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和小金刚走出胡同就看见许多人排着长队,举着旗子标语,唱着语录歌,朝解放广场走去。小金也要往那边走,于思想起爸的嘱咐,就拉着小金往街东走。
“为什么走这条路?”小金问道。“啥也不为。”于思不想多说,顾自朝前走去,小金只好跟着他。刚走过马路,就看见一队红卫兵押着一伙儿“黑帮”,从大学那边走过来。第一个“黑帮”是罗老,他显得更干更瘦了。他的胸前挂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罗钺”。罗钺两个字上面,还用红笔打着一个大叉子。“于思,你爸。”小金捅了捅他说。于思顺着队伍望过去,果然看见爸排在第五个,胸前也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分子于潜”。于思的脑袋嗡的一下响了起来,脚再也挪不动了。爸也看见了于思,他装没有看见,把头扭到一边,随队伍匆匆地走了过去。
“快走呀!”小金在一边拉了于思一下说。“我不上学了。”于思随口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回走。于思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他走到自己家楼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妈也上班了,自己没有钥匙。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去,蹲在地上发呆。他想也许小秋在家,就绕过大煤堆朝小秋家走去。刚走过锅炉房,就看见张小林他们一家人,背着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粗布包袱迎面走了过来。于思突然想起张小林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学了。张小林的爸是中文系的教师,写得一手好水笔字,早先居委会的布告都是找他写,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笑呵呵的大人,白净脸留着分头。他妈不上班,在居民组里做衣服,于思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话。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足有半个班。
“张小林!你上哪去?”于思招呼了一声。“回老家。”张小林小声说了一句。“你们老家在哪呀?”
“河北丰润。”“干啥回老家?”于思又问了一句。
张小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快走!”张小林的爸没好气地吆喝了一声张小林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起来。
两个大人身后跟着一群高高矮矮的孩子,沉默的小队伍很快就消失在匆忙的人流中。于思猛然想起,前几天校部大门前贴出大布告,上面写出勒令月底前回乡的人名,张小林家大概也在其中,听谁说了一嘴,他家的成分是地主,心里不由别扭起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张小林。许多年之后,他才听说张小林早早地娶了他舅舅家的闺女,也生了一大串孩子。又过了许多年,家家户户都买上了电视。于思在电视里才又看见了张小林,他成了农民企业家,富富态态地坐在那,接受记者的采访,也留着他爸那样的分头。
于思走到小土房跟前,叫了一声:“小秋!”“谁呀?”小秋在屋里答应了一声走出来,见是于思就笑起来说,“快进来。”屋里很黑,散发着柴草的香味儿。小秋的表哥张十雨正坐在炕桌边上看一本书,见于思进来就问道:“你咋也没上学呢?”“上学没意思。”于思答道。
张十雨不再说话,顾自看起书来。小秋从窗台上拿下两个泥人,递到于思手里说:“看,像不像?”
两个泥人一男一女,看上去很面熟。于思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着,终于认出那男的是“小胡子”,那女的是“胖头鱼”。“小胡子”正举着拳头,张着大嘴好像在喊口号。“胖头鱼”叉着腰腆着肚子,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于思不由笑了起来,连声说:“真像,真像!”
解放广场那面,不时传来唱毛主席语录歌和喊口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阵高低不齐的歌声:“我是黑帮,我是黑帮!我反对人民反对党……”
于思觉得头又在嗡嗡作响,他放下手里的小人儿发起呆来。“你咋了?”小秋看他神色不对就问道。于思摇晃了一下脑袋没有吱声。
小秋又找出一个搬不倒,是带色的老头,他放在炕桌上,老头儿的脑袋晃了起来,小秋笑了,问于思:“看,像不像住在小灰楼里的那个教授罗老?”
“不咋像,太胖了。”于思说完又问:“你打哪整来的。”“是我二舅爷正月十五赶庙会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你能做出来吗?”“咋不能?这也没啥难的,安个弹簧脑袋就能动,只是得有颜料。”“我家有,是我哥早先画画的时候买下的,回头我给你拿点来。”“啥颜色?”
“油彩。”小秋摇着脑袋说:“那不行,得用广告色。”“那上哪整去?”“街里文具商店有卖的。”
“有钱吗?”小秋的脑袋摇得更厉害了,比搬不倒还快,耳朵不停地动着。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说:“赶明我到火车站那边捡点烂铁,卖了钱就能买颜料了。”两个人说着笑着,于思觉得心里宽敞了些,不知不觉到该吃晌午饭的时候。
张十雨已经点火贴熟了一锅大饼子,烟气、蒸汽和香气把屋里盛得满满的,三个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看着黄澄澄的苞米面大饼子,于思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跳下炕想回家,可实在不愿意看见爸和妈,正二意思思的,张十雨用筷子插起了一个大饼子递回来说:“别走了,就在这吃点儿吧。”于思想了想接过大饼子咬了一口,很香,嚼在嘴里还有点儿黏。张十雨又切了碗咸菜条子放在炕桌上:“就着吃,能多吃点儿。”三个人盘腿围坐在炕桌周围,闷着头吃起来吃完了饭,于思靠在小秋家的被垛子上,迷糊着睡了过去。一觉醒过来,他觉得小屋更暗了。张十雨也睡着了,他的书掉在地上。小秋不知哪去了。他起身走出小屋,太阳像个花脸盘扣在西边的楼顶上,树影拉得老长老长的。
“她肯定下班回家了。”他心里想着,脚却不由自主地朝街上走去。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上哪去。他东瞅瞅西望望,随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和空罐头盒子之类的东西。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看见小军、石泛函和小坏儿他们一群孩子,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鸣放的哥宪法正比比画画地可劲白话,一群人听得眼都直了于思走过去坐在小军的身边,也想听听宪法在说啥。
宪法穿了一身白色的西服,脚上是一双尖头的白皮鞋,鞋尖是棕色的。衣服和鞋都很大,套在身上直旷荡。头上还戴着一顶一尺多高的大白帽子,就像饭馆里的厨师戴的那种,他舞舞咋咋地白话,帽子呼呼悠悠地来回摆动。
“今天是斗鬼日。”宪法激动得满脸都红了,“全市各省级单位的牛鬼蛇神,全都押到了解放广场,足足有好几百,可好看了。在前排最中间的是郑一凡……”
“我爸今天也开会去了。”石泛函抢着说,“他管押送北方大学的黑帮。”“对!校长高荪、党委书记周樵都在台上站着呢。其他人站在后面,我没咋太看清楚。还有数学系的那个教授早先老系着一根花领带的叫啥来着?”宪法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是徐盛吧?!”石泛函说。“对!对!就是他,唉,你咋知道呢?!”宪法有些懊丧地问。“他早先是我爸爸的老师。”石泛函话里透着得意。“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宪法肯定地说。“还有你爸呢,小思。站在第二排。你爸是****。”于思恨不能给他那张得意的脸一个大电泡,脱口学了一句:“****你妈!”宪法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石泛函看了于思一眼说:“我爸说了,这是大人的事,跟小孩儿没关系。”宪法不再看于思,接着自己的话头白话:“还有吴老头,说他是个洋和尚。还有那个罗钺,是个历史反革命。”“罗钺就是住在小灰楼里的那个小老头儿吧?”小军问道。“对!就是他。”宪法解开衣服扣子,兴致勃勃地说:“他们都是让红卫兵拧着胳膊押上台的,一个个撅着屁股弯着腰坐土飞机。有一个女的叫陈凤仙,是京剧团的台柱子,人家都管着她叫小梅兰芳。她刚被押到台上就晕过去了,押她的人还踢了她两脚,说她装死。”
“到底死没死?”小坏儿问道。“那谁知道?反正被人像拉死狗似的拉下去了。”宪法说:“最可笑的是郑一凡,他刚上台裤子就掉了。”宪法把手伸进裤腰里,弯下腰继续说:“就这样,两手提着裤子,鼻涕水流得老长都不能擦,成其好玩儿了。”
大家都笑起来。宪法更加得意,抖开衣襟,原地转了一圈儿,低头看看身上,冲着大家问道:
“咋样?我这身衣服派不派?”“派!真叫派,打哪整来的?!”小军一边抠着鼻涕嘎巴,一边羡慕地问。“这是我爸留下来的,我趁我妈不注意就翻出来穿上了。”宪法摘下他的大白帽子,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还有这个,我戴着它打台底下一过,喝!整个解放广场好几万人,全都看我这大白帽子!”宪法的眼睛放着光,重新戴好帽子,走起了正步,大白帽子在他头上一颠一颠地抖动着。
“让我戴戴你的帽子行吗?”小军凑到宪法跟前,可怜巴巴地央求着。宪法摘下帽子慷慨地扣在小军头上说:“只许戴五分钟。”小军高兴得蹦起来。
“咋没人管你呢?这身衣服可是四面!”“我爸是党员,这是他早先搞地下活动时穿的。我爸活着的那会儿,他都舍不得穿。你们瞧,这双皮鞋是地道同升和的货,质量绝对好!”宪法把右脚伸到众人面前,左右摇晃着让大家看。
“啥叫同升和呀?”石泛函问。“同升和是北京最好的鞋店,早先专给皇上做鞋,就在王府井大街上。”宪法很在行。
大家都凑过去,仔细端详那只鞋,于思觉得不过是普通的皮鞋,看不出彩来。小坏儿顺手抓起一把土,撒在宪法的鞋面上,宪法急了,跺着脚骂道:“****你妈,你赔我!”
小坏儿脱下自己的解放鞋,递给宪法说:“赔就赔,这鞋给你了。”宪法笑起来,连声骂道:“你这个王八犊子,真不是个东西!”“宪法!宪法!你在这出啥洋相呢?!”南面的街口传来宪法他妈气急败坏的喊叫声:“还不赶紧回来,在这白话啥呢?!把衣服都整乱了,看我不打死你。”宪法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我一会儿就回去。”
“不行!快回家!”宪法无可奈何地抓起小军头上的帽子,转身朝胡同口跑去,跑了没两步,只回过身来挥了一下他的大白帽子说:“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兴许还回来呢!”
六
于思是在胡同口碰见小金和小军的,他俩正在弹琉琉。于思也想玩,可没有带琉琉。他想了想,对小金和小军说:“弹琉琉,没啥劲!不如去看大字报。”于思眼睛望着校部的方向说。
“对!咱们不如去看斗黑帮!”小金立即说。三个人一起朝校部大院儿走去。校部的门前很热闹,许多人排着队喊着口号往里走。锣鼓声响成一片,比运动会还喜兴。一个胖老头儿坐在传达室的窗户后面,从老花镜框的边上打量着过往的行人。门口有几个戴袖箍儿的大学生把着,登记下所有的单位和组织。
“我认识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他是我爸的学生。我去和他说说,就说咱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来看大字报,让他放咱们进去。”小金说着走到那个“四眼”跟前,没几句话,那个大学生就挥了挥手,小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咋样?”于思和小军一起问道。“不行。”小金撅着嘴说,“他说这是严肃的政治斗争,不能让小孩子进去瞎闹。三个人傻站在那,眼巴巴地看着人们出出进进。过了好一会儿,大队的人都进去了,校部门口的人才稀少了下来。胖老头儿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把门的大学生有的进了传达室,有的抽着烟在一边聊大天。他们趁人不注意,猫下腰一个跟着一个,从传达室的窗户底下溜了过去。一口气跑到一棵桧柏树的后面,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
正对着大门的是办公楼,党委、校长办公室、总务处和教务处都在这里。从门外到门里,从天棚到地面,大字报贴得可哪都是。有一张新贴出来的漫画儿糨糊还没干,画的是小军的爸,他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怀里搂着一个女的正撅着嘴要亲她。又圆又大的脑袋上,竖着几根头发,边上写着:“曹国栋一贯道德败坏流氓成性。”
于思一看见那漫画,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看,这画儿画得多像。”“去你的。”小军不高兴地说,“我爸早先是营长。”说完扭头就走了。大厅里传来口号声,他们紧忙跑了过去。总务处的人正在开批斗会,小军的爸弯腰低头站在那,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牌子,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和两只脚。牌子下面还坠着两块拖拉机的履带板,挂着牌子的细铁丝几乎勒进他脖子的肉里了。他只穿了一件挎篮背心,头上的汗成串地流下来。
小坏他爸的胳膊上戴着红袖箍儿,还领着人喊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曹国栋!曹国栋必须交待自己的问题!”
口号声刚停,一个满脸麻子的瘦子指着他气愤地说:“快说!你到底搞了多少破鞋?!”
小坏儿他爸也指着他厉声问:“你为啥说我贪污?!”小军的爸好像啥也没听见,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高音喇叭放起了《红灯记》,李铁梅尖着嗓子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小军爸的左脚随着唱腔打起拍子来,一下一下还挺准,众人轰笑起来。那麻脸的瘦子走上去,给了小军他爸一个大脖拐子,恶狠狠地说:“你敢对抗群众运动!不老实交待问题,还有心听戏?!”小军的爸本来就胖,像个球似的,一下摔倒在地上。于思和小金也笑起来。
他们走出了办公楼,迎面碰上了铁蛋儿和二黑,他俩一人背了一个背筐,手里还拿着铲子。
“你们咋进来的?”小金问道。“打那边围墙上爬过来的。”铁蛋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