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下签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却不能打败他。
--海明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沿黄河一路向东,走进齐鲁大地,一片莽荡平原上,忽然间岩叠石垒,一座巍峨高山拔地通天而起。此山方圆千里,倚高万刃,根盘齐鲁,影照大海,苍松巨石,宝光云霞,巍巍然雄浑壮秀,隐隐然便有睥睨苍生君临天下之意--正是泰山在此。
沿山路上山,一路经岱宗坊、斗母宫、中天门、云步桥、十八盘,走至腰酸腿软,气喘如牛,便在不知不觉中给山泉仙气翠色莺歌洗去了俗身的嚣嚣红尘--这时方可见旭日东升,晚霞夕照,终于便置身云海,踏上绝高玉皇顶。
玉皇顶上太清宫,又名玉皇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道家的仙人。因为地势险峻,格局有限,自然没有平地上名刹灵庙的金碧辉煌。可是高山藏仙,名声在外,千载以来无数帝王天子来此封禅祭祀,更有灵气聚集,也自然就吸引来为数不少的达人雅士,信男信女,香火虽不及他处鼎盛,可香油却比那些地方厚得多了。
今日玉皇庙中人更少。昨日起,泰安境内天气阴沉,风雨酝酿。常人的心思:若是今日登上山来,不能看到宝顶日出,那岂不是徒劳往返了么?
“唰啦、唰啦”,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一个蓝衫公子跪在蒲团上摇签。
他岁数约有四十上下,已然不小,身材微胖,窄额团颊,鼻子高挺,嘴唇略厚,脸色稍嫌苍白,神色间有一些闪烁,似乎总在躲闪着什么。穿一领灰蓝色长袍,颜色并不耀眼,瞧针脚当是名家手笔,可是穿在他身上时,却显得两肩略紧,后背紧绷。正是他在不知不觉间耸肩驼背,改变了体形。
这人乍看时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不得志的中年人。可是转过左边来看,却见他的额上垂下好密一片刘海,将左眉左眼完全遮住。他的头发本梳得极为整齐,这刘海就来得太突然了,直突然到将一个原本打扮、相貌都平凡得甚至有些窝囊的人物,衬得颇有几分阴鸷起来。
在他身后,庙门外有一个微须的汉子,三十上下年纪,负手站在门外,微昂首斜望山外云霞。看似浑不着意,实则眼角余光从未离开那蓝衫公子。远处山巅上雾气翻滚,乌云席卷,低低的竟似伸手可触一般。灰扑扑的云层中,偶尔一道金蛇也似的电光一闪即逝,威吓一般向下压来。那汉子面上波澜不惊,可是在这样环境,这样的天气,这种波澜不惊里,却清清楚楚的带出几分无奈来。
--来拜神的人,谁的心里,没有点不如意呢?
“嗒”的一声,那公子已经摇出一签,红色的签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微须汉子猛地回过头来,眼中精光一闪,大是关心。那公子愣了愣,犹犹豫豫的伸手拾起签,看一看,神色紧张,站起身来到那解卦的桌案前,双手将卦签递过,道:“敢问真人,这卦是什么意思?”
那解卦道人四十来岁,穿一艮水火道袍,五绺长髯无风自摆,面色红润,两眼炯炯,端的有仙风道骨之势。已将这蓝衫公子偷看良久,这时将竹签接过,看时,上边写道:五十三李太白醉中捉月。不由心中感慨:“这是你自寻死路,休怪我落井下石。”再看一眼那公子,见他已然唇色发青,微垂的眼皮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显见所求之事事关重大,心中已有了计较,道:“这位公子,你要问的是……”
那公子略一犹豫,道:“我问--成败!”
解卦道人装模作样,翻一翻卦书,脑袋已经左右乱摇,叹道:“成败……什么样的成败?”
那蓝衫公子吃他一问,竟已慌了,反复道:“我--我求富贵。”
那解卦道人蹙眉道:“又是富贵了?”已将卦书翻到解签的一页。这卦书他早背得烂熟,这时逢场作戏,成心要让这公子绝望。这时看一眼卦书,“啪”的又合上了,却把小指插在书页当中,道:“你走吧。”
那公子大惊,抬起眼来,却见他这只眼:眼极大,可是眼大无神,眼角下垂,自带悲苦;白眼仁极白,黑眼仁却黑的没有光,看人时乌蒙蒙的,茫茫然带出一股凶气,一股妖异;虽不能看见他另一只眼,却格外的让人毛骨悚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道人心中暗叹:“好一双贼眼,好一个妖人!”道:“你的卦,我不解了。你回去以后,凡事小心,三思而行也就是了。”
他只是不说,那公子自是更加着急,道:“那、那卦到底说的什么!”
忽然那微须汉子插口道:“行了!多谢真人指点,在下替我家主人一礼!”快步走进大殿,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往卦桌上一放,拱手一礼,拉着那蓝衫公子就走。
那公子叫道:“龚先生,龚先生,你放开我!”奋力一挣,站住脚步,道,“卦上所言吉凶,请真人明示!”
汉子叫道:“真人莫讲!”
公子叫道:“说!”
汉子叫道:“不能……”“啪”的一声,已挨了一记耳光。
那微须汉子武艺高强,见识过人,更忠心耿耿。与那公子二人主仆数载,公子敬仰他的本领,平素里连句重话也没有,两人的关系更像亦师亦友。这时公子突然打了那汉子一记耳光,连自己也是出乎意料,一时之间,两人竟一起愣住了。
“扑通”一声,那汉子重重跪下,叫道:“主人,您所谋之事,事关重大,多少兄弟为此前仆后继,怎可因一事一物而更改放弃。您天赋异禀,志向远大,断不是池中之物,何苦将自己无端束缚?俗话说事在人为,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咱们兄弟情愿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只求主人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
那公子泣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可是这事……这事实在太过凶险,又有了前车之鉴……若没有老天相助,怎能成事?这样,但有一线希望,我答应你,咱们就不管死活,豁出这一次!”终于还是抬头叫道,“真人!请为我解卦!”越往后说,越是急促,终于给那道士逼出了凶性。
那微须汉子叫道:“公子,这道士的卦不准!”
他这么说,那道士却不乐意了,道:“你这汉子怎么说话?玉皇顶的卦不准?历朝历代的皇上都上这儿来求签!不准?”
那公子道:“请真人解卦!”自来人的好奇心都是如此,你若是不让他看,他就越是想要打破沙锅。这公子更是关心则乱,因此直陷入道士的圈套而兀自不觉。
道士道:“你当真要问?”
公子瞪起眼来,乌光闪动,道:“当真--要问!”
“好!”那道士将小指一调,卦书翻开,已在准备好的地方找到批卦词,道:“这卦相上说的是: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信闲言并浪论,妄抛心力也难图。”卦词之中一派萧索,便是不明其意也知道所言不祥。那公子脸色更白,却兀自不甘心,追问道:“何解?”
道士叹道:“讹言莫信,谣传莫听,费心劳力,不可妄行。此签乃水中捉月之相,成事不利。公子,不吉、不吉,这是个下下签啊!”
那公子面容抽搐已是呆了。
道士续道:“你一求成败,求而后改,成败如浮云,变化莫测,追不及,抓不住,留不下;二求富贵,富贵如水中月,不仅是空梦一场,更可能坏了自己的性命,便如谪仙人酒后捉月,自己以为是朝着明月去了,可直到一脚踏空时,脚下映月的波澜才让你魂归地府。唉,公子听我一言,你所求的,虽然诱人,但都事身外之物,更是你命中所无。强求之,恐怕有违天数,更有性命之虞。害人害己。不可求,不可求啊!”
那公子面皮抽动,忽然间眼睛一闭,垂下头来。他本就有些佝偻,这一低头,更好像连脊柱都断了,以至于他整个人都一下子萎顿下来。那微须的汉子站起身来,一把扶住蓝衫公子,猛一回头,冲道士咬牙道:“你胡说八道!”
那道士手捋须髯,翻起眼来看他,并不害怕,道:“胡说?天谴!天谴!”已看出来那汉子的气势虽强,却还不能撑起那公子对功名的绝望。
自己的求的卦定了自己的命,破了自己的运,那公子显见已经灰心丧气,失去了斗志。这人活着,也已经跟死了差不多了。那道士便索性叹息一声,将戏做足,把那锭银子从桌上推过去,道:“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了。”正是以退为进,以次将那蓝衫公子的一颗心钉死。
微须汉子更怒,扬手待要动作,却给蓝衫公子拉住了,勉强道:“多谢真人指点。”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卦桌上,转身便走。
那解卦道人将银子收了,坐了下来。两锭银子硬梆梆凉飕飕的攥在手里,却让这道士心中一阵烦躁,为了泰山派千年的基业,不灭的香火,他已说过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眼前这人虽然是官差指名要拿的逆党妖人,可是仆忠主厚,令人动容。现在一个不吉微凶的中下签给他说成了穷凶极恶的下下签,既断了这主仆的生机,又收了他们的重谢,不由得也有些愧疚。这时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就要出门,再也忍耐不住,忽然扬声道:“公子……”
蓝衫公子以为他有破凶解运之法,连忙回过头来,道:“真人还有什么指教?”
道士却只点头道:“下山路滑,公子多加小心。”
小心!
那微须汉子听了,气冲冲的心里不觉就有了一点感应--
骤然间,杀机已至!
那微须汉子与蓝衫公子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间,只见黑影闪动,玉皇庙的大殿上已翻下一人。这人背对庙前空地,以双足钩住殿前翠瓦,整个人以脚为轴,借下坠之势,一下子将自己甩进来。双手在胸前挺枪,一杆五尺短枪抖出一线寒光,随着他反腰一挺,由下向上,已向两人点两膝撩下阴挂两肋的斜划过来。
这一下他蓄谋已久,端的是出其不意,枪势奇绝,更兼那蓝衫公子正因道士的解卦魂不守舍,自然是十拿九稳的杀招。眼见他两臂拧枪,黑头套下眼神如电,雪亮的枪尖已递进那两人空门之中,防无可防,那蓝衫公子胸前的衣襟已为枪势所逼,凹陷进去--却蓦地发现,自己的枪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那解卦的道士却看得清楚:原来就在那枪在眉睫的一刹那,那微须汉子已蜷身跃起,左手一搭蓝衫公子的肩膀,整个人在半空中摆横,双腿并起一蹴!正撑在那持枪杀手的腰眼上。
枪长五尺,杀手曲臂长两尺,蓝衫汉子单臂横身却有八尺--那杀手来势惊人,仍向殿内撞进--微须汉子身子绷紧如铁,将杀手的冲撞的来势全导给底下的蓝衫公子--蓝衫公子为杀手巨力推动,与杀手同步向后一仰--微须汉子肘膝微弯--杀手的枪尖便停在公子胸前一寸处不能再进分毫--
蓝衫公子站在地上,杀手挂在檐前,微须汉子横停在两人中间的半空里--那微须汉子骤然发力,挺腰一蹬,一人的力两人受,蓝衫公子向庙里倒去,杀手却向庙外飞去。
“嘣--哗啦!”那杀手乍觉腰眼一痛,整个人已平射出去,脚上来不及动作,将挂住的几片瓦一起扯碎。一个人在半空中喷出一口血,硬梆梆的打了半个圈子,嗵的一声摔在庙外平地上,兀自向前滑行数尺,在地上抹出一缕艳痕。停下来,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这时那微须汉子已经落地,落地时半空中腿一蜷,已回过力来双手一拉,将快摔倒的蓝衫公子扶住。那公子才回过神来,叫道:“有刺客?”
那微须汉子哼道:“小心!”
这时的局面已变成了二人相对,而蓝衫汉子背对殿门的形势。也就在这一瞬间,又有两记杀招发出。
一记,来自庙门外,离地两尺高,一片刀光铺开,横切那微须汉子两个膝窝。
一记,却来自殿内的大梁上。一点寒光直射那蓝衫公子的背心。
刀光嗜血,寒光却要命。那微须汉子随蓝衫公子来求签,事先虽然不好房上房下的检查,但也已留神观感应,竟是一直未发现有杀手的气息存在,可见这几人的本领非凡。直到这时暗杀发作,杀手不再掩藏形迹,杀气勃发,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样的敌人。
可是他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呼”的一声,那微须汉子仰天而倒。膝盖一折,切向他膝窝的一刀堪堪划破他的裤脚。与此同时,他双手扣住蓝衫公子双肩,将他扳低,猛地用力向自己头顶一送,那公子便如同被滑膛机射出去一般,“嗖”的一声从大门斜飞出了大殿。
那蓝衫公子才一飞起,射他背心的那一箭已从胯下钻过,撕下一片长袍的下摆,端端正正的射进了微须汉子的左肋。这汉子于极不可能的姿势发力,终于将自己的余力用尽,再不能变招闪避,总算他还内力过人,危急时刻肌肉一滑,将那箭逼开了要害,只在他腰侧前进后出,“扑”的嵌住了。
可饶是如此,钻心剧痛也已将他最后一口气破去。“啪”的一声,微须汉子重重跌倒,背后松软,正是砸在那背后探身出刀的杀手背上。几乎就在同时,左腿一痛,已吃那杀手的回手一刀。
当此命悬一线之际,人的潜力当真不可小视,只见这微须汉子把牙一咬,一掌拍在腰间羽箭上。那箭为他掌力所激,破体射出,后边那持刀杀手被他一砸,正有些不知所措,只单手来推开他,那箭已带血飞出,狠狠钉在杀手的脚面上。
那持刀杀手大叫一声,手上一软,疼得重弯下腰去。微须汉子脚尖点地身子一仰,已从他背上翻了过去,两手一翻抓住门槛,两腿一夹,扣住他的脖颈,腰间发力一扳,那持刀杀手颈骨折断,连翻两个筋斗,如断线风筝歪歪斜斜的飞出玉皇殿,手中还兀自握着钢刀。
微须汉子毫不停留,两手在门槛上一撑,也翻出大殿。“笃”的一声,一箭已射在方才他停留的门槛上,深入数寸。那射箭的杀手只是因他的动作匪夷所思,这才慢了一瞬,这时眼见搭档被杀,血灌双瞳,怎容他逃脱?见他出殿,当即一箭追去,却给微须汉子翻身一滚,避到门户挡住的视野外了。那杀手毫不迟疑,张弓搭箭,在大殿里横梁上一纵身,顶破庙顶绿瓦,纵身而出。
他料定那微须汉子救主心切要往远走,打的主意是居高临下,直接射杀欲逃的两人。哪知才探身出殿,手上一紧,弓背已给人一把攥住,止住了他跃出之势。这杀手大吃一惊,下半截身子还卡在房顶上,不及反应,右手一松,弦上箭激射而出。可是那人好大的力气,便在瞬息之间,咫尺之遥,将弓背横着一推,羽箭顿时失了准头,“嗖”的一声,从他颊边飞走,不知去向了。
那人自然就是微须汉子,他深谙伏击暗杀之道,明知这种时候怯则死,勇则生的道理,故此逃出大殿后不进反退,先行冲上殿顶,转守为攻。果然那杀手入彀,一冒上来,便被他猝然扣住了弓背。
这时微须汉子已是血染衣裤,身上两道伤虽不致命,但创口剧痛,尤其腰上给羽箭一进一出,再有动作时直痛得他眼冒金星。本想右手夺弓,左手就一拳打死那杀手,可是事到临头却终究是疼得力弱了。左拳一动,打在那杀手面上,“砰”的一声,只打出一道鼻血。好个微须汉子,当机立断右手一拉一推,手腕翻处,已带动硬弓套在那杀手颈上。
那杀手吃了一拳,正在浑浑噩噩,骤然间微须汉子双手转动弓背,已将弓弦在他颈上绞紧。这弓弦硬如钢,细如刃,立时绞进那杀手肤下,切进他气管。杀手呵呵而叫,微须汉子手下不停,啪啪啪连紧几道,那杀手面目扭曲,身子乱扭,将房顶上挤出好大个窟窿,才终于吐出舌头。微须汉子回身一拉,将这杀手从破洞中拖出,奋起最后气力一摔,将那尸身连同长弓一起抛下地去。
这三名杀手谋划已久,先安排了殿中道士乱了二人的心神,又在大殿门口这样进退不得、左右无路的地方发动奇袭,哪知竟仍然在眨眼之间被那微须汉子一一杀死,其人的武功之高固然令人啧舌,下手无活口的狠劲却也让人望之心寒。
只听玉皇殿下有人鼓掌道:“好功夫,好个九命无算杀人王!在你面前,这些三千两银子请来的杀手,原来竟是这么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