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座红房子。它坐落在一片土岗上,被树木包围得密密实实的。雾气太大,离得又远,他看不真切那栋房子的全部,只能隐约看见几个圆锥形的红色屋顶,紧紧地挤在一起,下面只露出一小截暗红色的墙。那房屋的形状有些像古代的城堡,又像是用积木搭起来的。他很想到那房屋里去看一看。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看见这栋房子了。他呆呆地望着那屋顶,过了好长时间。
他想或许可以找到一条路,通往那座房子。于是,他试着走进树林。林子很密长满了灌木丛。他刚用双手分开树枝,树枝立即像墙一样合到一起。他一次一次地分开树枝,树枝一次又一次地合拢,像水像风一样不可分割。脚下有许多草藤绊着,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好不容易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又被缠住了。抬头再看那红屋顶,已经毫无踪影。没有办法,他只好退回原处,这才又看见远处那红色的屋顶。仍然被树木包围着,仍然被雾气缭绕着,远远地看不真切。他有些着急想在林子里再探一探,或许可以找到一块树木稀疏的地方。突然,一阵巨大的声响惊得他浑身发抖,他觉得整个天地都随着这声音抖动起来……一于思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一点钟两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外面响着雷声,天阴得厉害。爸从外面搬了这座钟走进来放在书桌上,还碰碎了一个陶土的罐。爸对他说:“这是给你买的,要上学念书去了,别迟到。”一点钟,是他每天上学的时间,应该到学校去了。他急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去找自己的书包。走到书桌前的时候,他发现桌上有一小堆爆米花这才想起,今天下午老师要去开会,学校不上课。吃过午饭的时候,爸从他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一边把里面的爆米花倒在桌上,一边对他说:“下午你睡觉,睡醒了就吃爆米花,在家里玩儿,别出去疯跑。”
一股慵懒突然传遍全身,他重新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想再看一看那座奇怪的红房子。可是,不但房子看不见了,连树林山冈田野,还有缭绕着那房子的云雾也全都看不见了。他心里有些懊丧,顺手去摸桌上的爆米花,抓起一把,一颗一颗地扔进嘴里。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小堆爆米花就被他吃完了。他不知道应该再干些什么,不由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分针才走了三个格多一点,要等到它再走五圈,六点钟的时候,哥哥放学回来才能把门打开。家里一共有三把钥匙,爸、妈和哥每人各一把。只有他们当中的一个回来开了门,于思才能出去玩。想到这里,他烦躁起来,觉得自己在这屋里已经关了一千年。窗外传来打镲的声音。他爬到窗台上,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朝外望,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他看见收破烂儿的老郝头儿,推了一辆排子车从街东头走过来。走几步,就停下车子打两下镲,那镲的声音很清脆,勾得他心痒难熬。看看挂钟,分针慢慢地才又走了一个格。
不能在屋里再待下去了,他觉得脑袋发涨,快要爆炸了。他推开阳台的门,在放杂物的角落里翻出一根绳子,熟练地把绳子的一头系在阳台的扶手上,另一头扔到阳台外面,顺势往下一滑,落在一楼小坏家的鸡窝上。听着不大不小的一声响,鸡窝被踩塌了。这一切正巧被对面楼里的老范太太看个清楚,老范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一辈子不管闲事,长这么大还没有和人吵过架。她急忙把老花镜戴上,低下头顾自纳鞋底,慌乱中锥子扎破了手,一滴血染红了包鞋底的白布。
于思吃了一惊,镇静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两条腿被埋在砖石堆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扒开碎砖头和干泥巴,抽出脚来。他知道闯祸了,如果被告到妈那,准得挨一顿胖揍。他急急忙忙拍了拍身上的土,朝楼后跑去。他跑得很快,直喘粗气。直到终于走不动的时候才停住脚,发现自己正站在广场旁那栋古怪的小灰楼跟前。
一阵琴声从小楼里传出来。于思高兴极了,觉得小鸡儿有点痒痒,而且传到背后,连耳朵都跟着痒了起来。他跳过矮墙,绕过密密匝匝的玫瑰丛,走到那小楼的窗户前。一股暖烘烘的香气,从窗户缝隙里飘出来,他觉得头有点晕。他踮起脚,眼睛刚好够着窗玻璃。透过白色的窗纱,他看见一个又瘦又小的干巴老头儿,穿了对襟的白褂子,正在弹一架大木琴。边上的茶几上点着一炷香,香烟绕着圈升起来,在房间里飘散。小老头背后的墙边立着一个黑红色的木架子,弯弯曲曲的格子里放着几件奇形怪状的青绿色铁家伙。他知道那是青铜器,是爸告诉他的。小老头儿的两只手像两只鸡爪子,皮绷得紧紧的,上面有青筋蹦起来。长长的指甲拨着琴弦,发出像流水一样的响声,小老头儿的胡子便随了那流水声微微地抖动起来。
于思认识这小老头儿。他姓罗,是教授,也是爸的老师。去年爸生病的时候他还拎着一只鸡来看爸,爸管他叫罗老。那琴他也知道,叫筝。有一次,于思随哥到他们学校去玩儿的时候,在校乐队的活动室里看见的。那天在那儿弹琴的是罗老的女儿,叫罗伊洛,是哥的同学。她很瘦很瘦,也很美很美。一条大辫子一直垂到屁股上,脑门儿上还有一排头发帘。小金的姐小桑也留着那么一排,她说那叫刘海儿。罗伊洛好像老在发愁,眉毛拧在一起。偶尔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一对小酒窝。于思老是觉得那两个小坑里,会有水流出来。直到他的后脑勺被一个又黑又棒的人使劲拍了一下,他才吓得把眼睛移开。小老头儿的手抖了一下抬头看看窗户。于思急忙把头低下来,直到琴声又响起来,他才又抬起头。流水的声音急了,像一条大河在哗哗流淌。许多年以后,于思仍然记得这流水的声音这声音使他想起那座奇怪的红房子。
屋里多了一个人,罗伊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杯茶,看她爸弹琴。她穿了一件大襟的粉红色小袄,照得本来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也粉扑扑的。于思有些奇怪,罗伊洛和哥是同学,哥上学去了,她咋待在家里?正想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罗伊洛起身去开门,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街东的许娘,她专门给人做衣服于思跟妈到她家去过。那是两间又矮又黑的小屋,有一半在地底下。回来的时候妈说,许娘人好,给人做衣服从来不贪料子。另一个人是许娘的儿子,是北方大学中文系的大学生,是著名的诗人。好像叫什么哲。对,叫许亦哲。于思记得在大学的新年联欢会上,他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其中有一句是“春天是母亲的笑容,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于思听不太懂,问哥:母亲的笑容怎么会在青山绿水中?哥笑着说:“这还不懂,是比喻。”还有一句是,“党啊!祖国啊!我是你怀中的赤子。”于思问哥啥叫赤子,哥笑了,说就是光屁股的孩子。许亦哲长得挺好的上嘴唇上已经长出一层小绒毛,咋也和光腚的孩子对不上号,于思觉得他傻得可笑,那么大人了,还说自己是光腚的孩子。
罗伊洛突然红了脸,站起来用手捏着辫子,来回晃着身子,眼睛看着地。许亦哲也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来回摆弄着。罗伊洛朝西屋说了一句:“妈!许娘来了。”罗老的老伴从西屋走出来,应声道:“呦,你们来了,怪稀罕的,快坐下。许娘说:“不了,您要的旗袍给您做出来了,您试试,看可身不?”说着顺手从胳肢窝底下抽出一个花包袱抖搂开,拿出一件黑色的长褂子。那衣服有点发亮,于思想这大概就是绸子。罗老太太把衣服接过来,拉着许娘进了西屋。罗老也站起来进了东屋。许亦哲结结巴巴地说:“伊洛,这本《寸草》杂志送给你,里面有我写的一首小诗,写得不好,请多提意见。”罗伊洛接过书,并不看,顺手放在桌子上说:“我不咋懂诗。”一阵风刮过来,砰的一下把门给撞上了。于思吓了一跳,屋里的两个人也吓了一跳。东屋传出罗老拉得很长的声音,那声音亮堂劲道儿,好像不是从那个干瘦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伊洛——”罗伊洛答应道:“干啥?爹。”罗老的声音透着严厉:“为什么把门关上?”罗伊洛的声音很轻,还带着点撒娇地说:“哪儿呀,不是我关的,是风吹的。”许亦哲的脸更白了,抬头看了一眼东屋,匆忙把那本杂志拿起来,然后又哆嗦着放下,脸上一下子红起来。
于思觉得他的样子很可怜,也很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可把罗伊洛吓得够戗,冲着窗户大叫:“谁,谁在那?”于思赶忙朝矮墙跑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腿上疼了起来。他顾不上揉,一口气跑到街上。看看后面没有人追来,这才停下脚步,低头看腿上的疼处。裤子被玫瑰枝条扯开了一个大口子,腿上也划出了一道大口子,有小血珠沁出来。他用手抹去血珠,用力揉了揉腿,觉得不太疼了。只是裤子破了,妈看见肯定要责问,说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挨打,这使他有些沮丧。反正也没有办法了,管他呢!他顺手从路边抄起一根小棍儿,摇摇晃晃地数着石头往前走。
二
门锁响的时候,于思已经从阳台爬上来,收拾好了绳子。每次他都到“老绝户”的店铺里看好时间,估计着哥快放学的时候,就拽着绳子爬上阳台。今天,他蹲在路边看罗老和大老王下棋入了神,走到钟表店的时候,那只大钟已经五点四十分了。他三步两步跑回家,听到门锁响,紧忙从阳台的门口朝自己的屋里蹿,忙乱之间,碰碎了妈养的一盆葵红,把进屋来的哥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你干啥呢?”于思急忙用手去捧花盆,但没用,花盆已经裂成了两半。哥看了看摔碎的花盆,没再说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于思赶紧把碎瓦片收拾起来,用簸箕撮了倒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回来的时候,看见“老白毛”抱着他的两个孩子,从楼前走过。于思每天早晨和晚上都看见他从楼前走过。他又高又瘦的个子,被两个孩子坠得弯了腰,伸着脖子,像一只罗锅儿大虾米。他满头都是花白的头发,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于思老觉得他不是抱着两个孩子,像是搂着两个包袱。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小凯,一个叫小旋,这会儿像两只小狗,在他爸的怀里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于思进屋的时候,哥还在看书。他看见哥的眼神里有点笑意,就凑上去问道“哥,你看的啥书呀?”“《白痴》。”哥头也不抬地说。“啥叫白吃?”“傻子!你就是个白痴啊!”哥好像没好气。
于思觉得很没趣,刚想说什么,有人敲响了门。于思应声去开门,一个女的站在门口。她个子不高,有些胖,脸圆圆的,留着短发,胸口别着省立一中的校徽于思知道她肯定是哥的同学,就大声喊道:“哥,找你的。”哥从屋里出来,把于思拉回屋里,自己站在门口,挡着那个女的。
“你家谁在呢?”于思在屋里听见那女的对哥说话的嗓门很大。“我弟。”哥硬声硬气地说。
“你爸和你妈不在吗?”“不在!”哥的声音也很冲。“你咋啦?为啥不写入团申请书?”“咋也不咋的。”哥满不在乎地说。
“大家帮助你,是为了让你进步,你别想不通。”那女的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底气十足。
哥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是写一份检查吧,不然对你没有好处。”“我不写,没啥可检查的。”哥的声音很镇静。“那你打算咋办?”那女的声音软了下来。“咋也不咋办!”哥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
那女的扭身走了,脚步声噔噔噔的一路顺着楼梯响了下去。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气哼哼地回到屋里。
于思凑过去问道:“哥,她是谁?你咋不让她进屋呢?”“郑解放。”哥说。
她就是郑解放呀!于思想起冬天的时候,哥的同学陆大兴和张十雨到家来串门,他们关着门,在哥的屋里说话。于思有一道题做不出来,去问哥。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陆大兴说:“咱班男的数你功课最好,女的数郑解放功课最好。你俩都是尖子,她对你还挺好,你就和她好吧。”张十雨说:“别扯,郑解放啥呀,贼虎咋咋呼呼的,哪像个女的。那次上生物课,老师说动物到春天就发情,我就笑了一声。她立刻说,笑啥,你咋了,也发情了?整得我真想揍她。”陆大兴说:“你可别揍她,她爸是省委书记,你揍了她,非得抓进去蹲笆篱子。”想到这,于思问哥:“她为啥让你写检查?”
“她是团支部书记呗。”“团支部书记就可以随便让人写检查呀?”“你不懂,别问。”哥不耐烦地说。
门又开了,妈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股医院的来苏水味儿,手里还拎着一篮子菜。她走进厨房,嘴里说道:“小思没出去淘气吧?小省啥时候回来的?”
哥不吱声,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好像没有听见。于思偷偷看了一眼原先放花盆的地方。
“小省,我刚才在门口碰上郑解放,是不是上咱家找你的?”“是。”哥哼了一声。
“她来干啥?”“没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