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佛微笑道:“当‘身心合一’,也许这力量,真就足以开天辟地。”
第六杯茶。
慧方的身子,终于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大师已经压不住曼陀罗花茶的药力了。”
“还早。”
“大师要不要试一试,用少林七十二绝技,将吾击杀。”
“不用。”
大真佛看着慧方。慧方浑身蒸汽氤氲,勉强微笑道:“我的脑子还没糊涂。我们这场较量,谁先动武,谁就输了。”
大真佛面沉似水,忽然也笑道:“不错,佛魔之争,乃是信仰之战,若是需要用到武力,显然就落之下乘了。而在佛祖面前,胜负存乎一心,你我其实都无法抵赖。”
“不错,这也是身心合一。”
慧方忽然把脸一沉:“身心合一,既是佛陀。那么吠可那被自己的妄想之火,烧成这样,是不是也已经身心合一了呢--则他是不是也已经成佛了呢?”
大真佛笑道:“他是被吾的摄魂术所控,方能有此力量。却与真正的‘佛’,差得远了。”
“那么大真佛你呢?你岂非也是被魔教控制?你与真正的‘佛’,又差多远呢?”
大真佛一愣,他的脸色遽变。
突然之间,慧方腾身一跃,如同苍鹰博兔,全力施展自己的杀手。
他的左手高举,掐出一个伏魔印,罩住大真佛;右手三指平伸,拇指、中指相扣,正是拈花擒拿手的起手式。两手一守一攻,一瞬间,便已将大真佛所有的去路、变招,全都封死。
--他绝不是食古不化的愚人,恰恰相反,乃是深谙变通之道,自然之法的智者。
因此,虽然刚才还说不会动手,可是突然间,他的攻势却如雷鸣闪电一般,瞬息而至!
大真佛微笑着看他扑来,眼睛眨也不眨。
只听“噗”的一声,慧方的拈花手已经扣住了大真佛的咽喉。
“大真佛,”慧方的手微微颤抖,“你输了!”
“吾输了么?”大真佛笑道,“吾等刚才不是还在说,谁先动手,谁就输吗?”
“跟你这样的巧言令色之徒,用不着讲什么信义!”
“可是你若不讲‘信’义,又何来‘信’仰之力?”
慧方的禅心上,猛地出现了一道缝隙!
透过那缝隙,他忽然发现,自己扣在大真佛脖子上的那只手,全然使不上力气。他的手指与大真佛的脖子接触的地方,突然滔滔不绝的洒下许多花瓣来。牡丹、茉莉、菊花、蔷薇……花瓣越落越多,
--那是曼陀罗花茶的药效么?
而他的手臂,却越来越短。
--慧方忽然发现,他的手,正化作无尽花瓣,簌簌而落!
他吃了一惊,往后一退,曼陀罗花茶的药劲反上来,他再也站立不稳,终于摔倒在地。
大真佛微笑道:“越有信仰的人,在吾面前,越是不堪一击。你们心中越信佛,越虔诚,信仰之力反噬时,就越可怕。”
慧方掩着断臂,体如筛糠,嘴唇青紫。曼陀罗花茶的药力一旦失控,几乎在瞬间,就摧毁了他的神智。
“任……任尔天花乱坠……还……还……还不是……魔教走狗!”
大真佛颇觉意外似的看着他。良久良久,方自放声大笑,道:“慧方,慧方!吾真是高看了汝,原来你口上说得豁达,其实仍然念念不忘门户之别!”
他喝下自己的第七杯茶,笑道:“也罢,那我就再和你说说,我的第三个题目:佛陀。”
他正襟危坐,面对那不断抽搐的慧方、左右恭立的弟子,缓缓道:
“七个月前,吾还是一个烂赌鬼。欠人赌债,被人追得走投无路,跌下嵩山山谷。可是在那绝壁之下,却给我遇上了两位魔教长老。他们受教主独孤朗之秘命,潜伏嵩山坳已近十载,专等伺机起事。”
他把自己的茶杯又递给海棠,道:“应该还有一杯吧?”
海棠微微点头,将茶壶中,最后一杯药茶斟来。
大真佛对慧方笑道:“本来是吾与汝一人七杯的。”
摇了摇头,续道:“可是他们两人,却于那时得着了独孤朗驾崩于海上的消息,因此决定殉教。天命如此,令吾与之相遇,于是他二人便草草收吾为徒,将一批魔教的秘笈、财宝,交托与吾,叮嘱吾一定要继承他们遗志,振兴魔教。”
慧方口吐白沫,整个人抽搐,如同被扔上岸的老鱼。
“他们草草交割之后,便先后死了。其实谁都知道,吾既不会武功,又不是江湖中人,吾振兴魔教?开什么玩笑,他们临死收徒,只是想多少有个交代,推卸责任而已。”
他端起第八杯茶,笑道:“可是,吾却很感激他们。”
罗八公和海棠不由得都看着他。大真佛的这一段经历,却是连他们也不知道的。
“吾痛恨这个世界,痛恨一切的‘不真实’。慈父慈母,不过是养儿防老;孝子贤孙,要的是遗产名声;恩爱夫妻,哪个不郎财女貌;圣贤文章,说到底一派胡言……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丑陋的,可人们却不断的用规矩礼法、仁义道德去矫饰它!”
大真佛的声音里,宛如燃着火,铸了铁。
“过去三十年,吾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虽然不甘,却对这个世界一筹莫展--可是现在吾有机会了!魔教的摄魂术、大宝藏,足可以让吾毁灭这一切了。吾用两月的时间,读完了他们留下的所有典籍。吾用五个月的时间,复活罗八公、点化海棠,完成十大奇迹,收下弟子千人。吾用七个月的时间来到少林,为的就是要开始吾真正的游戏。”
他猛地喝下第八杯茶!
“什么魔教中兴,什么入主中原,什么覆灭武林,什么唯我独尊,如此目光狭窄,好不令人厌倦。吾有更大的目标,乃是把这世界,整个儿打回到混沌中去!
“吾要让道貌岸然的,丢人现眼;吾要让高高在上的,头破血流;吾要让冰清玉洁的,烂在泥里,吾要让万民称颂的,遗臭万年!”大真佛放声大笑,头生角,口喷烟,肋生肉翅,膝盖翻转,“那两个魔教老鬼,何其幸运,竟把他们的一切,都传给了吾;天下人何其幸运,终于等到吾之甦生!”
大真佛猛地跳起来,一脚踏上慧方的胸膛,大笑道:“吾要感谢汝!汝这禅宗魁首,天下一等一的坚信之人!赢了汝,吾终于已是天下间信仰最坚定的人,最身心合一的人。吾再也不必依靠天魔琴、曼陀罗花茶这些工具,就已可无敌于天下。吾已拥有无上无限的信仰之力。吾真正是,大真佛!”
罗八公、海棠,全都跪伏在他的脚下,诵道:“大真佛破尽虚妄,天地间众法归一。”
在他的脚下,慧方喷出一口黑血之后,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四、尾声:侠
无遮大会最后一日,慧方圆寂,元生惨败,寺中弟子,再无人能战。
于是,大真佛一个人登坛讲法,喝号“乌月”。
又讲十日。
法坛下,寺内外,新近皈依他的信徒,已近万人。
少林,已鹊巢鸠占。
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就从这里开始吧,建立一个‘绝对真实’的世界。把所有的条条框框、规矩礼法、道貌岸然、神圣光明,全都毁掉。把所有假的、装的、虚的、空的,全都毁掉。让世界回到最本初的状态,人们全都靠着欲望和本能来活即可!渴而饮,饥而食,不分贵贱,无论贤愚,众人平等,万世自由!”
信徒们幸福的喊声,已彻动天地。
“吾等一定可以做到。”大真佛微笑道,“因为‘真实’之后,尽是佛陀。”
就在这时,法坛下忽然爆出一声怪叫。
“真你妈!”
--那叫声好大,又刚好在信徒们呐喊的间隙。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都愣了,纷纷东张西望地找这个人。
大真佛道:“何人造次?”
“造你妈!”
又是一声怪叫,可是这一回,那发声之人,却也现身了!
“噌”的一声,一个大和尚分人群,跳上法坛。他的脑袋剃得差,发根斑驳,像个西瓜。他眼睛瞪得圆,满面风尘,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百衲衣,袖子挽起,露出车轴一般的手臂。
“汝是何人?”
大和尚上下打量他,喃喃道:“光屁股……不对,无(吴)衣(易)衫(山)……”翻着眼睛联想半天,方问道:“小秃驴,你叫吴易山对不对?有个外号叫歪嘴吴七。”
他本就是和尚,居然还叫别人“秃驴”。大真佛心中好笑,知道这人蠢笨,无奈道:“吾俗家是叫这个名字。”
大和尚“嘿嘿”笑了起来。他脸大,嘴也大,咧开一笑,就像劈开了一个生瓜蛋,憨态可掬。
“原来你跑到少林寺来了!”大和尚乐着说,“这儿俺熟啊!俺也是少林寺的啊!”
坛下信徒,有不少人都被他感染着,笑了出来。
“真的,前些年俺山上山下没少跑。这是这两年在外边跟响当当啥的玩组合,才久没回来。谁知道跟着你东绕西绕的,又回来了。”
这回连大真佛都忍不住笑了。
“你老婆问你好!”
笑声中,那大和尚突然飞快的说了一句。
大真佛离他近,听着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大和尚的拳头,便已挂定风声,到了他的眼前!
大真佛一愕,“信仰之力”已经猛地提了起来!
--他身心合一,超凡入圣,一呼万应,天地同辉。要让这大和尚死无葬身之地,只需眨眨眼睛。
他凝视那越逼越近的拳头,蓦然间把眼一瞪,喝道:“咄!”
--只要这一下,那和尚就该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只要这一下,那和尚就该万劫不复。
“砰!”的一声,大真佛的身子飞上半空,打着旋儿、喷着鼻血、甩着布鞋,飞起一丈高,三丈远,“扑通”一声,从法坛的这边,摔到了那边。
坛下信徒,尽都目瞪口呆。
那一拳打在大真佛的腮帮子,一击奏效。那大和尚更不犹豫,只一跳,已追上了他。先一屁股将大真佛压住,然后左手薅住他脖领子,右手扬起大巴掌,劈头盖脑的扇了下去。
“你个卖老婆、贩儿子的畜生。你以为跑到少林寺,俺就不敢打你了?方丈来了,俺也照打!”
大真佛被他扇得七荤八素,心中慌乱,却只是在想:“为什么吾的信仰之力没用了?”
若是那有用的话,他至少可以先让自己“不痛”啊。
--可是,现在,好痛!
“你儿子死了,死了半年了!人贩子把他卖到财主家做奴,有一次打翻了书房的火盆,于是便被少爷用火炭烫烂了肚皮--死时八岁四个月!”
和尚的巴掌,铁蒲扇似的打来,大真佛拼命护住头面,一遍又一遍向和尚发出“信仰之力”。
--只要有效,只需一下,他就能让这大和尚玩完!
--只需一下,他就能扭转眼下的局面!
--可是……可是一下都没用?
大真佛蓦地害怕起来,他的身体空荡荡的,那股沛然莫敌的、无边无际的“信仰之力”,迅速消失,宛如海潮退去,拦都拦不住?
--那可以改运换命、颠倒乾坤的“信仰之力”,要到哪去?
他拼命回想:
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是对的;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人;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将建立的那个混沌世界最完美;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任何人;毫无疑问,他相信,他相信一切规则都应由他制定,他相信自己永远无敌……
--他相信自己是大真佛!
--他相信自己是天下间最坚定的疯子!
那么为什么,他的“信仰之力”会完全失效了?完全不见了?
“你老婆哭瞎双眼,到底是跳河死了。脑袋扎在泥里,那叫一个好看!”那大和尚嗷嗷叫,“俺走运,被她托付了,专门来找你问问,想看看你的心是什么色儿!奶奶的,做出这种事来,你还好意思在少林寺讲课?你是不是个人!”
海棠扑过来,被那个大和尚一巴掌扇昏了,罗八公扑过来,被那个大和尚一脚踹倒了。其他信徒往前一拥,那大和尚压根不吃亏,一把抓起大真佛,“腾”地就跳上了六祖殿房顶。
大真佛的信徒里,却是没几个会武功的,一群人闹闹哄哄,爬墙上树,又去找梯子。
便在此时,却有一条人影,“噌”的也上了六祖殿,叫道:“怀恨师兄!”
那大和尚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俺不认识你!”
那和尚年轻和尚道:“我是怀能!当日师兄在山上时,曾和师兄一起打扫过三个月千佛殿的!”
那大和尚笑嘻嘻眨了眨眼睛,道:“俺不认识你!”回过头来,对提在手里的大真佛笑道,“落到俺的手里,谁也救不了你。”
“啪”的一声,又给他一记耳光。
怀能大叫道:“怀恨,你再对大真佛无礼,我对你不客气了!”
大真佛被那大和尚提着,早被打得头晕脑胀。被一个耳光打得稍稍清醒,定神看时,只见那和尚狮鼻阔口、浓眉环眼,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可是那双眼中,却满是森森杀意。
大真佛猛地一个激灵。
他突然看到那莽和尚的脑后,乳白色的圆形佛光,熠熠生辉。
而他身上破破烂烂的百衲衣,在这一瞬,竟也如八宝袈裟,闪烁毫光。
大真佛突然明白自己的“信仰之力”消失的原因了--因为那个大和尚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坚定、更可怕!
--虽然,那只是“恨”而已。
怀恨,他的信念,无从动摇,理所当然。
他甚至不需要像慧方那样,与大真佛分辨争论。
他来,只是要杀死吴易山而已!
一瞬间,大真佛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这大和尚为了那个蠢女人和那个死孩子来杀自己了。不管自己是不是对的,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人,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将建立的那个混沌世界有多完美,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能战胜任何人,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规则是不是都应由自己制定,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永远无敌,他就是要杀了自己……
--不管自己是不是大真佛,是不是弥勒佛,是不是如来佛,只是因为自己卖掉了老婆和儿子,这个大和尚就是要杀自己!
无论谁,也救不了他!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
--为什么这个和尚突然要管这件事?
一个很早以前曾经听过的,被自己不屑的字,慢慢浮上心头。
“侠”。
他是无所不能的“佛”,可是居然被没事找事的“侠”打败了?
大真佛浑身哆嗦,过去的记忆,瞬间涌上他的心头:债主打断他的左手……打手追着他直入嵩山……雪亮的手持牛耳尖刀……他们会杀死他……任他腐烂,任他被狗啃鹰啄……
正如现在,怀恨也真的会杀他!
将死的预感,吓得大真佛哭了出来。
涕泪横流,呛得他自己咳嗽不已。怀恨提着他,有点发傻,道:“你哭啥?俺还没动手呢!”
于是大真佛更怕,大真佛哭得更加厉害,大真佛哀求道:“不要杀我……”
怀恨头疼起来,杀气“噌噌”的往下掉。骂道:“你真不是个男人!”眼看大真佛的鼻涕要滴在他的手上了,顿时慌张起来,一把扔给怀能,骂道,“以后再来杀你!”
“唰”的一声,怀能向前窜出,接住大真佛,轻飘飘的送回地上。
大真佛嚎啕大哭,他的信徒争先恐后的围过来。
--那个刚上吊就被他救下来,迷昏一夜之后,到天亮又吊上树去的,自以为“死而复生”的罗八公,围过来。
--那个一心想要脱离苦海,结果接客比在青楼还多的“圣女”海棠,围过来。
--那个虔诚地弃暗投明,以为遇到真佛,连慧方火化的法事都不参加的“明僧”怀能,围过来。
大真佛神光涣散,被信徒包围时,心中竟再也没有成就感和安全感。泪眼所过,所看到的,竟全都是这些人发现被骗之后,恶狠狠来食他肉,喝他血的情形。
“饶命!饶命……”大真佛含混不清的叫着,缩在地上,又哭又喊,“我没有骗你们……我不该骗你们!”
他只是哭着,只是哭着……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信徒们,好像离他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