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须汉子在房顶上,一颗心直沉下去,深吸一口气,一手捂腰,一瘸一拐的来至大殿檐角前,也不下去,只轻轻坐下来,冷笑道:“‘射日、流星、奔月’,绿林道一等一的杀手你都请来了,红鬼,‘百无禁忌’这个判语,你是真没白担。”
只见玉皇殿下,正不断有黑衣擎刀的伏兵涌上。当中一人一身红衣,正是微须汉子口中的“红鬼”。只见他右手持一口刀,刀身狭长不过半寸宽,却有五尺多长,便如凭空拿了一口巨刀的刀刃一般;左手架起一人,灰头土脸刘海遮眼,正是那狼狈飞走的蓝衫公子,微笑道:“只可惜龚兄虽能除去三大杀手,却顾不得你的主子了,现在人在我手上,你还不下来认栽?”
这时黑衣的伏兵终于不再增加,总数约有五六十之众,瞧来个个身手矫健,单独来看,虽不似方才的职业杀手般高明,但三五人一组进退有度。五十人合力,明刀明枪的干,瞧来比那三个杀手更难对付。
微须汉子怒笑道:“这般大张旗鼓,你们真是破釜沉舟了么?”
那红鬼狞笑道:“对了!这趟你们敢出来就别想着再回去!”
微须汉子在殿顶坐好,右手暗中早封了止血的穴道,可是失血实在太多,眼下只觉得头重脚轻,忍不住想要摔下去。再望着下边的阵势,不由得心中一阵绝望。
当日他为那蓝衫公子胸怀折服,屈身为奴追随他已有四年。四年里,险死还生的事情也经历得多了,主人性格懦弱,虽然仁厚,但也失之自卑偏激,纵然有惊天神技,与他兄弟争斗时却一向是处于下风。四年里,追随他的弟兄们死了多少,已不忍再数,可是总算是大家一直护得他的周全,帮他维护住了局面,也鼓起了他的最后决战的念头。
可是事到临头,他却终于还是害怕,非要问天行事!因为这次事关重大,恐怕动摇了军心,于是只好自己来护送他孤身犯险。没想到事先再三再四的保密掩盖,竟还是走漏了风声,引来了追杀。
他也不是没想到伏击的除了三个杀手外还有别人,只是方才情势危急,尤其那个狙击的箭手“射日”,实在太过危险,这才冒险放下主人,先拼死先将杀手除去,赌的是此次伏击以三个杀手为重,再有伏击也只是策应--可是终究还是赌输了,就因为这么一慢,那公子已是出了狼群落入虎口:这红鬼和自己明里暗里斗了两三年了,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两人知己知彼,最是难缠,恐怕他率领的伏兵,却才是这场刺杀的重中之重。
他望向那蓝衫公子,在红鬼的挟持下,他仍是一副战战兢兢挺不起胸膛的模样,往日见了只觉得是恨铁不成钢的怜惜,可是现在已是生死交关的时候,他却还是如此没有一点魄力!不由得心中一阵疲倦,叫道:“公子,主人!你睁眼来看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那公子勉强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惶恐。他方才问卦时,已将自己的全部的信心尽数赌在了那必输的一卦上,经道士一解,已输了个丢盔卸甲。便如三伏天里大汗淋漓之际,给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早浇得他魂飞魄散,嘴唇哆嗦,却不能说话。
那微须汉子见他如此,几乎落泪。今日算的这卦难道真的这么准的么?劝了公子数月,终于劝得他心动,不再坐以待毙,借机来此卜卦,以问歧途。可是一来就遇上这样的困境,身边又没有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帮手。难道他们所图的,终究是逆天的大恶,乃至已恶到不用实行,单只是心中一想,就能招来杀身大祸?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这汉子脑中虽迅即想了几个对策,但自己也明白以自己这时的体力,全都无异于痴人说梦。一时间忽觉大势已去,心灰意冷,腰上更痛,挣起最后的余勇,勉强道:“大家各为其主,不过是混一口饭吃,你何必这么卖命?杀了我们,你再没有利用价值,就不怕太子兔死狗烹么?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有和你们争的意思,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红鬼哈哈大笑,道:“没有争的意思?没有争的意思你们千辛万苦的出京,跑到泰山玉皇顶上来干什么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抽签卜卦问个吉凶?好啊,你们不来,我还找不着你们落单的机会呢!这就叫: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他翻眼看一看微须汉子,冷笑道:“姓龚的,你跟我拖时间是吧?你还指望能有什么人能来救你们么?哈哈,你们怕别人知道,易装间行,弄了个神不知鬼不觉,冯老七他们远在百里之外,谁还能来救你?实话告诉你说,济南府发兵一万,精兵强将专抄你们的后路。你前脚出来,后脚冯老七及尔等党羽就已被困在‘溪峪坡’,如今还能活着,都得烧香。”言及此处,忍不住地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微须汉子听了,更是心丧若死。红鬼见他绝望,趁热打铁道:“马上下来,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们主仆个痛快,不然的话,”猛地将蓝衫公子一拖,狠道,“我碎剐了他!”
微须汉子长叹一声,他武艺虽好,人却并不十分聪明。拖延了这么一会儿,终究是没有想出应对良方。他知道那红衣人对蓝衫公子迟迟不下杀手就是为了要引自己这宿敌入彀;也知道这时若是自行逃走,底下五六十人也未必就真能留得住自己;更知道自己若逃走,那红衣人有所忌惮,蓝衫公子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反而自己一下去,就是两人一起毙命的结果……可是,如论如何,又怎能叫他抛下落入敌手的主人离开,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更何况,便是这次逃走了……下次难道就能有改变么?终于,这汉子把心一横,站起身来,运力于掌,虽无力回天,但也决心求个杀身成仁,完成自己昔日对公子的承诺。
那蓝衫公子见他欲寻短见,终于哭叫出来,道:“龚先生,你……”“啪”的一声,已被红衣人掴得满口是血。
微须汉子苦笑道:“可惜,公子,我没有你那样的眼力,这个局--我解不开了。”
呼一口气,忽然觉得轻松。原来忍来忍去,终究难逃杀身之祸;拖来拖去,到底死棋也没有转机;山穷水尽,势单力孤,一输到底,虽没有希望,却再也不用失败。
承认失败瞧来也并不如以前想的那么难受,只需一闭眼,压得肩膀咯吱咯吱响的担子就算卸肩。这一场无涯之苦,也算到头!
他向远处望去,正午的时光,却没有风了。湿漉漉的雾气从山谷里溢出来,一层一层的涨起来,渐次吞没了远处的山峰、山下的阶路、崖顶的石栏。天色越发阴沉,乌云垂在人的头顶,一涨一缩,仿佛怪兽一般浊重呼吸。空气闷得想要凝固成压在众人心口的大石,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弥漫天地。
微须汉子抬起右掌,他的手大而薄,五指张开时如铁爪金钩,透着一股绝决的狠劲。可惜这样的手却终究无法抓住命运。
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二、一声雷
便在那微须汉子待要反掌自毙的时候,在那红衣人背后浓雾里却有一点红光隐隐约约扶摇而起。来到半天,“啪”的一声炸开,将一片灰雾染得暗红,乃是个烟花信炮。伏兵中有人提醒红衣人来看,一众黑衣人登时紧张起来。微须汉子汉子虽不知详情,但想来,那当是他们上山前在山路上埋伏下的暗哨发出的信号。
--有人上山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
--难道是冯七他们赶来了?
由模糊到清晰,由疏落到密集,山雾里丁丁当当传来不知来历的钢刃相击之声,随着连声脆响,又有歌声如破锣般响起,道:
“打打打,杀杀杀。人是人生妖有妈。
“你你你,我我我。丢了钥匙来砸锁。
“天天天,地地地。佛争香来人争气。
“对对对,不不不。不管不顾且上路。
“山山山,水水水。张无忌兮扬不悔。
“走走走,游游游。苦大仇深少白头。
“风风风,雨雨雨。弹剑高歌颇自诩。
“生生生,死死死。玉树临风挖鼻屎。”
从悲天悯人,经意气风发,一路下滑至玩世不恭,放浪行骸,简直是堕落典范。歌词或粗鄙不堪,或稀奇古怪,每句又由不同的人唱出来,音色各异忽高忽低,时快时慢,荒腔走板全没个调子,可是听来却自有一副坦荡自在满不在乎的逍遥气概。微须汉子与红衣人一高一下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那是什么人,后者忽的面色一变,转脸下令道:“把住上山路!”心里却是不怎么慌的,毕竟自己已擒住了这蓝衫公子,有王牌在手,对方的手下来得再多,也不过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罢了。
立时有十几个黑衣人挺身去抢玉皇顶的石阶隘口。可山下的人来得太快,还没等他们到那儿,便见山雾一滚,消化不良似的,已一骨脑的吐出几个人来。
这几人沿阶冲上玉皇顶。因石阶陡峭,山顶上浓雾翻腾,几个人竟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突然就与黑衣人相距不过五六步。双方毫无准备,骤然打个照面,各举家伙兵刃,一起愣了一下。只见这几人当先一个持刀的书生,旁边一个赤手女子,接着一个拄拐的乞丐,后头一个双刀的和尚,还有奇形怪状若干,一个个爬山爬得气喘如牛,面目扭曲,带懒袍松,乱发如蓬,直如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后边却是无尽的追兵一般。
“滴嗒。”
有人额上一凉,却是下雨了。
这几人来得莫名其妙,并不是为万众所期待的冯七之流,可是慌慌张张,又似颇有所图。那红衣人微一迟疑,不知道是否该拿那蓝衫公子作为人质,只犹豫着叫道:“你们……”
还没想好“你们”怎样,却听那秀才模样的人突然把脸一侧,挥刀前指,向后大叫道:“弟兄们,就是他们!一个都别放过!冲啊!杀啊!”随着他的话音,他后边的浓雾犹如幽冥鬼气,叹息的墙壁一般,传送出一个个操刀拿剑的人物。
红衣人的脑子“嗡”的一声,知道这些人果然是来救人的!待要出声恫吓,却已来不及了。只见那些源源不断后到的人,看到黑衣人时,好像眼都红了,貌似颇为悲愤交加。
有人叫道:“果然有埋伏!”
便有人火上浇油道:“跟他们拼了!”
全不管蓝衫公子的死活,上来就是玩命。他们人少些,每个人的功夫却相当高明,埋伏的黑衣人猝不及防,已给伤了好几个。
这么一来形势已成乱局,红衣人手中虽握有王牌,但是地上人声鼎沸,天边开始打雷,一个玉皇顶已乱成了一锅粥,谁还来听他的要挟?只好一边指挥五十黑衣人放手厮杀,一边顺手一刀,砍翻一个没头没脑扑上来使僵尸拳的怪人。
他这边措手不及,刀一出手,破了自己的守势,心中已知不好。猛回头时,果然面前一花,多了那乘虚而入的微须汉子。一时脑中不及反应,不顾一切的回刀来砍时,却只觉得左臂一软,蓝衫公子已给那微须汉子抢走,自己手上却只留下一截衣袖。
可是那一刀已经到了,微须汉子抱住蓝衫公子旋身一滚,借翻滚之势卸去那细刀回剁的直力。只听“嚓”的一声,那一刀竟从他的左肩一直拉到右臀。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微须汉子单手一拍,竟在泥水中如游鱼般,挟着那公子在乱如林的人腿中滑过。
煮熟的鸭子都想飞,这让那红衣人如何忍得?几年来的旧怨新仇一时齐涌心头,更不能就此罢手。只听他大叫一声,纵身而起--那微须汉子从低走,他便高处来!半天里双手举刀,已找着了前方七八步远,正躬身逃走的主仆二人。
“咔!”一道闪电!
那微须汉子咬牙伏行,忽觉背后杀气刺骨,百忙中一回头,但见半天里刀光如雪,红衣如血,那红衣人蜷身如猿,展臂如鹰,一片白亮的天空里,这一招“神鹰搏兔”神采飞扬,此刻使来,直如山雨欲来风满楼,杀机沛然无形却无处不在,已然将方圆十丈内的一草一木,尽数笼在攻势之中!
“啪嗒”,红衣人遍体焦黑摔下地来。一头长发根根直立,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原来方才那一道闪电轻轻搔过他的刀尖,登时把他烤糊了。
混战的双方一齐一傻。静静的,玉皇殿里解卦的道士大叫道:“雷追铁器!弃刀!弃刀!”只见“咔”又一道闪电,“轰”又一个使混铁棍的人遭劈,飞到红衣人身边,两个黑人并排抽搐。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乱哄哄的把刀剑乱丢。
只见天上暴雨倾盆,闪电一个接一个,密不透风般结伴向地上砸来,一个玉皇顶竟如突然之间长出一片金色的森林一般,又如一座倒喷的火山,将一道道长电拉住、吸来。地上的钢刀偶尔还会被击中,发出“叮--日”一声怪啸,飞得无影无踪。一干伏兵救兵抱头鼠窜,又没有头目,更无心恋战,乱了一会,都把仇恨放到一边,也不管地上的伤员尸体,一起往玉皇殿里挤去。可怜小小玉皇殿,眨眼间挤了七八十人。
原来历来雷由高走。齐鲁大地平坦无垠,沃野千里便只有一座泰山突兀而出,赶上雷雨天气登时便如一根顶天立地的引雷针般,往往便将半天里的雷电全都汇集来此,形成平地千载难逢的大雷暴。那红衣人不知厉害,在雷公面前耍大刀,终于倒楣。
近百人都给雷电赶进玉皇殿,外边登时空旷起来。雾气被雨水浇得翻翻滚滚,四散逃开,便渐渐露出靠了墙角,活蹦乱跳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八个人--正是方才先上山来打头的救兵。黑衣的伏兵折了红衣人,吃了大亏,挤在大殿的左边敢怒不敢言;后来的救兵却一个个挤在右边的大殿侧门,朝八个人乱骂,叫道:
“七杀!你们在这里埋下伏兵算什么好汉!”
“哼,带头的已经被雷劈了!看以后谁还敢帮你们!”
“你们躲得了一时,看你们躲得一世。”
外边八人中的乞丐拍颈叫道:“怕死啦!来来来,大好头颅,哪个来拿!”
大殿中的救兵“托”的跳出一个眼馋的,还没站稳,天上近在咫尺的一道闪电,登时一个屁墩坐倒,慌慌张张汤汤水水的爬回殿去了。回过头来威风凛凛的骂:“妈的,有种你进来!”
外边秀才叉腰腆肚道:“有种你出来!”
殿里众口一词:“你进来!”
殿外得意洋洋:“你出来!”
……
双方只是斗嘴,忽听一个声音凄然道:“你们……你们不是一伙的?”声音伴随袅袅青烟而上,从衣服残片来看,正是那第一个遭雷劈的红衣人。
那乞丐怒道:“当然不是。他们想杀我们领赏哪。”
红衣人颤声道:“那他们……跟我们动手?”
一个将手笼在袖里,悠悠然看热闹的汉子道:“大概误以为你们是我们同伙。”
“扑”的一声,红衣人万丈高楼一脚踩空,又喷出一口淤血,气得二次晕倒。
原来这八人正是反骨七杀:乞丐李响、女子叶杏、秀才舒展、褐氅常自在、袖手唐璜、和尚怀恨、老头甄猛、浓眉毕守信。此时距离他们在河南境内废了平天寨已有半年有余,便是进入山东,也有两个月了。半年时间,冬夏相易,众人衣服越穿越单,所受追杀却是越来越多。初时是金龙帮为兰州七爪堂的事没完没了,又先后派了几拨杀手;后来又莫名来了几拨高手,原来是官府因平天寨损兵折将,竟悬赏巨额花红引无数猎人捕快竞折腰;再加上八人一路上少不了惹事生非,路见不平必捅漏子,所结的仇人竟是越来越多,每日里的追杀暗算埋伏也是越演愈烈。
好在他们都是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人物。既然问心无愧,每日刀丛求生倒也处之泰然,反正你来打我我就还手,打不过你我撒腿就跑。一来二去,早有天赋的逃跑本领竟越发的炉火纯青。来到山东后,追杀者知道这些人性喜游山玩水,因此一早就在泰山附近守株待兔。
果然,今天一早,八人施施然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