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秋一连几天都没有上学。于思去找他的时候,每次走到门口,大老王都挡在门那,好像不愿意让他进去。要不就站在屋里探出头来喊一声:“小秋今儿个不上学。”他们家的门总是关得紧紧的,不像往天那样从早到晚地大敞着。于思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心里琢磨着:“小秋咋总是不上学呢?一定出了啥事。对!指定有事!”
连续几天,于思都是和小金一起上学。鸣放不跟小金好了,小金觉得没了意思。说是上学,其实学校里早就不上课了。自从那次按出身分班开会以后,“胖头鱼”除了让大家背老三篇,就是念报纸,谁能背下来,就让谁回家。《为人民服务》是鸣放第一个背下来的,她一个磕巴都没打,顺顺溜溜地背完了,第一个回家了。于思到了没背下来,直到放学,“胖头鱼”才让他走。打那以后,铁蛋和二黑就不来上学了。《纪念白求恩》是石泛函最先背下来的,那天他第一个走了“胖头鱼”还表扬了他半天。《愚公移山》是贾爱民先背下来的,但打了两个磕巴越到后来,上学的人越少,教室空空荡荡的。
除了背毛主席语录念报纸,就是由“小胡子”领着,到各单位参观斗“黑帮”每到了一个地方,都有人出来欢迎。“小胡子”就领着他们喊口号,一派欢天喜地的气氛。以前,于思只跟着妈到过街里的百货公司、照相馆和工人文化宫,这回可见了世面。他进了市委大院儿、市人委大院儿,进了省委大院儿和省人委大院儿进过法院、检察院和公安局。他去过省直的所有机关,去过省报社、市报社和广播电台,去过京剧团、歌舞团和杂技团,去过汽车厂、机械厂和纺织厂,他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繁华热闹和威严的地方。他感到心里满满当当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他看见了省长和********,看见了市长和********,看见了许多著名的演员、作家和学者,他几乎见识了这个城市里所有数得着的人物。他看着那些人,穿着纸做的孝服、戴着古代的官帽,抹得满脸油花,被人们拧着胳膊架来架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像期待节日一样期待每一次即将来临的出游,觉得看热闹比坐在教室里背语录带劲多了。但终于他还是生出了厌倦,一天到晚心里空荡荡的,越到后来越觉得没劲。“黑帮”们都是那么几句话:“我是黑帮分子某某某,我向革命群众认罪。”只有京剧团的热闹最好看,“黑帮”们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戏装和高底靴子,长得也很漂亮。“革命群众”也不难看,可赶不上台上的“黑帮”。
于思和小金刚走到学校的门口,队伍就走了出来。“胖头鱼”的辫子已经剪掉了,脸显得不那么鼓了。她挺着胸脯招呼于思和小金:“紧着走两步吧。都出发了,你们咋才来呢?”于思和小金赶紧走到队伍里,打量着前后左右的人。鸣放看见他们来了,就把头扭到一边装没看见,继续和石泛函说话。于思走在他们的后面,他听见石泛函说:“欧阳金的爷和姥爷都是资本家,全是坏蛋!他妈也不是好人。红卫兵在他家里抄出了好多他妈光屁股的画儿,都是他爸画的。”于思看了小金一眼,小金的脸红了,头垂到了胸口。
走出胡同口的时候,迎面看见许娘和“粉团”,各自背了一块马粪纸的牌子在扫垃圾。她俩儿都推了阴阳头,满脸都是灰土,后背的衣服都被汗给溻湿了。一直走出了胡同口,于思都忍不住回头看许娘,心里想着她的儿子许亦哲也不知咋样了。他只顾回头,不小心踩掉了石泛函的鞋。石泛函大叫着:“眼睛长哪去了?!”“胖头鱼”在队伍后面喊:“于思,遵守纪律!”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到了复兴路。这条街又宽又平,两侧种满了一抱多粗的大树。路边是一栋栋小楼,被高高的砖墙分隔成一个个小院儿。他们的队伍走到一个小院儿跟前停住了,“小胡子”说这是********郑一凡的家,让大家进去参观黑帮分子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队伍散了,于思挤在人堆里拥进院子。
院子里头种满了花树和果树,落叶铺满了地面,被人扫出一条方砖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两层小楼,高大的圆柱支撑起阳台。厚厚的木门上包着皮子,雕着花的玻璃镶嵌在结实的红木窗框上。屋里的暗红色地板又光又亮,能照出人的影子。地中间铺着地毯,上面织满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进门是条过道,然后是间大屋子,讲解员说这里是郑一凡的客厅,是他和****分子密谋****反社会主义的地方。客厅的墙上挂满了字画儿,靠墙一圈儿沙发和茶几。于思一屁股坐上去,立即被软软地弹了一下,又陷了进去,觉得很得劲,从来没这么舒服过。他寻思:“当大官是好,天天能坐这样的大沙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胖头鱼大吼了一声:“于思,你干啥呢?你屁股坐到哪去了?!”他紧忙站起来,跟着人群走进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是餐厅,笨重的长方形桌子上铺着白色的勾花台布桌上还摆着厚玻璃的作料罐,旁边还摆着一盒牙签。“这儿真好!”二黑说了一句大家都笑起来。
从饭厅再朝里是厨房,四面墙上贴着瓷砖,像澡堂子似的。所有的锅都擦得锃亮,只有一把炒勺是黑的,靠四面墙摆着大木架,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用红纸封口的篓子。“真够阔气的!那得吃到啥时候呀?”铁蛋大声说,大家又是一顿大笑。“胖头鱼”厉声喝道。“都严肃点儿!”穿军装的女讲解员,说起话来像天津快板,她指着那些漂亮罐子说:“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大叛徒郑一凡的生活腐化堕落,从全国各地搜集的各种名贵咸菜多达一百多种。”他们挨个进了所有的房间,足足走了一刻钟,最后走进后院儿,沿着院墙长着一排高大的杨树爬山虎挡住了墙,院子很暗。墙角盖了一个大鸡窝,比小秋家的土房也矮不了多少门口还拉着电灯,一群足有几十只鸡,正围着木头鸡槽抢食,全是高大的纯种来航鸡、九斤黄和芦花鸡。
来参观的人很多,这拨人还没有出去,那拨人又挤了进来。“胖头鱼”催大家赶紧出去,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推推搡搡地朝外走去。刚走到前院儿门口,于思看见郑解放推着一辆新的锰钢凤凰自行车走了进来。她还是穿了一身军装,只是没有系武装带,也没有戴袖箍儿,脚上的马靴也不见了,换了一双练武术的靸鞋她扬着头径直朝院子里走了进去,车子差点儿撞在于思的身上。于思看见她矮胖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丛中,心里有一种非常痛快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哥,不知他现在在哪。他一直都不喜欢郑解放,要是哥知道了郑解放她爸被打倒了,郑解放现在是这副样子,那该多高兴呀!他心里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小金一再问他:“你笑啥呢?”于思摇了摇头,不再说啥队伍在路口解散了,于思想着心事朝家里走去。猛一抬头,看见小秋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口袋在前面走。他赶紧跑了两步,追上去问道:“小秋,你咋不上学呢?”小秋回过头,把粮食口袋放在马路牙子上,喘着粗气说:“上学没意思,我不想上了。”于思见小秋满脸通红,汗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流,就对他说:“我帮你抬回家去吧。”小秋想了想说:“那来吧。”
拐过大煤堆,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小秋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于思说:“不差这几步,我送你到家吧。”小秋不再说话,走到他家门口,推开门,他俩抬着粮食口袋走进去。屋里很黑,借着屋外射进来的光线,于思突然发现炕上坐着一个人。起初他以为是大老王,后来才看清楚是张十雨。于思看见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脸刷的一下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接过他们手里的口袋,转身放在炕上。然后,又把门关得严严的,屋里一下黑了下来。
于思掸了掸身上的苞米面说:“我该走了。”张十雨拉着他说:“你哥有消息吗?”于思摇了摇头。张十雨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好兄弟,出去可别和别人说在这看见我来着。”“为啥?”于思糊涂起来。
“不为啥。你还小,告诉你也不明白。”张十雨沉着脸说,“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没命了。千万别说出去,做得到吗?”
于思点了点头。小秋跟着于思走出了房门,又回身把门锁上。他走到大煤堆前,四下里看了看没人,便趴在于思的耳朵上说:“我表哥家的成分高。”“你大表哥家不是三代贫农吗?”“那是我三舅爷,我二舅爷家是富农。”小秋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屯儿的红卫兵,一宿之间把全屯儿成分高的人和他们的孩子都给活埋了。我三舅爷家的大表哥,就是你那天在老染家门口看见的那个车轴汉子,事先听见了信,告诉了我表哥,我表哥才半夜三更跑了出来。”
“那你二舅爷他们呢?”“全都死了。他们刚跑出屯子,就被发现了。一伙人在后面追,我表哥跑得快,鞋都跑丢了,才没有被追上。”于思觉得头又疼了起来,嗡嗡直响,丁香的气味像浓雾一样包围过来,他憋得喘不上气来。他迷迷糊糊地听见小秋说:“他在我家躲了好些日子了,不敢出门,要是被抓回去就没命了。”
于思咽了一口唾沫说:“我绝对不说出去,我要是说出去我不是人,天打五雷轰!”
小秋出了一口长气,转身朝自己家里走去。于思觉得心里盛了那么多的秘密,压得他的身子直往下坠。他站在那待了一会儿,丁香的气味飘散了,他的头才不再疼了。他摸了一下后脑勺,朝自己家里走去。
走进门洞的时候,迎头碰见了小坏儿的妈,她好像比原来更胖了些,把楼道堵了个严实。于思只好侧过身子,让她先出来。胖女人和他擦肩而过,他瞟了一眼见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胳膊上也戴了一个红袖箍儿。
于思快步跑上二楼,推开虚掩的家门,立刻被乱七八糟的景象惊呆了。地上扔满了纸片和碎陶片,乱得没有下脚的地方。靠墙的箱子上贴着封条,爸和妈都在桌子跟前坐着,看着地上发呆。
“咋了?红卫兵也来抄咱家了?”他惊慌地问道。妈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爸站起来,弯下腰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抄走啥了?”
“咱家能有啥可抄的?”爸苦笑了一声。“抄吧!抄抄也好。”妈气哼哼地说,“省得他们怀疑,好像咱家里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干吗抄咱家,咱家成分高是咋的?”“这年头抄家算啥,人能活着就不错。”爸冷冷地说。妈突然哭了起来:“小省啊,你可在哪呢?”“别哭了!”爸跺了一下脚,“还嫌乱得不够吗?!”
“革命了!造反了!哈哈哈——”街上传来一阵张狂的叫声,随后是唱语录歌的声音:“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
于思听出那是陆大兴的声音,自从他爸“大文明”跳楼自杀以后,他妈当天夜里也吃了安眠药,那是一个说话像蚊子哼哼一样的女人。陆大兴一连三天没出门,第四天早起出来的时候,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衣裳扣也错系着。他疯疯癫癫可街乱跑,看见人就拉住不放,手舞足蹈地唱语录歌。从清早到半夜,一条街筒子里都能听见他又唱又笑又喊又叫的声音。
于思觉得浑身一点儿劲都没有,他一下坐在椅子上。他突然明白这个世界的事,原本是问不清楚的,不由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孩子是咋着了?”妈惊慌地叫了起来。她跑过来捧着于思的脸,来回地摇晃着。爸也不再收拾东西,他直起腰走到于思跟前,仔细地打量着他。
过了一会儿,于思才停住笑,看着爸和妈,两张熟悉的脸都变得有些生分他说:“我有点儿饿了。”
五
于思临出门的时候,在厨房的案板上拿了一根黄瓜,一边嚼着一边往外走爸叫住他,把他拉到跟前说:“今个儿,你别上解放广场去。”“为啥?”于思问道。“不为啥,你别去,听见了吗?”爸的眼神很暗。于思点了点头,背起书包走了出去。
他们学校也成立了红卫兵,出身好的人都可以当。石泛函、二黑、崔玉芬和鸣放都戴上红袖箍儿了。小秋本来也可以当,可他总不上学,连袖箍儿都没去领。铁蛋儿没有当上,虽说他爸是工人,可他妈是日本人。贾爱民也没有当上,他爸也被街道的红卫兵给揪出来了,就因为他哥叫贾爱国,他弟叫贾爱党,三个人的名字联起来就是爱国民党。街道不让贾爱民的爸再开业,让他交代为啥爱国民党。小金和于思都没有当上红卫兵,全是因为家里有碴儿。于思打心眼里腻歪上学,眼巴巴地瞅着那些戴袖箍儿的人牛皮哄哄的样子,没意思透了。
刚走到小金家楼门口,小金就从窗口伸出了脑袋,冲着于思招了招手。于思跑上三楼,走进小金家,看见小金也戴了一个红袖箍儿,只是上面没有字。于思仔细一看,是用一条红绸巾做的。
“该上学了!”于思催小金。
“着什么急?还早呢。”小金挺着胸脯在屋里走来走去,“你看我像不像红卫兵?”
“像啥?你那袖箍儿上也没有字。”“没有字可以写上呀!”小金说着打开一盒水彩,用毛笔蘸着黄色往红绸巾上写字。
门咣当一下开了,小桑光着脚从外面跑进来。她看见小金的袖箍儿,一把拽了下来,气哼哼地说:“不让当就别当,让人说你冒充呀!”
小金看见小桑光着脚丫子,笑着问道:“你的鞋呢?”“我刚走到路口,就听见人家说我穿的这种凉鞋,鞋底的花纹是一个毛字。我赶紧脱下来,顺手扔进垃圾桶里了。”小桑懊丧地说。她的脸涨得通红,鼻子两边的雀斑显得更黑了。她从床底下找出一双方口的布鞋穿上,转身又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