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神乎其技的止痛、杀毒,生番何尝见识过?一时间全都张口结舌,待李响把剩下三人也处理好了,这才发出一声唤呼,又齐齐跪倒,李响吓了一跳,托的往后一跳,道:“干什么?少来!”
只见那老生番跪伏地上,低头爬来,伸嘴去亲吻李响的脚。李响恶心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纵身从他头顶越过,攀住一根树上垂下的长藤,摇起来一荡,跳上了树屋。下边一干生番,全跪爬到树屋下,啧啧亲吻树根。李响手足发软,钻进树屋,大气都不敢出。
到了中午时,只听屋下生番又是一阵欢呼。李响听出有异,探头一看,原来是常自在和叶杏回来了。常自在肩上扛了一只死兽,首尾长过六尺,皮毛油光闪亮,斑斑斓斓的像只大猫,想来是二人猎获的。
那些生番将二人围了水泄不通,民愤大起,一双双手净向那死兽抓来,常自在吓得大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谁抢揍谁啊!”那死兽却已给众手抓起,它的喉咙被割开,还有残血凝固,这些生番便伸嘴过去吸吮嘶咬。
原来便是这猛兽在上午时伤了部落数人,它虽然不是特别硕大,但身子灵便,爪牙锋利,与狩猎队狭路相逢,虽只一只,隐隐然却有当日李响三人以少敌众以快打慢的风范,伤人之后从容离去。岂料脱困之后,好死不死又遇上了常自在叶杏两人。它一只猛兽伤人之后凶性大发,又来扑咬这二人,顿时给常自在杀了。
伤员获救,恶兽伏诛,生番欢欣鼓舞,将那死兽凝血吮净之后,便扒皮去脏,架上石锅烂煮。出锅时,先挑最为肥美的,搭着美酒向李响三人奉上。李响等见他们开心,自己也开心起来,这回救人杀兽,全是他们出力,因此吃喝起来,心里也觉得踏实了,喝完一罐酒,又比划着叫了十来罐。
三人过足了酒瘾,一醉就醉到次日天明,醒来时,都觉得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竟是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
这么一来,三人尝到甜头:既然白吃人家的过意不去,那大可以拿本事来换。
从此之后,三人便时常从树屋中走出,对生番狩猎、生活等事,施予援手。这些生番愚昧笨拙,除了石斧就是石枪,李响随便拿个树枝窝了张小弓就镇住了他们;叶杏送了他们一把菜刀,教给他们制作果干熏肉、木盘木碗、石桌藤椅;常自在又教给他们一些基本的闪避、进攻步法,省了遇到猛兽束手待毙。一干生番被他们的知识完全折服,这三人在中原虽都是笨拙无用之人,可是要糊弄这些未开化的野人,毕竟还是太容易了。
这些生番和他们言语不通,全靠手势比划交流,初时乱七八糟,谁也听不懂谁;比划得多了,有些事情,却也渐渐清晰起来。原来上一次雨地伏击时,李响最后面对的戴羽毛的老年生番,乃是这群野人的首领,此人一向欺压族人,颇有民怨。而被李响一脚踢断的木杖乃是部落权杖,权杖既断,那部落长后来已被众生番砸死了。
生番头脑简单,唯力强者为尊,眼见三人以一当百的战力,早已认定李响一行是天神派来接替酋长的人了。及至后来,三人救伤员杀猛兽,生番就更对此深信不疑了。
李响他们听说生番这样说法,哈哈大笑,只当他们是在放屁。既不齿生番们的残暴嗜血,更不屑他们天生的贱骨头,非要找个顶礼膜拜的对象。
有心劝戒,可是比比划划,“自由”怎么表示?“尊严”如何意会?完全不得要领,没奈何,只能是放弃徒劳,安心享受美酒美食。说他们是天神派来的,李响自己是不信的,可这倒并不影响他顺势提议以后烤肉时,肉可再熟一些,海盐可以抹得更多些。
他们树屋早被加固过,叶杏又让生番帮忙新搭建两间,供三人分开居住。有生番奉上硝好的兽皮,防潮防湿。
这些生番与中原既然言语不通,实则李响、叶杏在心里也就没有把他们当人,只想是家里养的猫猫狗狗聪明伶俐,能给他们做饭酿酒便了。李响有时看生番以能为自己效劳为荣,不由也觉得有趣。
五、孤舟
岛上无日月,不知不觉已不知过了多久。此地天气竟不会转寒,草木四时常茂,令人诧异。
三人在岛上玩耍久了,渐渐没了新鲜感,也不再东跑西颠了。生番无事相求时,每日便只是喝酒,睁眼时就去拿杯,喝醉了便放声谈笑,偶尔回忆些过去在中原的故事,兴致起了便耍一套功夫,天黑了看生番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太累了倒头就睡。酒香肉美,风景怡人,满眼望去尽是生番的憨厚笑脸,一颗心上再没有半点烦恼萦绕。
生番们却开始忙碌另一件事。
在李响他们的树屋前,有一棵大树,树干在四尺上分了叉,裂出等粗笔直的三股,每股都有人环抱粗细。生番不知从哪天起,就将这树生去枝剥皮,将一颗大树,炮制成了三根大白柱子。
然后每日都有生番爬上爬下,拿石刀颜料在上边抠抠画画。此地多雨,他们的颜料又只是石粉果汁,一冲就掉,于是不停不停的重画,等到最后,三根木柱都变成了灰褐色,瞧来倒是古风古韵。
李响三人看得有趣,有时去看,只见那三根柱上写满奇奇怪怪的符号,还有大大小小的简笔画,三根柱子,竟然已给挤得密密麻麻。
李响哈欠道:“不错呀!”
叶杏却更加细心,三根柱子绕着圈看了两遍,突然变色道:“这些画不对!”
李响下了一跳,道:“怎么了?”
叶杏伸手一指,道:“你看那些小人儿!”
李响于是凝神去看那些画,只见三根柱上画中多数是山川云雷猛兽,其中却点缀少数人形。仔细分辨,人形共有三种,分别占据三根木柱:第一种身体是三角形,状似穿了件肥大的衣服;第二种丰乳肥臀,乃是个女子;第三种头上有包,似是梳了个发髻。三种人形笔画简单,但是栩栩如生,可以看出它们在手舞足蹈、在喝酒、在睡觉、在高谈阔论……
李响一愣,越看越眼熟,忽然反应过来,道:“是咱们仨?”那三角形正是常自在刚来时还穿着的大氅,那女子自然是叶杏,头上有包的,则就是他李响。
叶杏点头道:“恐怕是了。”
李响咧嘴道:“这算什么事。”
旁边常自在看见柱上自己,笑得合不拢嘴,道:“我在关外时,曾见过牧民有这样的柱子。石头的、木头的都有,据说是用来敬神拜天什么的。拿来拜祭,可保风调雨顺。”
李响果然想起早晨时看到,一干生番以三根柱为中心,一层层跪着。圆柱下有火,火前有巫,巫“咦咦啊啊”的大叫,生番发出一声整齐的口号,一齐头朝圆柱叩首,将屁股撅起老高。
不禁越想越有趣,哈哈大笑道:“这些蠢人!把咱们当神来拜了么?”
那图腾柱立在那里,这时夕阳扫过,阴影慢慢从它们根上爬上。阴影深沉,而夕阳照射的柱梢上却笼着金色的光晕,竟如神物相仿。常自在看这柱子甚是兴奋,赞叹道:“看不出这些野人竟然还有这种手艺。”
叶杏看着那柱子却觉得别扭,道:“我还没死哪,怎么就让人拜上了。”
常自在哈哈大笑。李响道:“嘁,你管哪么多呢,这些野人对你的崇拜,你也当真?瞧你这点出息,真没见识!”叶杏给他骂得发怒,飞脚来踢他。李响大叫一声,纵身一跃,斜斜飞起,跳上三丈外的大树,回头笑道:“没打……”
“啪”的一声,吃叶杏一掌扇在后脑勺上,几乎给打得跌下去。原来两人没事便斗,李响既知叶杏何时发难,叶杏也便知道李响会如何闪避。这一回如影随形的跟上来,出其不意的给了一下。这下轮到李响羞恼,反手来抓叶杏。叶杏哈哈一笑,折身飞起,探着半空中一根藤蔓,一个筋斗跳上另一棵树。
李响追着来抓,两人展开身法,在树冠枝梢左飞右旋,踏下漫天落叶,飘飘若仙。底下一群生番看得兴奋,又跪下来磕了一柱香的。
从这天起,常自在却精神起来。也不怎么贪杯了,每日只是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闯,有时候一早晨就出去,到了晚上才赶回来喝酒。李响看他蹊跷,问道:“你忙什么呢?”
常自在扁嘴道:“我烦了。”
李响听得没头没脑,道:“烦什么了?”
常自在道:“每天没事干,烦了!”
李响听这粗人都开始玩颓废,不由好笑,道:“你还想干什么?这种日子不也是你一直想要的么?在这儿也不用勾心斗角,也不用谨小慎微,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没有人欺负人,不需要为了生计对什么事妥协--这可是咱们当初在平天寨杀人造反,千辛万苦想要建成的世界,结果咱们命好,直接掉进来了--你还不知足?”
常自在点头道:“嗯,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儿。再好,呆久了也没意思。”这话说来,一旁的叶杏悚然一惊,恍然正是她当日在兰州悔婚的话。
李响大为不屑,道:“那你还想怎样?都到这了,你还能怎么着?”只觉常自在身在福中不知福,大为不屑。
常自在嘻嘻笑道:“造条大船,离开这座岛。”
李响叶杏都是大吃一惊,自怒海中与万人敌一战,大船随波逐流,怕漂了数月之久,根本不知走了多远。除了隐约知道是往东南而来之外,三人对这段航程根本是一无所知,现在身处的位置也是一片茫然,在这种情况下,常自在竟然要求出海,简直无异于自寻死路。
李响大怒,道:“你疯啦!”
常自在笑道:“我看可以试试,这些生番木工活儿不错。”
李响气得“嗤”了一声。常自在却也是一根筋的,既然决定一事,竟然就再不动摇。这几天忙忙碌碌的,只是在海边观望海流,查来查去,还真给他发现一处潜流环岛而过,又往东南涌动。想来当日他们的金都号也是给它托来的。
既发现这潜流,常自在大感兴奋。他一路从塞北而来,由关外而到东海,又由东海乘船到此,遇上这孤岛停留许久,这回正可以将这一趟远行再接上。当即找来几个生番,比比划划的要他们帮忙造船。
李响见他要来真的了,不由得又气又急,趁他还没跟生番比划清楚,将常自在拉到一边,骂道:“大常!你真的要走?”
常自在奇怪道:“我说过了啊。”
李响大怒道:“那你倒是跟我们再好好说说呀!就这么着把船修造了,你是逼着我们走?”
常自在一愣,道:“你们不想走?”
李响怒道:“走?到哪去?死在海里,我不甘心;回到人间,又是名啦利啦的一堆事!你还不烦哪?”想起行走中原时见到的那一张张老脸,越想越觉得面目可憎,真是应该有多远躲多远。
常自在皱起眉来,问道:“那小叶子呢?”
叶杏已想了很久,听他问起,道:“我和李响一个意思。回人间去……我实在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想到一到中原,又要想什么家国大义、终身大事,不由烦躁,先就回去喝酒了。
李响苦口婆心道:“你还闹腾什么?在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虽然他们在这岛上穿衣已越来越少了,可仍习惯是这么说。
常自在眨巴眼睛道:“你们真不走?”
李响道:“不走!打死我都不走!”忽然坏笑起来,捅捅常自在,道,“莫不是你也少男怀春,想出去找个媳妇?何必出去呢?回头让生番把他们那两个女孩再给你送来呗?”
原来当日图腾柱初次受到生番膜拜,其实还献上了两个女孩给李响和常自在的。那时李响羞得面红耳赤,常自在却懵然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腻上他干嘛,两人的反应,把个叶杏笑得直打跌。
这时李响重提此事,常自在仍是莫名其妙,道:“我找媳妇干嘛?我媳妇要出去找?”点了点头道:“好,我出去找找看。你们要不走,我就少准备两个人的水和干粮好了。”
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大喜道:“如果是这样,我也不用弄什么大船了,随便打一艘小船也没问题啊!很快就可以出发了!”
李响气得直发昏,料不到这家伙这么不给自己面子,自己和叶杏不走,于他的意义竟只是少准备点水和干粮。不由怒道:“在一起这么久,你连一点依依不舍都不表演?”
常自在摸摸头,奇怪道:“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咱们在一起不是挺开心的么?”
李响更气,叫道:“所以你才该依依不舍啊!”
常自在苦苦思索,道:“那么高兴,又没什么遗憾,还有什么可依依不舍的?”
李响叶杏为之气结,这才想起来,常自在这人独来读往,当初加入时也只说是搭伴走,这时候决定离开,果然是绝不拖泥带水!
羞恼之余又不由暗中赞叹:世人常在分离别辞时候哭哭啼啼,追悔昔日不曾珍惜,留下毕生遗憾。而像常自在这样,过一天是一天,问心无愧的人,还真用不着多虑。
他在这边郁闷,常自在早又回去与生番交流。他为人质朴,其实与生番颇有投缘之处,虽然言语不通,但是全靠手势居然也给他表达清楚。一干生番和他说了半日,大点其头。第二日便出去,寻了一棵五人环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叮叮咣咣的拿石刀石斧砍了两天多,这才放倒了做船料。
李响叶杏不走,常自在便临时改变了船的造型。那大树粗大,便专以它的主干个独木船。此地生番颇有木工的天赋,虽然工具粗糙,但活计出色:先阴干,一月后去枝削皮;以向阳的一面为舱,表皮上开一个三尺阔的洞,由此向内扩展掏挖,在树内掏出一个长十一尺、径五尺的空洞,放置烧烫的石头在内烘烤;外部切削,以内舱形状为参照,将一艘巨大的独木船从树干里刨了出来。
然后便是内外打磨,安插风帆,船身用树脂遍涂防水。三个月后,一艘线条柔和,长十五尺,径六尺的独木船已然完工。常自在的设计专为预防大风暴而定,风帆可以拆下来不说,居然还给船上那唯一一个三尺见方的舱洞准备了个盖子。他将风帆卸下,躺在里面时,将盖子一扣,整条船都是密封的。
李响赞美道:“你他娘的怎么不直接打一口棺材躺里边呢?”
可是无论如何,常自在船已打好,接着又一门心思的准备食物。风干肉、果干搜集多多,又特制了两个带盖子的木桶盛了清水,在舱内细细安置好。
终于到了离别之日,生番将独木舟推下水。李响叶杏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率领生番来到海边给他送行。一众生番见图腾之一要走,一个个如丧考妣,跪在沙滩上又哭又闹。
只见一口两头尖尖,盖上带帆的大棺材逐波而去,常自在站在口里,回过头来用力招手。那独木船狭窄,他这般站着,整艘船重心不稳,再给他左右一晃,顿时摇摆起来。常自在吓了一跳,连忙蹲身扶住船梆。李响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叶杏也是扑哧一乐,笑声里,眼泪却落了下来。暗中抓住李响的手臂道:“常自在走了,你不要再离开我。”
李响目不转睛,一边向常自在挥手,一边轻声道:“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碧海连天,常自在的小舟慢慢变小,慢慢消失在海天尽头。
六、男女
常自在一走,这海岛上除了生番,便只剩下李响叶杏。虽然说七杀来去自由,但是当此之时,常自在对于二人却格外重要。在这孤岛之上,他们不能与生番交流,人少一个,世界几乎就塌了一大半。
叶杏在送别时触景生情,尚能向李响一吐心事。可是回到岛上,与李响四目相对,却是说不出的别扭。岁月寂寞,两人虽然投缘,在一起待了数年,彼此知根知底,现在的日子每天又和每天一样,更早就把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而有些不该说的话,他们又是绝不能再碰触的。
从那天杀死万人敌后,李响都再也没有提到他对叶杏的好感,叶杏也仿佛当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仍在会拌嘴玩闹,但是却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过彼此的眼睛了。
他俩的情形太特殊了:叶杏两次嫁人,李响两次将她从婚宴上拐跑;李响几次表白,叶杏都毫无商量的拒绝;叶杏知道所有人都认定她和李响是一对,而李响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喜欢的是万人敌--最后万人敌被两个人沉尸怒海了……这个过程当真是拿去说书都没人相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