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咚咚咚--”
沉沉的鼓声,贴地而来,顺着陶龙的脚爬上踝、膝、腰、腿、腹……终于漫过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死死裹住。
长街漫漫,两侧人家关门闭户,陶龙一手抚胸,跌跌撞撞,冲向长街尽头。
武器……武器!
“嗵”的一声,陶龙和身撞上庙门,庙门崩裂,整个垮了下来。陶龙重重摔进关帝庙,挣扎着欠身,往自己的心口猛捶一拳。
一口血猛地溅出,而他的心脏也因此恢复了跳动。
“你是什么人?”
庙里的韩老道披着水火道袍,提了一口长剑出来查看。陶龙森然回头,他瘦高身量,鹰眼狮颔,穿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褐色大氅,一向以冷酷剽悍闻名于江湖。可是这时滚了一身的土,唇角带血,蓬头乱发,实在已经没有一点风度。
韩老道吃了一惊,道:“陶……陶老板?”
陶龙两步跨来,劈手夺过道士的长剑。挥剑劈刺,掂量轻重,果然是不如自己的双刀合手,于是顺手一扔,冲进了“武显灵圣”的关帝神殿里。
韩老道慌张叫道:“陶老板、陶老板!”
却见陶龙已经跳上神台。关圣身后的周仓手里,那柄青龙偃月刀本是实打实的浑铁铸造。陶龙伸手抢夺,登时将周仓的双臂扯断。
韩老道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地,叫道:“造孽,造孽啊!”
陶龙却已经红了眼睛,根本顾不上什么渎神大罪。就在供桌边上将那断臂磕碎,双手持刀,孤注一掷,回过头来,专等那杀手。
神殿大门洞开,月光从那照进来,清清楚楚的在地上画出一片下宽上窄的光亮。
“咚咚咚--”
鼓声轻了些,近了些,隐隐竟有轻佻讪笑之意。
陶龙刀头斜指,喝道:“小贼,有本事你就给爷爷出来!”
突然“空”的一声大响,便见一面大鼓从天而降,正落在庙门前。
那是一面朱漆大鼓,灰白的兽皮蒙面,鼓腰上上绘龙纹,下绘水纹,中间又有日月星辰,一对铁环。
月色下,一人懒洋洋落掌击鼓,把眼望向陶龙,和拍吟道:“随我来行,即刻启程。迷梦既退,黄泉路长。”
只见这人身形极为高瘦,赤裸上身,身上、头上都涂了白垩,就连头发都以白垩水打湿之后,纹丝不乱的盘紧,整个人因此白惨惨的瘮人。下穿一条黑色的滚裤,裤腿肥大如面口袋,只在双踝扎紧,露出细细的脚腕子,和一双赤足。裤腰似扎未扎,只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胯上,倒像是这白人儿是从个大花盆里长出的支支楞楞的刺儿梅。
陶龙、韩老道都呆了。
一曲唱毕,那人便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两臂高伸,像是要把天上的星子摘下两颗,一条又细又软的长腰,则更显出十分的韧劲。
“陶龙,”这杀手的面目虽然无从辨认,但是声音却毫无疑问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的,“‘悦’记赌坊有二十一家分店,你这大老板真算得上是日进斗金了。”
“你要钱?开个价吧!”
“十注抽一,七分贵利,你赚这么多钱,却得有多少人在你的赌坊里倾家荡产?”
“你到底要多少?”陶龙将偃月刀斜举,“我交你这个朋友!”
“押房卖地,卖儿鬻妻。你做这样的买卖,真是缺德。”
“你开价啊!”
“我曾见过一家大小五口惨死。”那年轻人笑道,“因为丈夫在你的赌场输光了,又欠下重债,寻思无法翻本,便起了轻生之意。为了不让妻儿再留在世上受苦,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儿杀死。”
“这不怪我……”陶龙呻吟一般分辩。
“五刀。”那年轻人的笑容,在惨白的一张脸上,仿佛是裂开的一种表情,“他六岁的儿子,拼命想逃,被他当头砍了五刀。”
“你放过我一次……”陶龙一瞬间只觉胯下发热“我不开悦记了,所有家产,全都给你……”
--眼前这人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我与你言义,你却只与我谈利……”
那年轻人轻轻一击鼓,“咚”的一声,鼓像是赞同他似的,应和了一声。
“该杀!”
他突然在鼓缘上轻轻一敲,那面大鼓骤然离地而起,直撞向陶龙。陶龙已经严阵以待,眼前大鼓将至,恶狠狠一刀劈下--却突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大鼓的踪影。
原来是那年轻人后发先至,又追到了大鼓之后,单手扣住鼓腰上的铁环,一拉一甩,让大鼓围着自己的身子,转了一个圈。
这一个圈,刚好就避开了陶龙劈下来的一刀。陶龙的偃月刀走空,劈在地上,虽然刀口无锋,却也将数块方砖劈成碎片。而那年轻人已乘机抢进他的空门,单手抡鼓如抡锤,劈头盖脑的砸在陶龙头上。
“轰”然一声巨响,鼓面撕开,鼓身裂成碎片。
陶龙满脸是血,头晕脑胀,跌跌撞撞斜退出去。偃月刀拖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火光。
“砰”,陶龙又撞上供桌。桌子如同纸糊的一般,腿断面儿折,发出半声闷响,塌做一堆。陶龙借力站住,猛力摇头,这才清醒了三分。一抬头,便见那年轻人已经冲到自己身前九尺。
陶龙大骇,一刀向来人的脸上劈来。那年轻人却只是稍稍一旋身,便让过了这一刀。他右脚踏向刀头,“锵”的一声,将那偃月刀踏得刀头深陷入土。
陶龙奋力抬刀,那年轻人的左脚却已抬起,一脚扫向他的额头。陶龙猛地卸力变力,将刀头沉下,刀柄翘起,恰好挡住了那记扫踢。
“啪”的一声,陶龙右手受到巨力震荡,后把松脱,刀鑚连同年轻人的脚尖一同撞在他的额角上。陶龙又一次横着踉跄出去,用力拄刀一撑,这才勉强站住。
“不要!”陶龙已是吓得魂飞胆裂,虽然大睁双目,却再无一物入眼,“不要杀我!”
“我这铁骷髅,可又饶过谁?”
那年轻人一口幻灭了陶龙最后的一个奢望,晃身追上,单手一翻,右掌上举。
“砰”的一声,大殿顶上已被无形掌力,击出一个破洞,木椽、瓦砾,无一落下,倒似破洞处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似的。
陶龙血流满面,将偃月刀横在胸前,拼命向前一推,刀头顿时展开一道覆盖丈许的青光。那年轻人举起的一掌劈下,便与刀光撞了个正着。
“噔!”偃月刀发出沉闷的一声,轻轻折断。那年轻人低头一纵身,竟从陶龙腋下穿过。他双手从自己的肩头反探过去,蜷指如钩,正正扣在陶龙双腋之下。陶龙大叫一声,半身酸麻。
“呼”的一身风响,他已被这年轻人举过头顶,抖鞭一般一甩,摔了出去。
一声巨响,陶龙又撞上庙中墙壁。那年轻人原地站着,高举双手,鲜血淋淋漓漓的顺着指缝淌下,原来在他的手已撕下陶龙腋下的两团血肉。
陶龙双臂软软垂下,放声惨叫。
年轻人笑道:“你惨叫的时候,这个世界是有公理的!”
两截偃月刀,都飞上半天,刀头的那一截先是在房顶上略微的插住了一下,终是太重,这时便重重落在陶龙的脚边,发出一声巨响。
陶龙看了一眼,既无力,也无胆再去拿。他头再被刚才撞了那么一下,血把脸都糊上了,喘息道:“你,你这个妖怪!”
年轻人十指交叉,双手反着扣住向天,再长长的伸个懒腰,道:“也只有妖,才能收你这样的恶人。”
他旋身一脚,正中陶龙的膝盖。赌坊大亨膝盖断折,重重跪倒。年轻人单脚在地上一搓一挑,那半截偃月刀跃起,落在他的手上。
“没……没有要赌的……”陶龙迷迷糊糊喘息道,“哪来的开赌的……没有‘悦’记,你以为……你以为那些赌鬼就不赌了?”
那年轻人神色不变,将偃月刀高高举起,道:“下辈子做好人啊!”
刀光闪过,钝刀在斩断脖颈之后,余势未歇,又在墙上出拉一道又深又长的弓形长弧。血溅起来,沿着那长弧浇下。
那年轻人侧头观望,兴致勃勃。把偃月刀一扔,便用手在墙上涂抹。未几,但见那白墙之上刀痕如骨,血痕如羽,渐渐画出一幅举张的巨大翅膀。
韩老道目瞪口呆,那年轻人便在口里哼着个不知名的小调,施施然出了大殿,眨眼间消失在朦朦月色之中。
一、父与子
狄涧右手握持一根藤条,轻轻敲击左手虎口,步入“风竹苑”,扑面而来的翠竹清香,顿时令他精神一振,怒火再高三尺。此地原本是狄家园林之中,景致最好、环境最优的一处,他专门将之分给儿子居住,为的就是陶冶其清雅风流的气质,可是十几年住下来,朽木难雕,阿斗难扶,那不听话的畜生,仍然是粗鄙过人,怪诞罕见。
石路蜿蜒,他来到儿子的房前。用藤条捅开房门,屋中凌乱,几件脏兮兮的衣服,蛇蜕似的扔在地上,透着廉价。空酒坛,几册摊开的古书被风翻动,簌簌作响。屋后竹林之中隐隐约约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鼓声。
狄涧收回藤条,眉头紧锁,寻声走去。
风竹苑以竹闻名,沿碎石甬道向前,修竹环绕,甬道蜿蜒,尽头却有一潭碧水,水中一块黑石。水是活水,黑石平坦如床,这时上边正打着赤膊坐着一人,双腿盘起,膝间夹着一面小鼓。他左手提着酒坛,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小鼓,口中喃喃歌道:“凄凄冷清夜,逐梦唱《上邪》。夸父行千里,我志本高洁。浊世气自憋,孤身不可怯。看我鼓而歌,焚躯补天裂……”
狄涧一见他饮酒打鼓,便气不打一处来,脚一跺,纵身跃上黑石,才一落定,一鞭早起,藤条正正抽在那人肩上,“啪”的一下,那人疼得坐着就弹起老高。“咔”的一声,那人摔倒在地,左肘支撑,手里的酒坛拍碎在石上,右手举起来挡住头脸,蜷身收腿,动作熟极而流,全无反抗之意。
他越这么任凭宰割,狄涧就不由越发愤怒,一鞭一鞭的抽来,骂道:“喝喝喝,喝死你这畜生算了!”
那人伏倒在酒水与碎瓷片之中,虽被狄涧打得呲牙咧嘴,却还是笑道:“爹。”
这人正是狄涧的独子狄天惊,年方二十有五,疲懒无双,疯癫罕见。虽是武艺过人,天资绝顶,但终日神游天外,向来是江湖笑柄。
这时他低着头,任狄涧劈头盖脑的抽打,既不求饶也不闪避。
狄涧气得跌足道:“不是喝酒就是打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羞没臊的东西!”
“爹,好久不见。”
“不见!不见!”狄涧已气得舌头都大了,飞起一脚,把那面狄天惊失落的小鼓踢飞,骂道,“整日装疯卖傻,你打算把我气死是不是?”
“孩儿不敢。”狄天惊定定看着那面小鼓飞过水潭,撞上一杆碧竹,又“噗通”一声落在地上,这才死下心来,索性侧身趴卧,双手抱头,摆出个任打任杀的造型,道:“孩儿孝顺着呢。”
狄涧哭笑不得,他这儿子天赋异禀,文武双全。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全无一点男子汉的野心与尊严,整日只是饮酒唱歌,挥霍时光,稍遭自己呵斥,便癞皮狗似的摇尾乞怜,让人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狄家世代都是武林之中的顶尖人物。家传的寂灭手、金鳞悖逆真气,都是武林一绝。到狄涧这一代,魔教桑天子为害,武林动荡,不知多少门派一夜之间便为覆巢。狄家趁乱又巧取豪夺,收集了不少绝学秘籍,待到近年桑天子淡出江湖,狄涧不由就有了吞并天下的野心。
狄涧少时习武,资质平平。自知其短后,便转而专攻商道,倒卖煤炭。二十年来于商场上攻必克,守必坚,百战百胜,挣下偌大一份基业,不仅将狄家由“名门”转为“豪门”,更因在商言商,头脑活泛,方能在桑天子掀起的一番腥风血雨中,左右逢源,全身而退。可是人心不苦足,狄涧既然出身武林,实际上便从未忘记,武林中人人想要的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他岁数大了,再想习武称霸那是痴人说梦,可是他那一出生就得以“天惊”命名的孩子,却颇可承载他的梦想。
狄天惊五岁练拳,七岁学剑,十一岁领悟金鳞悖逆真气,十三岁学得寂灭手。十七岁练成第万古留名心经,二十一岁掌握了哭神吼绝学,便在江湖中人都以为狄家已经弃武从商的时候,一个绝顶高手,却已在狄家风竹苑里,慢慢长大。
狄涧眼见儿子成才,欣喜万分。不动声色的在武林之中收集情报,招募死士,安插暗桩,打点关系,耗费五年心血,终于为狄天惊铺好门路。刚好桑天子逐渐淡出,武林之中百废待兴,正有青黄不接之势。这时只要狄天惊出世,扬名立万,登高一呼,则必可霎时自成一方霸主,重振狄家声威--世间万事,开头最难,当爹的给他打开局面之后,以狄天惊的武力才华,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一统武林之愿,未尝是梦。
他呕心沥血的准备,自以为事无巨细,万无一失。却不料事到临头,却有一件小事,将他的如意算盘轻轻地打了个粉碎:狄天惊这孩子自己,竟对扬名成事,毫无兴趣。
狄天惊躺倒在青石上。狄涧许久不再打,他也慢慢松开了护在头上的手臂。正午的阳光穿过他额上的乱发,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星星点点的亮斑。
他身形极瘦,皮肉紧裹着骨架,毫无赘余。这时放松身体,长手长脚慢慢摊开,竟似是少年人的剽悍锐气,具体成形了一般,触目惊心的扩张开来。
“爹,什么事惹您这么生气?”
狄涧眼角跳了跳,道:“你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干吗去了?”
“没干……”
“冀州的‘销金王’陶龙十天前惨死。”狄涧却不给他狡赖的机会,“凶手据说白皮黑裤,又留下红鼓血画--是不是你?”
狄天惊笑了一下,他的嘴茬大,一笑,就像脸都要裂开了:“是我。”
他伏倒在地,眼睛望着脸前的一片棱角惨白的碎瓷片,笑道:“陶龙的双刀有点意思,可惜内功太差。被我以红鼓传音,施以‘哭神吼’的摧心大法之后,马上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狄涧气得心头剧痛。狄天惊练成绝世武艺,世人知者寥寥,一旦展露,必然会让观者惊艳震怖,从此永世敬重。因此必须是在万众瞩目的情形下,方能出手。可他这么随随便便的跑出去杀人,万一露相,其他人耳闻目睹,对他熟了,狄天惊将来即便再厉害,怕也没有一鸣惊人的效果。
想到这里,他不由怒道:“你这孩子,我早就让你不要随意与人动手,你便全当了耳旁风?再说陶龙是为父好友,你又不是没见过?干嘛要对他下手?”
狄天惊侧卧在地上,左臂蜷了蜷,以便将头枕好。他不敢看自己的父亲,但是又不能不辩解:“陶龙,销金王,他是开赌场的--您不知道?”
狄涧瞪他半晌,忽的泄了气,叹息道:“天惊、天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将来要雄霸武林,仗义疏财、打通官府、宣传排场都是少不了的。咱狄家虽然年入白银逾万两,可是却也难以支撑这等开销,必须得去找些金主背后支持。陶龙开的虽然是赌场,但说话算话,为人爽快,不算坏人,早早的就许给咱们五千两的资助。你现在杀他,不是自断膀臂吗?”
“赌徒掏钱,绝不是要做善事。”狄天惊轻轻说道,“他们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就是以小博大。陶龙投给您五千两,是打算从我这儿收回更多呢。”
狄涧脸色微沉,并不说话。
“我若真如爹你的所愿,成了什么武林盟主,只怕陶龙的赌场,也会开遍江湖吧?”
“这是……”
“这是交易,这是妥协。”狄天惊喃喃道,“爹,我都懂。可是,这是我绝不会干的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大是大非,”狄天惊笑道,“这不是小节。”
他没心没肺的笑着,狄涧看了,心中钝痛。脚抬起来,却踢不下去了。
“为父天赋有限,又没赶上好时候,一辈子都耽搁了。”狄涧长叹一声,“可是你不同,你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再加上为父又能倾尽毕生的资钱、人脉给你铺路搭桥,一统江湖,根本就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可别人几辈子烧高香都求不来机会,你却偏偏这么生在福中不知福!”他越说,神情越是萧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天下豪杰四起,再拖不了多久,我的一番心血就算白费,到那时,你后悔也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狄天惊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那迷离恍惚的神情:“给佛哥啊。”他笑道,“佛哥比我懂事、比我能干、比我长得帅、比我办事踏实,只要您肯捧他,佛哥比我适合当这个一统江湖的英雄。”
“你……”狄涧嘴唇翕动,仿佛瞬间老去,“你始终是在怪我?”他胸膛起伏,终于压下心中愤懑,“造孽、造孽,终有一日,你要后悔的!”
狄家骆小佛,一诺轻一国。请君歌一曲,草野潜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