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选一个人去天国
19581900000010

第10章 沙荒(1)

我走近这片新天地时,是秋夜时分,因为没有月光,我没能看清这里的地形地貌,更不知道它的名称,也不知它是否欢迎我,我坐在被称做大叔的人赶着的驴车里,吱吱扭扭,越过一片连着一片静止不动的黑树林、许多村落和时隐时现的昏黄的灯光,晃晃荡荡走了好长的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驴车缓缓地走着,驴打着喷鼻,偶尔有疾风阵阵掠过,吹拂我单薄的衣服,我抱成一团瑟瑟地颤抖着。终于,驴车在一片沙地上停住了,几棵树下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那就是大叔的木匠小屋,我知道,我将在此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天亮的时候,我才看清了周围的一切,眼前的沙地上说不清笼罩着一种什么气氛:房子旁边有一棵被雷击过的矮树,几簇枯草以及被一片树林挡住的狭隘视野,刚升起的一轮太阳就像是黄昏时分的太阳。我知道了这个地方叫沙荒,一片贫瘠而又荒凉的沙草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使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产生太美好的联想,还不如昨夜感觉到的美呢;而且它离村子很远,仿佛是与世隔绝一般。沙荒让我失望的同时,我想起昨夜大叔一夜未睡,他在木匠小屋那间仓库里忙碌什么,灯光映着他的身体,将他的影子投射到我的窗子上,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像变形的大鸟,让人感到害怕。那一夜,我把椅子挪到门口,夜里也不敢睡实,总是睁眼看那扇门,直到天亮时才睡了一会儿。

早上大叔来喊我吃饭,推不开门,脸上显出一副意外而又迷惑的表情来,他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等我从屋里出来,他已吃完早饭,正蹲在门外卷旱烟,表情平静甚至有点冷淡。

“暂时就在这住吧,”他指着房前左右说,“其实这挺好的,别看它荒凉,住惯了就好了,等到春天,这里全是野花……平时呢,你就在附近玩,最远只能到树林那,太远就不能去了,那儿有狼,专吃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儿了,”我赶紧声明,“我都十六了,就是个儿小了点儿。”

这是大叔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以后的日子,他大都沉默寡言。

我到外面撒泡尿蹦跳着回来的工夫,发现屋里多了俩人,他们齐刷刷地坐在炕沿上,各自悠荡着两条腿,上下打量着我。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高个子快二十岁的模样,老实木讷,看人的眼神有点发直;小个子也就是十四五岁,一副油滑嘴脸,眼睛叽里咕噜四处乱转,手不时挠着脸上的一个小痦子。大叔见我进屋,也不为我介绍。矮个子却站起来说:“我叫丑八,是大叔的二徒弟。”我指指高个的:“他呢?”“他叫大军,是大叔的大徒弟。”丑八两手插在口袋里得意洋洋地说:“以后你就伺候我们几个了,每天要给我们铺被做饭,还得叫我们俩大哥呢。”大叔在一旁用低低的嗓音说:“就显你!”丑八这才乖乖地坐下,又用手挠着脸上的小痦子,看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那儿并不痒。

早饭后,大叔一言不发地在屋里、屋外转悠开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大叔的两个徒弟预感到有什么新鲜事了,便兴致勃勃跟在他身后瞎转,乱讲乱说,大叔也不理他们。他将一个装木材的仓库很费力地收拾出来,用了半天工夫盘了一铺火炕和炉灶,下午又在靠近他房间的墙上凿了一个窟窿,拉了根绳子进来,在绳子上拴了几个叮当作响的铁皮筒,拨了两下听听声音说:“有啥事就拉这根绳子。”最后他在门上安了一根门闩,这才说:“好了,以后就使它吧,别用椅子了。”

“给我住的?”我问。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大叔费了这么多劲是为了给我住。

大叔一言不发,拿着工具从我身边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默念着妈和爸教给我的话:要像个大人样,多干活,少说话……晚饭竟然很丰富,丑八下厨,炒起菜来蛮像回事似的,这会儿工夫我就忘了妈的嘱咐了,快嘴快舌地问道:“你也会炒菜?真了不起!”“多学着点吧!”他得意地说。听见大叔在一旁咳了一声,丑八吸溜了下鼻子看了眼他:“大叔说我活儿干得不怎么样,鼓捣吃的倒有两下子。”

吃饭时,我装作挺文明的样子伸筷子夹菜,用聊天来掩盖我的馋相:“你们天天都吃这么好吗?”

“天天都这么好?”丑八嘻笑着说,“那死都值了。”

大叔看了他一眼,应该说是瞪了他一眼,丑八便不敢再说,低头扒饭。管得住嘴,管不住眼睛,他的一双眼睛仍然在碗的上方叽里咕噜乱瞧。

“你叫啥名?”大军直勾勾地盯着我,憨了巴叽地问我。“我叫小乐儿。”这下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这可是他要我说话的,“……是我妈给我起的名,意思是希望我以后总是乐乐呵呵的,可是从我生下来那天,就没乐呵过!我爸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我妈身体也不好,还有个弟弟要养活,我只好出来打工,一年到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你说我有什么乐呵的!”我表情丰富,比比画画,说完还深沉地叹了口气。

“喔,喔。”大军嘴里胡乱应付,眼睛却盯着菜盘忙着抢菜吃。我敢说他根本没记住我说的话。他刚举起筷子,丑八飞快地把那盘菜抢出来推到我面前:“吃吧,多吃点,这可是大叔专门给你买的。”

“真的?”我心里一喜,半信半疑地看着大叔,然而大叔面无表情,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在木匠铺开始的新生活像木匠铺一样杂乱无章,到处都是刨花、木料、工具、油漆桶,虽然开着门,屋顶开着通风天窗,那是屋子里那刺鼻的混合气味仍然熏得人头痛,连狭小的卧室和厨房里也飞满了锯末和灰尘。大叔干活时很少说话,有时来了急活儿,他们就连夜奋战,所以我也不能睡觉,每晚哈欠连天地引燃炉子给他们做夜饭,然后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干活。那锯木声,钉凿声,种种声音掺合在一起,往往成了一种催眠曲,经常是这样:我守在炉边,手拿着勺子,一边搅着冒着泡的米饭,一边在凳子上打瞌睡,惹得大军一边干活一边偷眼看我,丑八嘲笑我别栽到锅里去,有时不知是他们俩谁,用一块木头丢我。

但是如果走出房子,来到屋后那片迥然不同、生机盎然的沙丘,我就可以摆脱昏昏欲睡的感觉了。虽然沙丘是那么的普通,但跟屋里比起来,这片景物就是可爱的了。我露出了顽皮的本性,堆沙堡,扬沙雨,追逐沙溜鸟和野兔,在那片自由而广阔的天地任意胡作非为,我也不是总玩,我可没忘记自己是来挣钱养家的。我喂师傅的驴,给大叔打扫房间,铺被,做饭,能干的我都干,还装作毫不费力的样子,我可不能让人看出我不能胜任我的工作。

就在大叔干活的时候,除了专注于手里的活计,仿佛他的头脑里还在隐约思考着另外一件事情,他的心事让人捉摸不透,特别是他用缠满胶布的手指端起一根直木闭起一眼吊线的时候,他保持这个若有所思的姿态会很久,这个动作也是师傅最有美感的动作,还有那双眼睛,在干活的时候流露出来一种超然的对这世界一无所求的神态。听说大叔快三十岁了,如果细看他还很英俊,却一直没结婚,蛮不错的一个男人嘛,为什么会没结婚呢?是别人嫌他太穷吗?有时我觉得大叔怪可怜的,想着想着就不免叹了口气。有时我甚至想,如果没人愿意嫁他,长大了我就嫁他……师傅给人家打制的四轮马车被推出屋外,崭新的黄澄澄的车身非常悦目,我跳上去蹦了一番。有一个高个子,叫做大冯什么的来接车,看见我便吃惊地问:“这是你雇来做饭的吗?”

大叔支支吾吾地说:“亲戚家的,来玩两天,过两天就回去。”

“也太小了!是不是还在上学?”他问我。

“呸!”我一挑眉毛说,“我上学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呢!”

丑八听了这话,用一种深知某种底细的表情窃笑,大叔交了车往回走,恰好看见,虽然此时丑八已换了一副老实的嘴脸。大叔无限失望地琢磨着他。

“我怎么说你好呢?你瞅瞅你,不务正业,油头滑脑,净显着你聪明!”

丑八被训得低眉顺眼的,用手指抠着脸上的痦子不满地嘀咕:“笑还不让?真是的。”

“抽巴!”我冲着他的脸吼,算是给大叔出口气。抽巴是我给丑八起的外号。

我跟大叔进屋,没话找话:“大叔,那人个子真高,我得仰着头看他的脸呢。”

大叔唔了一声,收拾工具,清理场地。我仍旧跟在他身后。

“乐儿,”他沉思了一会儿问,“你是十六岁吗?是不是还在上学?”

“真的,大叔。我就是个儿矮,我们家还就数我长得高呢……”我说了一大堆,然后不放心地问,“大叔,你真的过两天就让我走吗?”

“唔?”大叔含糊地说。

我依在门边,忧伤地看着大叔远去的背影。

在这个月底,我拿到了我的工资,虽然很少,可我高兴极了,立刻把它缝进了内衣里,我又兴奋又自豪,我也能挣钱了。等到了年底,我也能攒一些钱了,给爸妈拿回去,给他们解决一点生活困难。我躺下,老半天睡不着觉,心里有了一些模糊的构想,我要挣好多好多的钱,实现自己的好多愿望。

沙荒的变化是缓慢而又悄然的,没有明显的特征说明它已进入冬季,但对于一个易受感动和细心的女孩子,我仍能从树叶飘零,雾霭弥散,霜华加深沙丘的颜色,草木更加委顿来分辨,又一个让我难挨的寒冷的冬天来临了。老天明白,我现在多么热爱它呀!尽管沙荒是冷漠的荒芜的,我却越来越珍惜和沙荒相处的日子,我每天都在沙丘上徜徉,每夜做了好梦,我都不敢起床,生怕那美梦随着我起身的动作散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床头那缕易逝的阳光。

进入冬季,大叔的活计明显地少了,四个人每天吃完了饭只守着火炉,大叔更加少言寡语,我知道是什么使他陷入一种为难的处境中了。听丑八说,每年冬天他们都要到人家家里去干活,供吃供喝供住,很好的。于是我问,那么大叔为什么不像往年那样出去干活了呢?

“哼!多了一个吃闲饭的,人家能让咱去?”丑八说。

大叔马上赏了他一个耳光:“就你嘴欠!”丑八捂着脸到一边坐去了,一边恨恨地看我。我质问他:“抽巴!你那眼神看我干啥?”大叔马上回身看他,丑八连忙低头看地面。

大叔自言自语:“要不把活计拿回来干?”我马上高兴地对丑八宣布:“听,大叔说把活计拿回来干,不也一样吗?”丑八捂着还在痛的脸气哼哼地分辩:“怎么会一样?回来干活要住冰荒冷屋,吃稀粥烂饭,怎么会一样?”这时连傻了巴叽的大军也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我。

大叔无言地起身,看样子想去拿点什么,没想到他刚一动,丑八却噌的一声窜到外面去了,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大叔追到门口喊:“我看你敢回来!”丑八怎么知道大叔要打他呢,他可真聪明!

晚饭依旧是炖萝卜,因为萝卜很便宜。萝卜那种独特的气味顽固地占据了整个屋子。我把饭菜刚摆好,丑八就准时地从林子里回来了,一进门充满希望地往桌子上瞟了一眼,见又是萝卜,就灰心丧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叹起气来。我紧张地打量丑八,担心他会在树林里遇上狼,但丑八身上的衣服没有被狼扯破,也没有血迹,我好奇而又惊惧地问他是怎么躲过狼的,丑八不屑地说:“大叔骗你个傻子,也就你信他的话,这鬼地方,狼怎么会来?”

晚饭谁也没吃多少,丑八怨气横生,他皱着眉悄悄对大军说:“这不是人吃的,人能吃这玩意儿?”

饭后大叔沉思着作了一个决定:“我要出门两天。”一听这话,我用余光瞥见丑八振奋了一下。等大叔走了我问他原因,丑八说,大叔看我们熬得太苦了,是去买菜。我也很高兴,心里只盼着大叔快点走。

没想一大早,大叔把我喊了起来,给我穿上一件油渍麻花的棉袄,又用他的大围巾捂上我的嘴和脸。我有点害怕,问:“大叔,你要带我上哪儿?”大叔没做声,丑八幸灾乐祸地说:“哼,送你回家呗,饭也做不好,活也不会干,谁雇你干啥?”

我害怕地问大叔:“你要带我上哪?”大叔不做声。令我恐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大叔要把我送回去了!我乞求地看着大军和丑八,他们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袖手旁观,看样子绝不肯为我说句好话。

外面的苍穹低得出奇,像一个巨大而又黑暗的穴,渐渐地压到地面上。“要变天了,大叔,明天再走吧!”我侥幸地认为他会改在明天出门,然而大叔毫不犹豫地套上车,把我推了上去。

下雪了,那雪扬扬洒洒充盈着天地间,把一切都笼罩在混沌之中,用不了多久,那大雪就会把沙荒连成一体,不给人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