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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亡命徒(5)

万人敌大笑道:“朕心中所想很难猜么?你对朕好,我自然感激;你对朕坏,朕自然生气。你打了人,偏得人家哭了,你才知道伤了人?你骂了人,偏得人家翻脸,你才知道惹了事?”他望向云申,微笑的嘴角和冰冷双眼,构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朕从心眼里尊重每一个人,相信你们值得被尊重。虽然这样信任的结果,永远都是遭到轻视和背叛,但是朕还是愿意在你们真的背叛朕之前,在你们真的变成朕的敌人之前,永远慈祥、宽厚的对待你们。”

他竖起食指,在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嘘,用一种半醉的语气说道:“大人不需要教化,只需要惩罚。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朕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到。朕看着你、看着七杀、看着李响、看着叶杏,你们做错了什么,朕都记着。朕数着、朕算着,哪一天你们过界了,你们就是朕的敌人!”

“咣当!”

却是云申被他神情吓着,后退时,撞到了桌旁一张圆凳。万人敌已经疯了,他话中的意思,竟是连叶杏也在可杀之列?他蓦地回过神来,不顾一切,往门外纵去。

“喀”的一声脆响,却是万人敌一怔醒来,移形换影,瞬间绕过屋中圆桌,一爪自后拧断了云申的脖子。

--抱歉,虽然朕平生最慕刚正义气之人,但你实在已经知道得太多。放你出去,世人便会在朕的面前虚伪矫饰,则他们是否已臻可杀之境,朕的判断,就无法准确了。

云申的身子,沉甸甸的坠在他的手中。万人敌轻轻将道士已经拉开一半的房门掩好,回过头来,抬眼望了望了房顶,反手一掌,击在墙上。

道士是后脑勺向他,万人敌忽然有所触动,伸手去摸了摸,头发下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凸出的反骨。

次日天明,围攻义贞村卜家祠堂的官兵已达三千之数。

吴妍抽空又上了客栈房顶。只见卜氏祠堂周围的一圈民居,都已被夷为平地。对阵挟有人质的绿林高手,他们除了围困监视之外,其实几乎使不上力。似这般清除障碍,防备目标逃脱的活儿,倒是得心应手。

官兵之外,临时自全省抽调的缁衣乌帽的捕快,往复忙碌,自成阵势,隐隐透出些威胁之意。

卜氏祠堂大门洞开,李响不知从哪搞了张摇椅,就在门前一晃一晃的晒太阳。旁边一人披头散发,一身袍子稀烂,为他斟茶倒水,正是饱受折磨的郝钦差。而在祠堂房顶上,常自在半蹲,怀恨挺立,正自手舞足蹈,不知在叫嚣什么。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吴妍,居然就大大咧咧的招起手来了。

吴妍吓了一跳,这若是被官兵看见,找上门来,下边的婚事可就别想办了。连忙旋身一转,往房顶背面躲去。慌忙之中,脚下使力,“喀喇”声响,似是有瓦碎裂,却已来不及细看了,整个人伏身檐上,隐藏形迹。却听“卡啦啦”一阵脆响,却是有片滑脱的青瓦一路跌跌撞撞的滑出檐角,稍顿之后,传来落地粉碎之声。

下边周宗法叫道:“姑奶奶!昨天走了费画舌,今日走了霍守业,云申在镇外堵那些赶来稽凶的高手,影儿都没有。我这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了,我求求你,帮个手别惹事啦!”

原来是那瓦差点砸着他。吴妍偷笑半晌,爬起身来一看,屋顶瓦片密实,实在想不通刚才那一片怎么那么不结实。便吐了吐舌头,悄没声的跳下去帮忙了。

接下来两日,吴妍周宗法直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婚礼好像是一幅巨大织锦,一经一纬,慢慢浮现,慢慢清晰。

又按照习俗,三日之内,新人不得相见。万人敌整日来无踪去无影,回来时,往往便提着一两个武林人物。原来像长枪孙家、鲁班门这些门派,平素与官府往来太过密切,接了济南府的命令来帮着抓人,虽给云申拦在镇外,但毕竟还是有人贪功,仍然有不少逡巡不去,存了侥幸之心。刚好万人敌发愁喜筵之上武林人士太少,于是外出打猎,看见一个抓一个,全都封闭穴道扔到空房里,短短两日,居然也凑了二三十人。

叶杏则是搬出四海酒楼,另寻了一处客栈当作娘家暂住。终日闭门于自己的卧房,做些封红包,剪喜字的小活儿。百无聊赖之际,凭窗倚望,也不由暗笑,整场婚礼琐碎复杂,直令人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有度日如年之感。幸好万人敌是个大开大合的伟丈夫,不然,真让她过这柴米油盐的日子,只怕用不了一两个月,还不得疯了算?

终于便到了婚礼当日。叶杏丑时便起了床,沐浴更衣。由吴妍请来的梳头婆子连夜为她开脸上髻。吴妍笑嘻嘻的看着她从个闺女变成小媳妇,忽道:“悔么?”

叶杏一愣,虽不能摇头,却笑道:“悔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下半辈子可算不用挨饿了。怎么会后悔?”侧眼来看吴妍,道,“姐姐可曾后悔过?”

吴妍想了想,双颊飞红,笑道:“没!”

叶杏抿嘴笑道:“我就说,以姐姐的眼力,怎会选错。”眨了眨眼,道,“我真想见见姐夫呢,可是什么样的奇人,方能收服姐姐!”

吴妍把眉头拧成个疙瘩,啐道:“就他?”虽是鄙视,却更见亲昵。又舒了口气,微有感伤,道,“……傻瓜。”

叶杏看她神色变化,已知她动了思乡之情,问道:“姐姐什么时候回家?”

吴妍拍手道:“天亮!”

她这爽快,实在是干净利落得过分。叶杏吓了一跳,道:“天亮就走?”

吴妍笑嘻嘻的看着她,道:“累了。”

叶杏正待开口劝她,骤然听到她的原因,顿时只觉一阵疲惫漫过全身。吴妍加入七杀虽然不过半个多月,可却正赶上诸多打击接踵而至。到如今七杀已散,这慕“反骨”之名而离家出走的妻子、母亲,又还有什么能支持她的流浪呢?

而且,她也知道,其实吴妍一直都不赞同她嫁给万人敌。

叶杏便只垂目道:“谢谢姐姐。”

却见吴妍伸出手来,毫不客气的将她两个嘴角一提,笑道:“笑笑!”

叶杏果然便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二次出嫁。第一次没嫁成,反而跟着李响从西走到东,两年的磨砺,早已将当初推着她离开霍家的,残存的游玩天下的野心,耗损得越发没有了。那些了不起的背叛者:董天命、平天王、妖太子、狄天惊;那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兰州城、平天寨、泰山腰、义贞村……一战一战的打下来,他们不是在用刀剑前行,而是在用信念搏杀。她早已身心俱疲,那么,这一次的出嫁,一定可以让她获得永久的歇息吧?

老天保佑,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差错了。天亮之后她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小娘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需要再有脑子,只需要整开眼睛,看着她的丈夫,跟着他,向前或者向后,向左或者向右,就绝对不会有错了。

可是她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忽忽天明,忽忽日升。大吉之时终于来到,迎亲队伍将叶杏从镇中充当娘家的临时客栈中接出,吴妍作为娘家人押轿相送,走着走着,那轻盈的脚步声,和嗤嗤笑声,便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大红的喜轿颤而颠,万人敌十字披红骑在白马之上,鼓乐喧天,道路两旁,路人围观指点:八十老翁二十妻--这老财主好福气!

鞭炮、下轿、射箭、进门、跨火盆。喜帕低垂,叶杏只能在喜帕晃动时露出的一点点缝隙中,来看周遭:义贞左右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强请硬拽而来,个个都显出些不知所谓的事不关己;而那些被万人敌强抓来的武林人士一个个半身不遂,纷纷在羞愧难当中又往往掺杂些兴致勃勃。

这场面之怪异,实在无出其右,倒真是般配反骨仔的大婚场面。

一虑及反骨,又不由心中一酸。今日已是上次义贞争吵之后的第四日,李响他们困守村里,一直没有消息。金都号即将启航,他们是否能不惊动官兵,便逃出来,登船出海?

而若他们能逃出来……他们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再见她一面。

又想到李响……李响,毕竟是越发不同的。

当初七杀聚义,到如今自己新嫁,身边的朋友却无一人,若说她心里不委屈,那是假的。

忽然有一人俯身在她耳畔,开口说话时,乃是周宗法,道:“义贞村里的白幡已经变成红旗了--他们在为叶姑娘道喜了!”

叶杏身子一震。

这是七杀的风格,李响的做派。他们到底是没忘了她,即便她为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惜割舍了他们。

其实,她真的是只想割舍而已。这些日子里,她不停祷祝他们在她离开之后仍能开心快乐。可是大海无情,想到他们远走,她可能会永远无法消除与他们,尤其是李响的裂痕,一种绝望至极的情绪,却几乎让她当场哭出声来。

司仪喊道:“夫妻行礼,一拜天地!”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疲疲沓沓的声音在门外有调没调的唱道:“姑娘流泪,十有八九情郎罪。物是人非,十分付出几分回?黄土一抔,十全十美痴心累。反骨无常,十万火急叫声悲--叶杏,这一次,我还是不能让你嫁!”

五、 拆婚

万人敌回过头来,只见四海客栈大门洞开,门口观礼的人往两边慌张一让,露出四个阴郁暴躁的人形。李响当先,霍守业随后,常自在在左,怀恨在右。四个人挺立在人群露出的缺口里,凶狠如狼。

--来了!

叶杏头顶喜帕,低声道:“李响!你别捣乱!”

李响缓缓摇头,他脸色灰败。这几日对抗官军,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其实劳心劳力,内伤一直未愈。道:“叶杏,你想把自己交出去……把自己交出去,多轻松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丝萝得托乔木,再也不惧风吹雨打。”他用力闭了一下眼,道,“可是你得选对人。你这次找的不是株大树,是商纣王炮烙用的铜柱,点起火来,他会把你烧成灰的。”

--这比喻倒是说得俏皮!

万人敌大笑道:“李响,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李响冷笑道:“云申在哪?”

万人敌扬眉笑道:“你能安然固守义贞村,云申替你挡住官府请来的武林高手,可帮了大忙。”

李响看着他,眼中又气又恨,还有几分惶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疯子而已,闹了半天你是个大圣人……”他旁边的霍守业忍耐不住,叫道:“你和他费什么话,小叶,万人敌杀了云申!还有费画舌!”

他大声说出此事,顿时整个四海酒楼都炸了。那些本地人物并不知万人敌的来历,听霍守业说这老头手上有两条人命,都觉得荒唐。可是武林中人却都知道他有这个本事,一个个先信了八分。周宗法心头遽震,回想起来,云申已有三日不曾相见,若说是在专心挡人,怎么这叶杏拜天地的时候,他都不回来喝上杯酒?

叶杏更是吃惊,伸手扯下喜帕,两眉倒竖,喝道:“霍二,”心下稍觉奇怪,不明白霍守业明明是回金龙帮了,如何又与李响搅在了一起,道,“你别乱说话!”

万人敌饶有兴致的看看叶杏,看看李响,看看霍守业,看看满座大眼瞪小眼的看客,看看不知不觉已退开数步的周宗法,心中悲愤苍凉,无以复加。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朕大喜的日子,你们偏要来让朕难堪!

霍守业叫道:“我没有乱说!我亲眼看见万人敌杀人藏尸,他杀了云申,把他的尸体藏在吊棚之上。那还有一具尸体,是费画舌的!”

四海客栈一层是大堂,坦坦荡荡,乃是供客人饮食的所在,平日里也兼酒楼营业;二层三层环四壁环形建成客房,门外有窄窄的过道楼梯相连,过道之外,却空无一物,让人抬头可见楼顶椽檩,低头便是一层拥挤如织的客人伙计。

这时霍守业手指大堂上方,大家不由自主抬头看时,却只见三层顶上,为这次喜筵而专门吊起的花布顶棚。

“嗤”的一声,一道青影掠起,乃是常自在抛出飞爪。飞爪刺破花棚,咬住了后边的木椽,常自在身如猿猴,几个倒手,便爬了上去,将那花棚破洞撕得大了些,旋即便消失在棚顶之上。

李响定定瞧着万人敌,道:“你狂妄疯癫,自以为是,我赌你虽然三天都过去了,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要转移尸体。”

--你咄咄逼人,可知朕也不是让人轻侮的?

“刺啦”一声,花棚裂开,常自在单臂夹着两个人,顺着飞爪绳索而下。叶杏不料自己的喜堂上边,竟真有尸体,一时间又气又怕,回头来看万人敌时,却见万人敌微微垂目,面上满是不屑,不似被人揭发的模样,不由又生出一线希望。

眨眼间常自在便已落地,脸色铁青,将两具尸骸摆在地上。怀恨见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叫道:“牛鼻子!”其他来宾这时看清那两具尸体,也是“哇”、“哇”连声,却全都是在吐了。

地上两人,都是衣帽宛然,辨识其服色,倒是与费画舌、云申相仿。可是领口、袖口露出的头、手,却都灰扑扑、干巴巴的,宛如老树枯皮,竟是一副干尸样貌,怪不得常自在可以单臂夹两人。

周宗法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云、费二人离去,都不过三天左右时间,即使死了,哪会是这样干尸样貌?

霍守业恨道:“是万人敌用至阳的掌力,将他们骨血蒸干,变成了这样!”

众人一起瞪视万人敌。万人敌负手站了,森然望向霍守业,道:“原来那天晚上,真的是你在。”

原来那一夜,霍守业驰出义贞,奔出二十里,却又隐隐觉得不安。万人敌许他金龙帮帮主之位,却到底是没说要让他如何报答,虚帐实契,不由就担心,以后会狮子大开口。他这人在粗心之余,又格外的有谨小慎微的毛病。先前为万人敌重利所诱,什么都顾不得了,这时百般犹豫之后,却终于还是回了四海客栈。正赶上云申夜访万人敌,他越发多了心,便藏身于房顶之上,掀瓦眇目,暗探虚实。

他霍家常年在水里讨生活,闭气功独步天下,夜行窥探,了无声息。也搭着万人敌与云申激辩,因此虽以魔教教主之功,竟也未能发现他的到来。到后来云申身死,霍守业惊惧之下泄了口气,立时就被万人敌察觉,以隔山打牛的功夫,传劲墙中,打了他一掌。

霍守业性情之中也自颇多剽悍之风,一发觉泄露行藏,马上醒悟,挨了那不逊千钧的一击,居然仍能咬牙硬撑,再没发出半点声息。万人敌托大,一掌击出,见房顶上没有动静,也就没有出去查看。到后来万人敌炼尸、藏尸、就寝,霍守业这才终于得着机会,连夜逃走。临走时连瓦片不及放好,第二天早晨,还滑了吴妍一下。

霍守业咬牙道:“你这老怪物,杀人全然不当一回事,回头撒起谎来,比谁……咳,都会!”气息不顺,却是被万人敌此前一掌震伤,至今未愈。

李响摆手制止他的控诉,道:“叶杏,两具尸体就在这。这位大圣人,你真的敢嫁?”

万人敌便也来回头,笑道:“杏儿,我们继续拜堂?”

--这时候,你若仍愿意嫁朕,倒不负朕对你的一番情意!

叶杏抬起头来,始终无法相信眼前怪事,喃喃道:“为什么别人结婚,头顶上是大红的双喜;我结婚,头顶上两具干尸……”

万人敌不以为意,笑道:“当日杀了费画舌时,刚好店里掌柜的从外边回来。光天化日的,尸体搬运起来麻烦,朕便将他藏到了吊棚上,花布遮挡,本来应该是没人能发现的。”

他竟在认真解释“为什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简直要让人怀疑自己疯了。叶杏瞪大了眼睛,越听越是荒谬,拼命想要找出他不合常理之处,让万人敌认错,叫道:“你杀人不算,竟然还残害人家尸首!”

万人敌皱眉道:“天气太热,若不以金乌掌将他们烤成干尸,恐怕腐烂生蛆,更添麻烦。”

“哇”的一声,却是叶杏也被他说吐了。

虽是夏末,正午赤日炎炎,但四海客栈却只让人觉得冷气森森。叶杏这一声吐,便如一声号令一般,那些义贞的宾客哪里还坐得住?“呼啦啦”争先恐后的夺路逃走。拥挤之下,一间喜堂瞬间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剩下一拨客栈的掌柜伙计,留又害怕,逃又心疼,团团打转;一拨被万人敌封住内力的武林豪客,战又无力,走又不甘;一拨反骨仔,围着万人敌,虎视眈眈,要讨个说法。

万人敌伸手去扶叶杏,叫道:“杏儿,你怎么了……”

叶杏挥手将他打开,叫道:“你别碰我!”

--你这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