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簪女冠立在雅轩内等候,见景善若到了,先人一步开口道:“景夫人回到自个儿地界,气势果然就不同了呢。贫道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仙人,当真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得见贵人一面了。”
竟然不在厅内接待,真是太无礼了。
竹簪说着,睨向景善若。
见其面色红润、体态轻盈,似是比在玄洲岛时候过得更快活自在了,竹簪女冠心中便有无名火气蹿起。她按捺住性子,脸上露出微笑,向景善若款款地踱了几步。
景善若却未曾搭理她的示好,只略过对方,朝轩内轻快走去。
“仙姑何必自谦,玄洲岛偶遇之后,你不也略‘费了点儿功夫’么?在下记忆犹新,不敢或忘啊。”她并不给竹簪好脸色,意有所指地说着,径直往主位上坐下,“敝府尚有龙族贵客留住,不便接待仙姑。此行是为何事,请开门见山,直言以告。”
随着景善若的快步入内,方丈洲人佩着剑,蹭蹭蹭地整齐而入,把竹簪女冠吓了一跳。
众人目无斜视地排在两侧,面容严肃,一手按在剑身上,似待命而动。
“景夫人这是……”竹簪有些尴尬地询问。
做主人的并不答话。
阿梅入内,为景善若奉上茶水。后者便端了茶杯,轻抿一口,不言不语地瞅着竹簪。
即使位列仙班,竹簪女冠仍觉着心底悚然,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此时曲山长入内,言说:“仙姑不知,此为蓬莱洲待客之仪。”
“喔?哦,原来如此,是贫道少见多怪了。”
竹簪女冠当然不信,她随口应一声,不怎么自在地笑了笑,往景善若那边走去。
刚迈出一步,阿梅立刻出列,恭敬地请竹簪女冠止步并入座旁侧的席位。
竹簪女冠见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明白众人对她的戒备,遂哼了一哼,不再伪作笑脸,旋身入座。
阿梅紧紧盯着那女道士:少夫人极少厌恶他人,偏对这女冠流露出极度不喜之色,必定是有原因的。
方丈洲众人也是同样想法。
——虽不知双方究竟有怎样的过节,但景夫人竟然请求众人出面保护,这实在是太罕见了,对方必定是大奸大恶之人,才能教景夫人如此防备。
于是,修士下意识地便都提高了警惕,看竹簪的眼神都格外犀利,准备随时出手,制服无礼之徒。
这景府内是不能兴起法术效用的,光是他们的佩剑,就有足够的威慑力了。
竹簪女冠入座,顶着众人针芒般的视线,对景善若道:“景夫人,贫道想与阁下提点的事儿,恐怕不适合被这么多下仆听闻见……你看……”
“仙姑不是预备询问临渊道君之事么,有什么不可以被人听见的?”景善若面露惊讶之色,继而振振有词地说,“况且,此处诸位先生,多是方丈洲遣往蓬莱相助的义士,并非下仆,若是请众人回避,反倒是显得我与仙家有不能见人的密谋了。仙姑,仙家一贯爱惜名誉,不能如此施为的呀!”
竹簪女冠瞥了眼身后的修者,不悦地承认说:“呃,景夫人所虑有理。是贫道冒失提议,欠思量了。”
“呵,仙姑何必顾虑许多,就直说了罢——究竟是临渊道君的什么大麻烦,会使得蓬莱洲陷入战事之中?”景善若询问道,“我方才听闻这一前一后两桩事务,简直是被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不知道君为何能与蓬莱洲之兵灾牵扯上?”
“啊!”竹簪女冠难堪地咳嗽一声,解释说,“景夫人你误会了,贫道是一时情急,将两回事说做了一回。”
“哦?”景善若回复平静面色,端起茶杯,等待对方详解。
“贫道此次前来,是为两件事。”竹簪女冠道,“其一,临渊道君本在玄洲岛养伤,近日却随着景夫人的回归蓬莱,而没了踪影……这……”
“仙姑,丢了道君行踪,你应当好生寻去,而不是千里迢迢来告知于我。”景善若坦然答说,“我与道君缘分已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曾再见,仙姑此行必然是白跑一趟了。”
竹簪女冠略变脸,道:“景夫人,何必抵赖?贫道此处有一支异兽角制的箭首,不知夫人是否还记得?”
“记得,那又如何?”景善若反问。
“因兽角是道君砍下,故而,除非作法令其指回异兽之身,这箭首惯常指向的,便是道君所在之地,如今所指,可不就是蓬莱洲?”竹簪女冠说着,将白色的箭头取了出来。
——指向蓬莱洲?
景善若是见过那白白胖胖的箭头粘住越百川不放的,因此对竹簪女冠之言,略信一半。可是为什么箭头会指到蓬莱洲来?总不能说,越百川人在蓬莱的吧?
似乎有道灵光在景善若的脑中晃了晃,她思量一瞬,随即做下决定。
景善若对竹簪女冠笑道:“若真指望蓬莱,那倒是奇怪了,莫非箭首也有甚失误的时候?”
“怎会失误呢?”竹簪女冠道,“此兽角本是临渊道君之物。道君散尽神魄之后,兽角被东华大帝所得,制成箭首,保管于昆仑第二层,日日享受仙灵之气加持。哪有失误之理?”
景善若听得奇怪:一支专门指向越百川的箭?为什么昆仑会保管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瞧着竹簪手中之物,开口道:“既然无差错,箭首为何指往完全无干系的蓬莱洲呢?”
竹簪女冠道:“景夫人不信,贫道便将这箭首放下,观其指向!”
“可以。”景善若道。
阿梅紧张地抱着茶盘,心中大喊:不可以啊!三少爷会被找出来的,三少爷会被少夫人赶出去,呜呜呜……咦?为什么我认为三少爷会被赶出去?
在小丫鬟忐忑的功夫里,竹簪女冠已经将箭头放置在案上了。
只见那箭首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再转一圈……
越来越慢,可是不见停!
景善若先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瞧,后来撑了颊,再后来蹙眉道:“仙姑,这箭首,当真精准无误?”
竹簪女冠诧异地看着箭头乱转,见景善若问了,急忙抓起箭首,道:“贵府有镇河神锁,仙法不兴,否则,这箭首当是直截朝道君所在地飞去的……”
“可如今,连方位也指不出。”景善若怀疑地睨着对方。
竹簪女冠气急败坏地露出牙齿,要求道:“且让贫道再试上一试!”
“你请。”景善若泰然靠在椅背上,望着竹簪女冠。
对方将茶案用拂尘扫了扫,小心地放上箭头。
那箭头转得快了些,依然旋个不停,压根没打算指往某个方向。
景善若轻声笑了笑。
“这……”竹簪女冠尴尬道,“或许当真是有失灵之时……”
轩内众人轻蔑地看着她,虽然不言语,但心中皆是哂笑不已。
阿梅此时才略放松,发觉自己十指的指节都掐得发白了,背后全是冷汗。
除了她之外,在场还有另一人也是被吓得不轻,满心后怕。
那就是趴在屋顶上的越百川。
他所在之处,便是那箭首的正上方。
——当真危险啊……挂在高高翘起的檐像上,抱住其中之一,才恰恰好将自己固定在箭头的上方。若不是景府里使不出仙术,他也不用如此惊险地做出这般名堂……
仙鹤站在他旁边,满眼讥笑,趁他腾不出手,有事没事就用喙子随便扯扯他的衣领和冠帽,惬意得很。
仙鹤脚下立着一名小客人——小风生兽,它也学流氓鹤的坏榜样,欢乐地伸个爪子去挠越百川。
越百川欲哭无泪。
见竹簪女冠收起箭首,他赶紧扯着金翅鹤的脖子撤离,不敢再继续呆下去,生怕闹出点什么响动来。
金翅鹤爱热闹,挺不愿意被拖走的,奈何对方去意坚决,没办法,只能眼神不爽地跟了过去。
小风生兽歪着脑袋瞧了一阵,继续在屋顶上摊开四肢,晒太阳。
此时屋内,竹簪女冠慌忙转移话题,对景夫人道:“那箭首之事,便不提了。贫道此行尚有一件大事,是需要景夫人亲自上昆仑解释的。”
“解释?”景善若反感地动了动手腕。
竹簪女冠略寻回气势,扬起下巴道:“是啊,景夫人不能不知吧?近日有凡间权势之人,派遣平民入海寻找蓬莱洲。”
“是为此事?”景善若点头,“我业已处置完毕,不知昆仑有何意见?”
“意见是无,只是凡间人又有新举措,已经焚香上告,向昆仑外界的神仙禀报过将要如何寻找蓬莱洲了。”竹簪女冠说着,转首傲慢地欣赏自己的指甲,道,“此回的麻烦事儿,恐怕非得景夫人出面才能处理了。”
“哦?”
竹簪女冠道:“瀞州王之母罹患重病,孝子为求蓬莱韶华主灵药解救,望孝感动天,不日即将遣千名道众在瀞州临海设坛,祈祷三天三夜,随后……率众投海寻医。”
“投海?”室内众人皆惊。
景善若道:“怎会如此?”
“景夫人,赶紧做下决断,这上千人命呢,你救还是不救?”竹簪女冠气焰嚣张地站了起来,对景善若笑道,“若是不肯现身相救,只怕昆仑外界受了香火,不得不出面,强逼景夫人行善了。皆是,恐真有刀兵之灾哦?”
曲山长道:“简直荒谬!景夫人隐居蓬莱洲,本就不愿再受俗世纷扰!受香火的是昆仑众仙,自行下凡解救便是,前来威吓景夫人是何等道理?”
“哈哈哈,这位书生,莫要心急,待贫道说完。仙家向来顺应天命,其母重病便是天意,自然救不得。元华帝君之意,正是如此。”竹簪女冠笑道,“只是,受香火的,那是第四层的掌事帝君,认为其孝可以感动天,两位帝君商议之后,方才决议,要求景夫人立刻出面阻止惨剧。”
方丈洲人听得火大,严厉道:“景夫人非是仙家下属,恕难从命!”
景善若本是愿意去救人的,如此多的人命,要是自己出面就能挽回,也算是大善事。可方丈洲人从来就坚持仙岛之人不能参理俗世之事,与竹簪女冠对上了,景善若心里愿意稍后考虑对策,但眼前,不可以灭自己人的威风。
于是她保持沉默,待竹簪女冠与曲山长争议。
竹簪女冠怒道:“怎么不是仙家下属了?尔等祀奉的景夫人,本是凡夫俗子,拜祭的几时不是昆仑神仙!这蓬莱洲,也是仙家给归墟颜面,才允诺不争之地!如今你主子公子昱,已是被归墟驱逐之辈,一男一女勾搭成奸霸占蓬莱洲不说,还敢忤逆仙家之意?当真是——”
她还没骂得爽利,话说到一半,突然感到四面光色大亮。
是日光直射。
抬头,众人发现整座雅轩凭空消失了。
景善若只觉怀中突然落下一物,低首瞧时,发现是小风生兽。
小东西好像已经被吓懵了,一旦落入景善若怀里,就全身发着抖,拼命想往她手底下钻。景善若抱住它,抬头瞧眼前。
“哇啊!”
竹簪女冠猛然回头,惊见一条巨大的黑龙伏在残余半截的门框外,雅轩地基之上的部分,已经全部挂在龙的爪子上了。
“公、公子昱!”
——他不是重伤休养着么?
竹簪见势不妙,刚想逃走,却被龙公子准确地一爪子按住,因其本是妖怪,尚按不死,只吓得尖叫不已。龙公子微微眯眼,将其拈起。
景善若急忙道:“公子不可!竹簪女冠乃是昆仑使者!若是——”
龙公子自然明白她的顾虑,他嫌恶地看了看爪里的道姑,随手一抛,便将其逐出蓬莱,丢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