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铁华笑道:“这个问题,刚才韩大人早已公布,你是聋的么?七杀者:大内侍卫毕胜将军、少林寺高僧怀恨、铮剑盟天山派弟子李响、神剑判官萧晨、唐门内房传人唐璜、九家十三派常自在、金龙帮弃暗投明叶杏。其中李响、叶杏、常自在殉难,唐璜、萧晨流落江湖,不知其踪迹,满天下还有谁人不知?”
那书生仰天大笑,探头问道:“毕守信,是这样么?”
毕守信面目扭曲,道:“好、好……还有你……”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顿时一片轰动。七杀七杀,这时竟然出来了第八个人?李响在台下看众人拘泥数字,不由哑然失笑。
那书生再笑道:“妙啊,原来还有我这个落第秀才舒展!原来你不是把我们这些老哥们儿都忘了。可是既然有我,为什么还没有那反王老甄猛?”原来他正是七杀之中,仅次于李响叶杏,第三个加入的兰州秀才舒展。
当日他在义贞村中受挫,再也不想追随七杀走一步看一步,因此才与甄猛,双双退出。分别之后,这人潜回兰州,接了爹娘妻子,逃到老家开馆授课。他满怀抱负,想要教导下一代,从小少被扭曲,知道好歹。岂料人力有限,在那乡下办学,人人都当他危言耸听,胡说八道。
学生日少月少,过不到半年,就已成了光杆先生。七杀全军覆灭、妖太子篡位的消息,陆续传来,更令他满心郁闷。及至两个月前听说朝廷敕封七杀,觉的匪夷所思之余,登时本能地嗅到可以捣乱的气息,因此才又离家赶来。
他张嘴就是犯禁,毕守信给他唬得冷汗都下来了,一边虔诚指望台下没人注意“反王”那两字,一边气急败坏,骂道:“舒展,我敬你算是前辈才招呼你一声!当初‘你们’自己退出七杀,现在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回来?难道是眼馋这三块金牌么?”
舒展勃然变色,将手中的布裹棍抬平一指,虽然功力不济,但过去一年多的历练还在,这一个架势拉得潇洒漂亮,骂道:“你这小人!沽名钓誉,怎样作践自己我不管,风凉话说我也还罢了,可李响、叶杏是什么样的人物?便是死了,也不能让你们这些宵小这般羞辱。”
回头看看尚铁华,冷笑道:“被你尚盟主将视为自己人,夸得前途不可限量--我怕李响会气得死而复生哪!”
他这么说就太不给尚铁华面子了。只见他眉头一皱,身后已有一名铮剑盟的高手一跃而出,拔剑抢攻。这边吴妍飞足出剑,叮叮几声,架开了攻向舒展的杀招。
台下一片大哗,那铮剑盟的高手一击不能封了舒展的口,众目暌暌下再也不能出手,被尚铁华沉着脸叱退了。
舒展被吴妍掩在身后,大感放心,笑道:“大嫂,咱们又见面了!”
吴妍哼道:“没死?”
舒展哈哈大笑,道:“没死!要是今天还能不死,咱们就别重逢,可得好好喝两杯。”一说喝酒,整个人狂态毕露,摇摇摆摆走出女子的翼蔽,担杆斜指,道:“毕大人,可笑你侧身‘七杀’之列,却连‘七杀’是什么都不知道!”
毕守信强自镇定,道:“笑话,‘七杀’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人,谁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舒展冷笑道:“七杀是‘几’个人?七杀是七个人?七杀是八个人么?七杀是九个人么?七杀是十个人么?错了!由头至尾,七杀都只有一个人!”
他这话匪夷所思,听来大有深意,李响在台下不由一愣,竟也不能马上明白他的所指。
毕守信犹豫道:“是……是李响?”
李响在台下微微耳热,想道:“果真是我?”
却见台上舒展笑得前仰后合,道:“是‘我’啊!笨蛋!”伸手在长杆上一扯,将系着布卷的绒绳解开,泼拉拉将裹着的白布一圈一圈的抖开,长啸道:“天不长眼,地不承德,君不爱民,亲不知错,师长有惑,为之奈何?所谓天地君亲师、一切仁义礼智信,幸好在后边,还有一个‘我’!”
长啸方消,那白布也刚好抖开,长可丈三,宽有七尺,一端系紧在长杆之上,赫然是面旗帜。
舒展高举手臂,把旗杆往地下一戳,后边吴妍看出大事不妙,抢步上前,一把抓住旗杆也是往下一戳,“嗤”的一声,那旗杆受她的内力催逼,这才刺破高台木板,将大旗牢牢立住。
只见那旗面一抖,迎风扯开。一幅素白的棉布上,墨汁淋漓的大书一个字:我。
十、同
我!
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我。
我!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我。
被不断忽视的我。
被不断打压的我。
被不断消磨的我。
被不断同化的我。
一身毛病的我。
百无一用的我。
吞下自己声音的我。
发出别人声音的我。
从人之为人便产生了的“我”,在几千年风云变幻中,在各式各样的旗帜下瑟瑟发抖。
然后,直到这一天,他才得以第一次高高飘扬在人们的头顶上。以白底黑字的姿态,以张牙舞爪的姿态,以势不两立的姿态,以永不坠下的姿态,高高飘扬。
台上台下的人一时都愣住。李响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那面朴素的旗帜仿佛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在一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的某一个角落。
--那无名的女人说,“我”,不是神。
--那大起大旗的舒展说,“我”,就是我。
礼部侍郎韩休猛地醒悟过来。他一向尊师重道,忠孝悌顺,忽然被舒展的大旗动摇了心旌,醒悟过来,越发恼羞成怒。不由拍案喝道:“哪来的疯汉,说出这般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话来?”
越看那面那大旗越是不满,恭良谦让的脾气发作,叫道:“来人!把那面旗给我拔了!”
他随行也待有护卫,这时听命,一齐向前抢来。吴妍将牙一咬,喝道:“谁敢?”足下长剑翻飞,如莲花在踏。那几个护卫虽然都有武功,但哪能是女子翘楚的对手,眼见寒光闪动,迫至眉睫,顿时齐被逼退。
尚铁华怒道:“吴妍,你是一个女子,我不屑与你计较。你现在下台去,看你夫家的面子,我还可以向韩大人求情。你若再是执迷不悟,别说我欺负女人了。”
吴妍咬牙道:“来呀!”
韩休喝道:“休要罗嗦,立刻将这两个人一起拿……”一句话还未说完,蓦地里头上乌纱猛地一仰,向后跌落了。
却听又有一人慢悠悠地道:“谁动,谁就死!”
那声音是从台下发出的,竟像不是针对吴妍舒展的。只见两人并肩往高台上走来,有僧兵来拦--活该他们今日倒霉,所遇皆是克星--其中一人似乎招了招手,那几个和尚便不动了。
那两人拾阶而上,一男一女俱都是灰布衣裤,头扎蓝巾,背影瞧来像一对普通的乡下夫妇。
李响兀自神不守舍,看见两人时,先是一阵茫然,旋即脑中轰的一声,又惊又喜,道:“是他们?”
却见那灰衣男子上得台来,将头巾摘下,笑道:“舒展、毕守信、怀恨--好久不见了。”
舒展一蹦三尺高,叫道:“唐妈?”
只见那人削肩长臂,脸上一副随和神色,正是那举手投足,便能取人性命的暗器高手,唐门唐璜。
毕守信人在软榻,半个身子都坐起来了,惊道:“唐……唐……唐璜……”慌忙向韩休拱手道,“韩大人,这个人便是唐门高手,七杀之唐璜。”
韩休也是一愣,道:“哦?好、好,果然是气宇轩昂。”眼睛却狠狠盯向毕守信。
原来当日他们重排七杀时,乃是先剔掉占山为王的甄猛、又剔掉无能无势的舒展,在唐璜和吴妍的去留上,却犹豫了良久。最后是毕守信以为,吴妍风传性格刚烈,真要请来,十有八九啪要坏事;反而是唐璜,既可因之招揽唐门,又已知其心灰意冷,退出江湖,自然不会中途生变。
岂料不选吴妍,吴妍仍来捣乱;选了唐璜,唐璜更是如期出现。
这时有随从捡回了韩休的帽子奉上。韩休接来一看,只见额上缀着的一块白玉已碎成两片,裂缝之中,端端正正地扎了一根缝衣的钢针。韩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怒道:“唐璜!是你干的?反了你了?”
唐璜皱眉道:“既跟七杀打交道,反不反的,你还要问么?”将手掌一摊,掌中亮七枚银光闪闪的钢针,道,“内子出来得慌张,针线包里,只有这么八根针。还有想拿‘七杀’邀功的人,尽管过来。”
舒展笑道:“唐妈,你又敢和人动手了?”
唐璜把拳一握,微笑道:“守好这面旗。李响不在,咱别给他丢人了。”
李响在台下,已是热泪盈眶。他终于看清了唐璜身边站立的那个女人,她肤色白皙,与他当日所见大不相同。可是在她那凝脂一般的脸上,一横一竖,却还有两道浅浅的粉痕残留。
--那是义贞村的英嫂啊。她当初以发簪自毁容貌,唐璜带她去医治。这时看来,南宫世家整容美容,疗效果然不错。
--而刚才唐璜言称“内子”,这两人的神态又如此亲昵,难道居然日久生情,过起了日子?
英嫂罹难,乃是李响一直耿耿难忘的伤心事。这时看到她终于康复,而又能和唐璜恩爱美满,李响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一瞬间直感动得想要跪下来。
韩休冷笑道:“你们,”眼睛一一扫过吴妍舒展唐璜莲嫂,道,“还真是心齐啊。”转眼去望尚铁华,问道,“尚盟主,江湖人管江湖事。这几个人,你来处置吧。”
尚铁华向台下一望,眼见台下群豪已在窃窃私语。他刚刚即位铮剑盟不久,本身威望就不足,当此扬眉吐气之时,就更不容有失。当下再也不能犹豫,咬牙道:“既然有人不识抬举,既然有人想和朝廷作对,那我铮剑盟就只好忠君之事,让他们永远闭嘴了。”
他能继承萧冷剑之位,手上自然是有两把硬刷子的。虽然趋炎附势,但是武艺之高,也不过是稍逊狄天惊、万人敌而已。这时把自己腰间短剑拔出,遥遥一指,道:“是你们自寻死路。”
“嗡”的一声,那一尺七寸长的短剑剑尖上,已弹出一尺长的剑芒。
剑芒作浅蓝之色,周遭水汽氤氲,竟是极冷极冷,令得空气中的水分都凝结了。
唐璜将右手一扬,七根银针也在指尖一闪即逝,不知给他藏到了哪里。手虽空了,杀气却铺张开来,道:“领教。”
可是他想和尚铁华决战,台下却“噌噌噌噌”地蹿上四个人来,一起叫道:“唐璜!等你许久了!你想毁了唐门,我们就毁了你!”竟然是唐门四大长老。
唐璜位列“七杀”,此次敕封,唐门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只是金牌没有唐门的份,因此唐家的四个长老才气得躲进下边的芦棚里。方才唐璜在台下观察时,只见两个唐门子侄在座,欺他们岁数小功夫不够火候,这才敢露面。
岂料,便正正地撞在了枪口之上。
四大长老登台,唐璜顿时落于下风。尚铁华见他神色,便知胜券在握,冷笑道:“你们还不束手就擒?”将手一举,喝道,“铮剑盟!”
“在!”
漫山遍野的观礼之人中。十有七八,都是铮剑盟盟众。听得盟主一声喝令,齐齐发声应承。“哗啦啦”一声喧哗,华山派抢出“剑绝气圣”、昆仑派抢出“紫青双剑”,天山剑派摆开“白鸟琼山剑阵”,泰山派“十八盘剑阵”配合少林十八罗汉阵,登时将高台包围了。
铮剑盟齐齐拔剑,直指苍穹,吼道:“铮剑出鞘,道长魔消!”余人受他们鼓舞,也纷纷扬起刀枪,一起呼喝。
台上舒展低头向下看去,只见刀山剑海,望眼生寒。眼晕之余,脚下不由发软。他因一时激愤,买了山脚人家的被面、白蜡杆做了大旗,早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打算。岂料这铮剑盟的势力竟如此庞大,不由也有点心虚。
尚铁华一步步逼来,道:“你们自己把那面旗撕了,我留你们一条性命,把你们交给韩大人便了。如若不然,眼下便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彻底折辱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人物,可是这种语气却恰恰是七杀最受不了的。舒展把眼一瞪,心中恐惧消散,拔开身前的唐璜、吴妍,伸出一臂,中指朝天,向着尚铁华比出个“愤世指”来,怪叫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尚铁华见他们还敢嘴硬,越发愤怒,一步后撤,以手指点旗下五人,道:“不知好歹!”回头问台下盟众道,“这种人,该不该杀?”
台下铮剑盟盟中大声回应,其他无关的好汉被他们气势裹挟,也不由自主振臂叫道:“杀!杀!杀!”
漫山遍野、成千上万的武林人,一起运劲高呼,声音何异于雷霆,天地均为之震荡。就在这样的声威之中,却有一人低着头,左一转右一转,绕过了高台下泰山派少林派的包围,如水银泻地一般,来到了高台之下,纵身一跃,已然登台。喊杀声不觉一弱,这人已冷笑道:“人多了不起么?”他振臂伸个懒腰,道:“人再多,也不过是一群木牛流马,猪狗蠢物。”
那毕守信原本看大局已定,心中烦躁,已在一旁喝茶了,这时忽见场中异变,把眼来望,“嘡啷”一声,先就打碎了杯子,颤声道:“李……李响!”
--正是观望许久的李响,终于登台了!
毕守信瞠目喝道:“你没死?”
李响回过头来,指了指那迎风飘扬的大旗,笑道:“‘我’,永远都不会死!”
他笑着与唐璜、舒展、吴妍、英嫂一一招呼,然后又望向台下。在这万夫所指的时刻,生死一瞬的关头,在这敌人在前,而手足在后的一刹那,暴烈的阳光和强劲的山风,仿佛一齐涌进他的心里,将他的黑暗和痛苦全都照亮了、吹散了。
长久以来,一直困扰他的问题:“‘我’是谁”、“‘我’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的前路究竟在哪”,突然全都明白了--却也不重要了。
他的胸臆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那力量比决战万人敌时,更加激昂;比格杀狄天惊时,更加光明……比他之前任何有力的时候,都更加博大和温暖。
尚铁华狞笑道:“你既没死,那我现在就让你死!”
李响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行么?我现在,可是无敌的。”
高台上下的双方一时全都僵住。人数上来说,铮剑盟固然占尽上风,可是李响昔日的战绩,实在太过显赫。在场众人,又有谁自信强得过狄、万,二人呢?
无声僵持之中,忽有一人挤开唐门长老,从少林的阵营里,“啪嗒啪嗒”地跑到了反骨仔的“我”字旗下。
少林新方丈跺脚骂道:“怀恨!”
只见那人把大红袈裟一脱,叫道:“方丈!俺不玩了!”原来正是那被少林寺认真包装,百般训练的莽和尚。
唐璜等哈哈大笑,一个一个的被和尚抱来抱去。怀恨这般拆台,韩休简直气得要死,回头来骂毕守信,道:“你看你找的人!”
毕守信面目阴沉,道:“这连破军眼都没有料到,我又有什么办法!”
韩休被他一顶,气得浑身哆嗦,对尚铁华大叫道:“反了!反了!都杀了!都杀了!”
一语未毕,便听台下又有人叫道:“且慢!”竟又有两条人影蹿上台来,来到“我”字旗下,双双单膝跪倒,道:“震天王麾下,花风、花云参见诸位反骨英雄!”站起身来,乃是两个二十上下的孪生青年,俱都是精明强干,两眼锐利,道,“常听震天王提起诸位,今日得见,虽死无憾!”
原来他们都是甄猛新收的手下,奉命来此,一则拜祭李响等,二则留意英雄,招揽好汉。本来这兄弟二人被甄猛委此大任,便是因为二人年纪轻轻,却最是冷静理智,万事仔细。可是今日越到后来,他们却越觉得,若不能和七杀说一句话,并肩一战,必成此生大憾,这才一时气勇闯了上来。
七杀之人,犹如蛤蟆上岸,层出不穷。好好一场皇家封赏,到最后却给弄成了这样的笑话。韩休又气又急,脸都绿了,扑到台前,以手指点,大骂道:“还有人吗?还有人吗!一起给我上来,别一个一个的没完没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个人脆生生地答道:“好!”
素云翻出,暗香浮动,叶杏一个筋斗跳上台来,轻飘飘地落在李响身侧,似笑非笑,问道:“响当当,这些天,你好吗?”
李响咧嘴大笑,一把将她抱住,大叫道:“好极了!”
“啪”的一声,湛蓝天空下,那黑白分明的“我”字旗,迎风抖起好大一团旗花。
一稿于2006-12-20。
二稿于201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