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在下边听听他一连串报出人名,脑袋都有点跟不上趟儿。好不容易将那些从没听过的外号与各人对上,不由越发糊涂起来:“七杀”名号中虽有“七”字,但实则先后入伙的人,足有十人之多。除了方才韩休所诵几人之外,舒展、甄猛、吴妍,个个重要,怎么就不提了?
却听台上韩休,就已经开始说起“七杀”的事迹了:“两年前,平天寨叛军起兵作乱,计划劫持反贼董天命,拥之为王,为害社稷,多亏七杀出手,杀死平天王高乱,逼死罪臣董天命;一年前,当今天子微服私访,得七杀秘法,破军眼功力大减,为后来诛杀睚眦逆党埋下伏笔;十个月前,七杀诛杀西域魔教上任教主桑天子、在任教主独孤朗、金龙匪帮帮主狄天惊,攘外安内,在民间为国家除去两大祸患;三个月前,怀恨圣僧大破大真佛,焚尽妖言,功德无量!”
这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哪个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台底下的武林人士,虽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七杀的事迹,可也多数所知不全。这时听韩休这样罗列,一个个只觉匪夷所思,交头接耳,惊叹声久久不绝。
李响呆呆出神,想道:“原来我们干了这么多事么?大真佛?这又是什么人物来着?”
待到他终于回神,便正听见韩休动情高呼道:“……故此圣上回想,也不由在金殿之上金口赞道,‘好一群忠君爱国之士’。”
草莽之辈,江湖中人,博的是个名,爱的是个脸儿,一个平头老百姓的名声,竟可上达天听,这是何等的荣幸?一时之间,少室山上人声鼎沸,多少人拊掌叫好,多少人兴奋难耐,多少人羡慕不已,又有多少人暗自鄙薄。
在李响的身边,边有人低声骂道:“‘七杀’?‘反骨’?我还以为什么独来独往的大英雄呢,原来也不过是当权人的狗而已。所谓的特立独行,想来也不过是装装样子。”
另有一人则是痛心疾首,后悔不迭,道:“早知有这样的终南捷径,我又何必在江湖中苦熬苦拼呢?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拼资历,哪如人家一炮而红,名声传得快。唉唉,果然我这样的敦厚儒雅是不流行了,还得是叛逆个性吃得开。”
旁一人却又发狠道:“扬名立万,果然要寻狠的开刀。今日七杀做的,明日老子也能做得!”
李响站在人群之中,给他们说得满脸通红。那柳大人所说之事,虽然七杀都曾干过,可是目的和过程可不全然一样--不仅不一样,而且,有的简直是刚好相反。
他可不知,妖太子登基之后,深觉“自信之力”的可怕。因此才要塑造偶像,令江湖中人,由“自信”改为“他信”。他这一次重奖“七杀”,搬弄因果,混淆真伪,就是要让天下英雄,以“七杀”为鉴,反骨加身,利字当头,无信无义,永成散沙。
那台上韩休续道:“可惜,天妒英才,不假余年。七杀在与魔教教主独孤朗的决战中,死伤惨重。为了百姓社稷,李响、叶杏等人洒尽最后一滴热血,方与之同归于尽。圣上听闻,也不禁伤心落泪,特颁下三面金牌,以表哀思。”
他一说“叶杏洒尽最后一滴血”,台下李响已是心头一沉,知道她果然还是没来。怅然之余,听到“三面金牌”,不由又想:“三面?会是谁来领三面金牌?七杀之中,除了叶、常、甄、自己之外,剩下的六人,一会儿会有谁来现身受奖?”
他心高气傲,气量偏狭,一想到大家同闯江湖,自己还是个牵头的,却被人一早忘了,不由不悦,几乎就想要冲到台上,抢回属于自己的一份荣耀。念头才起,便已是悚然一惊,暗自骂道:“李响李响,你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孤岛上的生番之祸,你就忘了?”
一念及此,登时心意澄明,再打量台上韩休,台下群雄,不由越发肯定,妖太子此举不怀好意。
只见台上有两个小太监高奉托盘,来到韩休身边。其中一个托盘中以黄绫打底,并排三轴圣旨;另一个托盘则以红缎铺衬,上放三枚金牌。韩休双手平端一轴圣旨,道:“少林弟子接旨。”
“呼啦”一声,台上的武林人士人人肃立,一众少林僧齐刷刷地跪下听宣。
只听韩休展旨颂道:“奉天承运,四海兆和。少林寺千年古刹,普度众生。僧中弟子怀恨,慈悲为怀,除魔卫道。特敕封为‘不坏身佛’。并赐少林寺‘济世金牌’一面,可通行天下,宣化佛法。”
少林僧齐颂“吾皇万岁”,由新方丈领一个胖大和尚上前,领了金牌。李响眼尖,远远的已见那和尚帚眉环目,狮鼻虎口,果然便是怀恨。只见和尚穿一身雪白僧衣,外罩一件大红袈裟,脑袋剃得倍儿亮,蔫头耷拉脑,方才隐身于一干僧人中,还真没认出来。
少林寺昔日救唐王、抗金兵,历朝历代总能得着朝廷嘉奖,满山武林人士摇头赞叹,真是不服不行。
韩休又托起第二张圣旨,打开颂道:“毕将军接旨!”
“毕将军”自然便是毕守信了。李响张目打量,实在是看不出台上的官员里,有哪个像是那脸酸气躁的毕家小五。正犹豫间,台下芦棚里已有人飞快地抬了张软榻滑竿抢上高台。
软榻之上歪坐那人,面如金纸,两眉浓郁,咳嗽着的被放在地上,拱手道:“下官重伤在身,不能行礼,还望钦差体谅。”居然便是毕守信。
韩休笑道:“毕将军恶战睚眦逆党,乃至伤重难愈,正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的榜样。毕将军不必勉强,这也是圣上特别关照过的。”
颂道:“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毕守信,奉先皇口谕行走江湖,指引七杀除恶惩奸,护国有功。赐名毕胜,官擢二品。赐‘护国金牌’一面,有怙恶不悛,为害社稷之人,先杀而后奏。”竟把那较后加入的毕守信说成是奉命加入七杀,好进行指点策划。
台下武林中人不免又议论纷纷,不少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七杀如此嚣张,原来一早便有朝廷撑腰的!”
毕守信勉强欠身离榻,双手接了金牌,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便又由侍从抬到了台侧。
李响想他昔日那么孤愤暴躁的一个人,如今却缠绵病榻,身不由己,不禁心中苦涩。
韩休展开最后一道圣旨,道:“铮剑盟盟主尚铁华接旨。”台上那早先率众感恩的雷吼汉子,已快步出列。只见他四十上下年岁,一张枣红面皮,颔下微须,气宇轩昂。来至台前,五体投地,吼道:“草民尚铁华接旨!”
韩休微微一笑,道,“铮剑盟弟子李响、萧晨,卧底于江湖,计除金龙帮、魔教,于国于民功莫大焉,惜乎英雄早逝,追封为‘忠义大侠’、‘仁义大侠’;赐铮剑盟‘铁骨金牌’,统领江湖事务,为君分忧。”
这一道旨,却是李响最听不明白的。萧晨什么时候,也归入了铮剑盟?英雄早逝?难倒当日万人敌闹事,萧晨重伤之下,怀恨没把他救了?
--而传说中的“不动则已,一动杀神”的铮剑盟盟主萧冷剑,什么时候,却换成了这咋咋呼呼的尚铁华了?
却见那尚铁华叩首道:“草民及铮剑盟弟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龙覆灭、魔教自毁,铮剑盟原本就已贵为天下第一大帮。今日再受圣上封赏,煊赫威风,亘古少有。尚铁华沾沾自喜,却全没注意,台下望来的眼光中,嫉恨恶毒的,已占了多数。
李响倒吸一口冷气,已听有人清清楚楚地冷笑道:“这会儿又把叛徒当宝贝了,铮剑盟真他妈不要脸。”
七杀名声响亮,更兼人脉够杂,人缘奇差,死得太惨。犒赏他们,一则固然是因为七杀之人死的死,散的散,不成气候,最是任凭打扮;二则更是为了祸延各门各派,令江湖少年,再也不知尊师敬长,重诺守信;三则李响等人实为各派弃徒,现在朝廷佯作不知,将个赏赐颁下,正可挑拨各派,令之自相残杀。
“破军眼”专挑诸事关窍,而“七杀”,无疑便是这些江湖事务中的关窍。
三道金牌颁完,受赏之人再拜一次,平身站起,一时皆大欢喜。韩休笑道:“其他唐门、西川、关外九家十三派的人都会陆续有赏。各位不及蒙恩的好汉,只需精忠报国,皇上圣明,那赏赐的机会都是大大的有的。”拱一拱手,这才算讲完了。
台上那扩音的中年僧人放下手来,帮这韩休读了三道圣旨,却把他也累了个够呛。韩休归座,尚铁华却转过身来,仰天长叹道:“七杀李响,魂兮归来!七杀李响,魂兮归来!”
他这么长叹,功力当然比那少林僧度给韩休的高出太多了。台上台下的不管离得多远,都听得清清楚楚,浑似在每个人的耳边感慨。李响给他深情一唤,猝不及防,激灵灵打个冷颤,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尚铁华眼望台下,目光深沉,唏嘘道:“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李响,真是恍如隔世一般。那一次,我去天山,秘议如何一举铲除金龙帮和魔教,创造江湖前所未有的和平。就在那一天,我见到了李响。虽然他那时候还是个少年,可是我看得出来,此子必非池中之物。当时我问他,你是天山弟子,江湖中前途无量的少侠,可是你愿不原意为了这普天下,你并不认识的人们,而牺牲了你的名誉,放弃你的前途,背负全天下的咒骂,去做一个反骨仔,去争取一次全不知结果的机会?”他向台下深深望去,目中含泪,哽咽道,“他只说了一个字:‘我愿意。’”
他一时激动,把“一句话”和“三个字”揉着说出来,台下全神贯注听他说话的人不由都是眼前一黑。李响牙关打架,双拳握得咯咯做响,心中翻翻滚滚,只有一个念头:“‘愿’你妈!‘意’你妈!老子不敲落你满嘴牙,老子就不叫李响!”
尚铁华兀自不觉过火,延臂一请,激昂道:“那么接下来,就有请李响的授业恩师,天山寒石道长……”
按照事先的安排,该有个寒石的讲话,细说李响的成长史。可是便在此时,却有一条人影猛地从西南角人群中拔地而起,半空中在诸多看客的头顶上借力飞腾,“啪啪啪”燕子三抄水,转瞬间,便已逼近高台!
高台下有僧兵跃起欲拦,可是怎么蹦上去的又怎么落下去了,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只见那条人影落在台上,叫道:“撒谎!”声音虽不清脆,但低沉妩媚,是个女人。怪不得那些武僧不方便动手了。
李响远远看见,不由一愣,脱口道:“吴妍?”
只见那登台的女子,莲叶裙,青艮袄,瘦面修眉,正是他们在义贞相会,绰号“覆地翻天足下剑,谈笑往来江小湖”,不爱说话,我行我素的吴妍。
这女子上得台来,滴溜溜一转,已来到尚铁华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骗子!”脚下不停,来到毕守信面前,骂道:“骗子!”如风般来到怀恨面前,骂道:“骗子!”一撤步来到高台中央,单手一挥,将在座的高官名宿一起划拉进来,骂道:“骗子!”
她骂得痛快,台上诸人一时却都愣住了。那韩休不知江湖事,喝道:“大胆刁民,你说谁是骗子?”
吴妍一翻眼,叉腰叱道:“你们!”
毕守信脸上一青一白,欠身低吼道:“哪来的泼妇?侮辱朝廷命官,给我拿下!”
一旁怀恨已然大急,叫道:“毕守信,她是吴妍!”
毕守信与吴妍一个早走,一个后到,身处七杀之中,却从未见过面。他也曾怀恨说起过这女子,当下稍一犹豫,大声道:“原来是怀恨大师的朋友,那就且饶你一次。”
吴妍却不饶他,双目灼灼,冷笑道:“小人!”
毕守信压低声音,道:“吴妍,我知道你。我办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你别坏我好事!”
他追随妖太子,舍死忘生,才从个通缉犯变成二品高官,光宗耀祖,喜得宛如做梦,这时见吴妍出来拆台,怎能不急?小声示威后,大声来堵吴妍的话,对台下的好汉道:“说我们是‘骗子’?我哪句话‘骗人’了?平天王不是死在我们的手中?董天命不是死在我们的眼前?狄天惊不是李响所杀?万人敌不是和李响他们同归于尽?”
七杀所做之事,大多名动江湖,台下之人多数都知其一二。这时听毕守信的问题,事实俱在,顿时聒噪起来。吴妍不擅言辞,这其中的细微处又哪是三言两句辩得清的?被这如潮民怨一冲,顿时一肚子的话都给憋住了。
李响把眼望向毕守信,微微摇头。
吴妍有口难辩,直气得眼泪围着眼圈打转,只是叫道:“不是!骗人!”
毕守信仰天大笑,道:“不是?你可真会说笑话呀?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
台下“轰”的一声笑了起来,便有人骂道:“哪来的小娘们儿,快回家抱孩子去吧!”
毕守信低声对吴妍道:“吴妍,你斗不过我的!我虽然没把你报入七杀之中,可是你现在下去,将来我有你的好处。”旋又大声追击道:“不是我们,难道是你么?”
因为怕吴妍揭穿她也是七杀这事,便急着堵上了她的嘴。
果然,吴妍张口结舌,这时候她再说七杀里有她,只怕也没人相信了。
尚铁华在打圆场笑道:“弟妹又从家里跑出来了?我那兄弟也真宠着你。你这样惹祸,他也不怪你?”却是早就认识吴妍及她夫家的,来釜底抽薪了。
吴妍本身确是又偷溜出门,来看这大会。原本只是看着热闹,可是看这大会实在太过恶俗,想到李响等人若在,断断不能容忍自己死后居然成了顺民典范,这才奋起发声。可是明明道理是在自己这边,口舌上却又说不明白,一时之间,急得眼泪终于落下,眼前台下那一张张激愤讪笑的脸,猛地模糊起来。
可是就在这时,在会场西北,却有一人大叫道:“七杀不是你,是我!”
这一声并未有内力辅佐,因此说话人虽然叫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却仍然不大,只有他周围的几十人听到了。可是这人接下来的举动,实在太过扎眼,几十人传几百人,几百人传七千人,一经现身,登时如开水锅中掉入一粒玄冰,以他为中心,令四下人群,由内而外,飞快地静了下来。
这人本是牵马而来,这时翻身上马,却不坐下,只在蹬上站得笔直。他身穿一身青袍,头戴方巾,作书生打扮,颈后架着一根好长的白蜡杆子,杆子上裹有布卷,担在双肩之上,以两手压住。
他的脸被自己的手臂和长杆挡住,可这般慢腾腾催马向前,众人看他侧影,就已知其气焰嚣张。
李响看他一眼,已觉心头一热,长叹一声,喃喃道:“他也来了!”
却见那人这一路慢慢行来,路上看客为他气势所逼,纷纷为他挤出一条人肉胡同。直到靠近高台,方有僧兵上来拦他。那书生“呸”地啐了人家一脸,骂道:“不长眼的贼秃!知道爷爷是谁?”
僧兵哪知他又是谁?只是知道此人神色乖张,举止离谱,看起来也没什么功夫。可是弱到不行还这样嚣张,恐怕大有来历--不由都脚下一慢,放了他过去。
那书生来到高台前,骗腿从马上跃下,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僧兵不约而同的想到:“嗯,果然是大有来历!”
高台之上,毕守信已然脸色大变。眼看那书生登台,尚铁华看出情势不妙,迎上来道:“你是什么人?”
那书生冷笑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只是想问问,大名鼎鼎的‘七杀’--喂,毕大人--‘七杀’到底是什么人?”他说话时,声音难以及远,可是满山的人都看出有好戏可瞧,一个一个早运起十成功力,侧耳凝听,因此他的说话倒也清楚。
李响摇头暗笑,原来七杀中人个个都这般争强好胜,免不了争名夺利的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