曾见的,那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一件鼠灰色的麂皮背心,一条苍绿色包腿的长裤,一双磨得发白起刺的绣花长靴,一领亮银色缎面长袍。他的袍子没有系,敞怀散着,露出里边腰上系着的一条长长的红色腰带,长穗垂在膝下。

他把头发梳成个马尾,又在颈上扣了一条两指宽的金环,这身打扮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瘦削细高的身材衬了个淋漓尽致,早不见了狄涧眼中的廉价,却只古怪得刺眼,张扬得醒目。

这个人缓步走向杏子楼,花街之上当者披靡,竟没人敢与他争道。真像一头饱食了的猛虎,懒洋洋的穿过羊群。

可是突然间,就在杏子楼门前的下马桩上,“腾”的站起来一个人,一个长衫士子,快步走来,直挺挺的迎住了狄天惊。

狄天惊站住脚,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人。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头戴方巾,脸也是方的。很浓的眉毛下,一双因为专注而瞪成了三角的小眼睛,炯炯有神。这人长相普通,服饰平凡,一团书生的迂腐气,藏也藏不住。看来倒不让人讨厌,可是也难让人看得起他。

“在下城东罗慕山,表字仁卿,丁亥年沛霖科的进士。如今赋闲于家,虽不为官,但也从不曾稍忘圣人教诲……”

狄天惊等了他一会,不耐罗嗦,截口道:“你想干嘛?”

罗慕山骤然被打断话头,整张脸都瞬间涨红了,道:“我……我……敢问兄台可是狄天惊狄公子?”

“是。”

“我……”罗慕山微一咬牙,突然撩袍跪倒,低叫道,“慕山爱慕兰枝姑娘,如痴如狂,片刻不能释怀。今生若不能与她偕老,便是高官巨富,长命百岁,又有何用?每念于此,都不由心碎。狄公子大仁大义,恳请怜悯在下,成全则个。”

他当街之上又跪又叫,举止异常,顿时引来路人观望。狄天惊慢悠悠地左顾右盼,享受完众人的注视,才蓦然弓下身来--他的腰软得像没骨头似的,一下子上半身就和下半身就几乎折叠起来--他横过头,与罗慕山脸对着脸:“你喜欢兰枝?”

罗慕山不料狄天惊的动作这般诡异,往后一躲,竟就瘫坐地上了:“是……是!”

狄天惊微微一笑,又直起身来,伸个懒腰,轻轻道:“你不配。”

这三个字他轻描淡写的吐出,却如霹雳惊雷一般,把罗慕山打了个魂飞魄散。

狄天惊毫无怜悯之心,只回过头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当才罗慕山下跪之时,他的后背瞬间感受到了微微刺痛。

那是极厉害的目光注视引发了他本身的气机。狄天惊一眼扫过,便看到楼旁灯影之中,悄然站立的那人。

--高大的、用斗笠遮住了面目的的男子。刻意隐藏的、却仍令人如芒在背的高手。

狄天惊看着那人,视线挑衅地停留片刻。见那人并没有应战的打算,这才回过头来,微微沉吟,便不多想,大步走进自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