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番们却还真“敢”,只顾潮水一般涌来。李响拳打脚踢,眨眼间就撂倒了十几个,可是生番们毫无惧色,较之先前追杀叶杏更加奋不顾身,豁出头破血流来,往前一扑,眨眼间便将李响围住,抱腰的抱腰,拖脚的拖脚,拉手的拉手,勒颈的勒颈。
李响给箍了个动弹不得。只觉背后、胸前,又是舌头又是手指地乱舔乱摸。他被困在中间,又震骇又恶心,简直要吐出来了。
突然之间,他背上大痛,原来那些生番竟已将手指抠入叶杏方才砍出的刀伤,再将他的皮肉强行撕裂。李响痛彻心扉,奋力一甩,蓦地里腰间大痛,又有一个生番张口咬在他的肋下。
李响直疼得眼冒金星,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方才生番看他的眼神:哪是爱慕,分明是嘴馋!
原来这些生番未经开化,愚昧无知,一向以为万物的灵魂寄生于血液,因此信奉,饮猛兽血,得强者魂;浴猛兽血,得不死身。当日常自在打回的猛兽,虽死得久了,却也被这些生番乱咬乱吮了一气,也便是这个缘由。
李响自登岛以来,百战百胜,威风八面,早已是这岛上的最强者。虽然贵为部落头领,可是言语不通,其实生番也没有把他当作同类--只当他是能偶尔口吐人言的神兽罢了。这一回被叶杏割伤,头一回当众失血,一干生番顿时被这最宝贵、最难得的“神兽之血”冲昏了头脑,上来争相吸食。
而到了他肌肤上的流血被刮净后,这些生番已是欲罢不能,兽性大发,居然就生撕他的伤口,更要咬出新的出血口。
--便如一只猛虎,当你是图腾时,自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可什么时候猛虎病了,大家想起原来它也是绝世补品,则图腾难免也沦为羹食。
一时之间,众生番宛如野狗争食,围着李响乱咬。李响吓得心胆俱裂,沾衣十八跌使出来,摔出去二三个,扑过来二三十个;反骨七指使出来,戳到五六个,站起来五六十个。想要逃走,却使不出身法,拼命拖着一堆儿生番想要走下高台,才行七八步,便再也走不动了,两膝一软,跪倒在高台上。
上边的生番便更扑天盖地的压将下来。
眼见他便要死于众人口舌之下。忽然间半天里一声响亮,灰烟弥漫,火星四溅。碎炭火“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生番们一向都不怎么穿衣服的,背上给火炭溅到,登时给烫得嗷嗷乱叫,活蹦乱跳。
烟尘蒙蒙,蔽人双目。恍惚之间,有一人从天而降,抱起李响,在高台边上一跃而下,半空中抓住一根巨木上垂下的藤条,远远荡开,飞进了丛林。
一众生番眼睁睁看见神血逃走,大是暴怒。怪叫声中,已如狼群逐鹿,衔着那二人的背影,直追了下去。
那救走李响的人,自然正是叶杏。她持刀将李响砍伤,满心绝望,几乎就要先行自尽。岂料情势突变,生番们忽然舍她而去,反扑李响。
叶杏松了一口气,待要逃走时,却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李响受众生番围攻,宛如一条被蚂蚁咬住的青虫,翻翻滚滚,却无论如何甩不脱。叶杏震骇莫名,再回过神来时,李响已给生番彻底埋住了。
她前一瞬还恨李响入骨,这时见此情形,却觉肝胆俱裂,不能束手旁观。眼见众生番势如疯虎,她也不由有些头疼,灵机一动,才跳下高台,找着了这部落里保存火种的两个陶罐。
她返回高台,将陶罐在半空敲碎。万物生灵天性怕火,这一点两点的炭屑火星溅落在生番的身上,虽只疼一下,给人的刺激却比拳打脚踢更大。一干生番鬼哭狼嚎、挺腰乱跳,叶杏这才跳入包围,一把抓起血肉模糊的李响,攀藤而去。
李响伤得好重,叶杏在树丛中,稍一查视,已觉心惊肉跳。只见片刻之间,这人已被生番咬了个体无完肤。尤其是他倒下时,朝上抬起,遮挡头脸要害的右臂和右腿,一个个牙痕宛然,不住地渗出血来,眨眼间,便将他半个身子都染红了,一探鼻息,总算还未死。
跑得快的十几个生番已然荡着树藤追来,嗷嗷叫喊。叶杏心头大乱,也不敢恋战,便只斩下一段树藤,将李响缚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攀树而走。
行不数里,终于又给生番发现了她,一个个大呼小叫,追了过来。
叶杏轻功虽高,但背后缚了一个失去知觉的李响,怎能不大打折扣?再也不能从心所欲。那些生番是在丛林中长大的,爬树攀藤之术,本来就只差她一点而已,这时此消彼长,叶杏登时再也甩之不脱。这般跑出一炷香的功夫,生番们竟然越逼越近,石箭一支支射来,已是擦着二人的身边,如蝗飞过了。
叶杏慌不择路,一股劲的向前。不知不觉林木渐稀,已知丛林边缘。
蓦然间眼前豁然开朗,水天一色,已到了孤岛海岸,眼前一片山崖,向前便是绝境。叶杏待要回头时,却已给生番抄断了后路。
叶杏累得汗如雨下,来到断崖前,向下一望,只见二十几丈之下,海水碧绿。转身一看,围捕而来的生番,白牙森森,狰狞可怖。
叶杏彷徨无计,一咬牙,反手将李响解下,“噼啪”两个耳光打去,将李响打醒了,问道:“瞧你干的好事,现在是跳海还是拼命?”
李响浑身是血,面如金纸,勉强睁了睁眼,迷迷糊糊地道:“拼命!”
叶杏听他拿了主意,登时冷静下来,回过神,回身再看慢慢逼近的生番,忽觉好笑,冷笑道:“竟被这些蠢物吓糊涂了!”将李响放在断崖旁,回手自腰间拔出菜刀,迎上追兵,喝道,“想吃人?你们也不过是老娘刀下的五花肉!”
挥手一刀,便已将打头的一个生番劈倒在地。
她过去无论是初登孤岛也好,还是前几日为李响追捕,狼狈逃亡也好,一向觉得生番人数虽多,战斗力却着实太弱,加之愚昧蠢钝,实在是不值得认真对待的。因此每有打斗,都是拳脚教训,打得生番摔几跤,知道怕了就好。
可是今日情势危急,叶杏一刀在手,登时再不容情!
她虽然不曾精修刀法,可是对付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生番,入门的招式却已足够。只见乌光闪处,鲜血飞溅,这些生番的糙皮厚肉,以往尚能撑得住叶杏一拳一脚,这时在刀锋之下,却如纸糊草扎,不堪一击。
虎入羊群,鲸食虾蟹,叶杏以锋刃向敌,留力变化,登时将中原武学的巧、灵、快,发挥到了极致。生番虽曾进步,但这时与她面对,竟无一人能走上一合,无论格挡、闪避、对攻,都是毫无例外的,被叶杏一刀命中身体。
不绝发出的惨叫声中,叶杏已然杀伤二十几人,总算她留有余地,避开要害,这才没要了他们的性命。
生番们初时被“神血”冲昏了头脑,更兼追捕叶杏多日,对她起了轻忽之心,才敢肆无忌惮地追赶二人。这时被叶杏一顿乱刀砍过,终于又想起了她的厉害。“神血”虽好,但“神人”实在是惹不起,回过味来,各个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逃回丛林去了。
生番逃走,叶杏终于有了机会喘息,只觉手脚发软,一把菜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下地来。这次变故好生诡谲,温顺无能的生番突然之间凶性大发,这时回想,怎不越发令人心悸?
丛林她是不敢再回了,稍加休息,便将李响搬下山崖。待要寻觅山洞时,忽然看到远处岩礁掩映处,搁浅着一艘大船,稍加分辨,原来便是金都号残体。叶杏不由大喜,为防生番发现踪迹,便背着李响远远的涉水过去,从背岛的一面,爬上船去。
反骨仔不喜欢走回头路,从来到岛上之后,就再没怎么出过丛林,遑论回到金都号。这半艘破船无人问津,便一直搁浅在最初的地方。风吹雨淋,船底朽穿,竟整个套在了那根长枪一般的礁柱上。潮起潮落,藻贝滋生,兀自岿然不动。
叶杏爬上甲板时,只见鸟粪堆积,板崩木裂。下到下层卧舱再看,更是变形发霉,朽烂不堪。
于是叶杏便只得东拆西卸,收罗了一些齐整的船板,在甲板上寻个平地儿,搭起半间板棚,这才将李响安置进去。李响身上的血污已被海水冲去,这时看来,只见其周身红肿,遍布齿痕,分外地触目惊心。不过好在伤处虽多,倒还真没见哪块的肉被咬下来,想来当是危急关头,他的内劲自然反应,化去了生番七八成的咬力,这才免于分尸当场的惨剧。
伤势虽不严重,但李响却是昏迷不醒。叶杏忧心忡忡,索性便又潜回岛上,将水果草药多多地采来,运回船上。她先将一些止血防风的药草捣成烂糊,涂在李响伤处,又选了些长阔而柔韧的树叶,将伤口细心扎好。李响的伤口实在太多,她就这么一片一片地忙到天色将黑,这才停手。
连日来,叶杏担惊受怕,心力交瘁。这会儿看着跟个稻草人似的李响,忽然间,却觉得无比祥和。她坐在板棚外,吃两个水果,身外喧闹不休的海浪山风,岛上动向未明的生番野人,一瞬间,似乎都与她无关了。
可是猛然间,板棚里的李响猛地一抖,整个人从床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口中叫道:“救命!救命!”一边说,两手一边乱挥乱舞,似去抵抗着什么。
叶杏吓了一跳,叫道:“李响!李响!”
只见李响两眼紧闭,虽在昏迷之中,却是汗如雨下。整个人蓦然绷紧,只以顶、踵为支点,一个身子拼命地向上拱起。
叶杏大骇,伸手想要按住他。哪知她的手才一触到李响的肩头,李响便如遭电殛,身体一收,猛地蜷所起来,双臂抱头,含胸弓背,将两肘紧紧贴在肋下,又将两膝抬起,紧紧顶在心口上。整个人团成一个球后,便在板棚之中翻来滚去,口中惨叫不已。
叶杏见他如此痛苦,一颗心都绞紧了。一触他的额头,只觉火炭般的热,知道他是受惊过度,以致三焦紊乱,可是手头上虽有宁神、下火的草药,却苦于没有办法让个神志不清的人服下。
她死死抱住李响,只觉怀中这人越来越烫,越来越烫,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凭空地烧成一捧灰烬。
叶杏的眼泪簌簌落下,她再也不能犹豫,抓过草药,一股脑的塞入自己口中嚼烂,然后才以口相就,度入李响口中。
八、通
李响站在高台之上,金身万丈,吐纳风云。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无敌,古今唯一。
能向他叩拜,就已经是生番们的最大的幸福;能被他差遣,更成为生番们打破头来也要争取的荣耀。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万众瞩目的天神。
他俯视着那些跪倒在他脚下,如草芥、如虫蚁的子民,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溢了他的整个身心。
可是就在这时,那些渺小的生番们,陡然间都抬起头来。
--它们个个都如饿狼一般,长着向前努起的口颚,森森白齿间,垂下银亮的唾液。
它们突然间都向李响冲来。李响想要喝止,却无法开口;想要闪避,却无法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爬上他的身体,想要挥手将它们掸掉,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举起。
那些刚才还温驯的生番们,欢呼着咬破他的皮肤,血流出来,被它们喝干,肉绽开来,被它们吃净。它们牙齿锋利,胃口无穷,钻进他的血肉里,展开一场饕餮的狂欢。
它们在他的身体里穿行,像蚯蚓,像蛆虫,用狼吻掘开一条条前进的通道。
“呱唧、呱唧”,这是它们在吃他的血肉。
“咯嘣、咯嘣”,这是它们在啃他的筋络。
“咕噜、咕噜”,这是它们咬穿了他的内脏。
李响瞪视着自己的怪异的身体:一个个鼓包往来游动,鼓包经过后,那里的皮肤便松弛着,向内凹去。
他浑身滚烫,无休无止的疼痛,和无边无际的恐惧,包围了他。宛如万丈高楼之上一脚踩空,宛如满头大汗浇下一盆冰水,宛如大地裂开,他飞速落进无底深渊,一直下降……李响的心跳几欲停止,恐惧直到渗到了骨子里。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阵舒慰。
一道极香极香的冰线,从他的喉头滑入食道。香气令他忽略了痛楚,而冰线却在他滚烫的身体里,化为幽蓝色的薄冰,由内而外地冻住了他的每一个脏器,每一寸血肉。
冻住了那些疯狂啃食的生番……
冻住了他疯狂下坠的势头……
冻住了无边黑暗,而在远方结出一颗明亮的冰晶,引导着他重又向上飞腾!
李响睁开眼来。
在他的头顶上,几条破木板拼成的天棚里,几道阳光,正亮得刺眼。
耳边,似乎又有海浪之声。
昨天高台上,那恐怖的一幕,突如其来地重又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李响猛地一震,坐了起来。
在那板棚之外,叶杏蜷缩着睡在露天的甲板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浑圆的肩头,反射出白亮的光芒。她的长发铺开,宛如浓墨泼洒,她微微皱着眉,好像在梦中,也在忧虑。
李响看着她。虽然昨天离开高台之时,他就已经神志不清,而其后发生的事情,就更是所知模糊。可是看见叶杏在此,看见自己身上细心包扎的树叶,他便是猜,也猜得到七八分了。
他张大口,却觉得压抑得根本喘不上气来。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他被生番众口撕咬,他成为生番的首领,他发布命令追捕叶杏,他终于不顾叶杏反对,强要占有她……甚至是,他们来到这个岛上!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现在,当一切都已经结束。在他被抛弃,被伤害,几乎死过一回之后,他终于重又清醒了,回头再看昨天发生的事情,他简直羞愤欲死。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一觉醒来,便不复存在的梦境,该有多好……
可那些毕竟不只是梦而已。李响清清楚楚地知道,梦中的那一切,都已经真实地发生过了,他曾经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肆无忌惮地欺凌人、奴役人的混蛋……现在,梦醒了,他必须睁开眼来,欣赏自己梦中的杰作:
一个饱受伤害、摧残的叶杏……以及,一个邪恶、污秽的自己。
李响无声无息地走出板棚,海面上强烈的阳光和强劲的海风,令他的身子微微一晃。
他向船尾走去。礁岩崚嶒如刀,海浪拍打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大海辽阔无边,远处与长天融为一色。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一双白皙的手臂,在他胸前轻轻扣住。李响方自一震,叶杏的声音,已然响起,道:“李响,是你么?”
李响黯然道:“是我。”
叶杏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回来了。”
李响苦笑道:“我回来了。”
叶杏在他的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李响惊恐地感觉到,女子柔软的身子,一点一点地贴到的背上了。他迷惑着、战栗着、惭愧着、愤怒着,转身一挣,叶杏抱他,却抱得更紧了。
“带我回中原吧。”叶杏喃喃地说道,“在这鬼地方呆着,你要疯了,我也要疯了。”
--是的,疯了,他们都疯了。
阳光被乌云遮住,午后的暴雨如期而至。他们像两株虚弱的秧苗,被雨点砸得跌倒在甲板上。被压抑许久的情欲,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突兀地爆炸开来。抚摸,亲吻,撕扯,撞击……他们疯狂得像是要即时死去。暴雨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身子冰冷,于是拼命将对方拥入自己的怀里。
从第二天起,二人就将金都号完好的船板拆下,用了二十多天,重新钉成一艘大木筏。然后李响又跑到生番部落里,抢了好多熏肉、清水作为路上粮食。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二人便即扬帆鼓浪,出海一路往西北而去。
他们既不懂航海,驾船的本领更是马虎。只是顺着海风,随波逐浪,仗着东西多,去碰大头运。哪知行到第十三天,汪洋之中,居然就真的给他们碰上一艘自西洋回中国的货船。二人获救上船,得船长安排了吃喝住所,从此便也帮忙做事,只因功夫了得,手下利索,一干水手羡煞之余,纷纷赞曰:“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船行千里,一路无话。盛夏时分,他们终于在福建登陆。
码头上热闹非凡,货船卸货入仓,船员们出海数年,才终于回到中土,个个兴高采烈。安顿好住处之后,船长出钱,在港口最大的酒楼上摆了三桌上等酒席,请船员放开了吃喝。酒酣耳热之际,叶杏在李响耳边笑道:“也不知唐妈、舒展、怀恨、萧晨、吴妍、甄猛、毕……毕什么来着……他们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